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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杨康初次见到欧阳克时,那人轻裘缓带,眉眼含笑,端得一副翩翩浊世佳公子的气派,心里便在想——爹爹请来的这些个武功好手里,这人瞧着最是顺眼,当下就起了结交之心。
彼时他自己也是个标准的纨绔子弟,比之大金国同辈的富贵王孙,也就打架的本事强上一些,没什么其他值得称道的地方。殊不知连这唯一的优点白驼山少主也是不放在眼里的,之所以耐烦应付他,一方面是因为欧阳克身赵王府的客卿,要给王府主人完颜洪烈面子,另一方面,却是因为杨康长得还不错,远不是梁子翁、侯通海这等歪瓜裂枣可比。
因而等到杨康自以为“礼贤下士”地去结交欧阳克的时候他才发现,原来人家压根没半分“下”的自觉,反而很欠揍地认为,他堂堂白驼山少主,跑来陪小王爷敷衍消遣才是屈尊降贵。
差点没把杨康气歪了鼻子。
心里一个不忿,脸上倒还沉得住气,皮笑肉不笑地跟欧阳公子打两声招呼,便出了王府上街找乐子去了。
若是早知道他这一回出门会招来怎样的祸事,他宁可那一整天都陪母亲坐在那件破屋子里,听母亲讲兔子腿断了该怎么上药怎么接骨。
可惜千金难买早知道。而被他迁怒的罪魁祸首欧阳克,此时却还懒洋洋地在客房喝酒吃菜外加调戏他的姬妾。
也难怪欧阳公子,好好的二十四个美貌弟子,平素就算拈酸吃醋也别有一番味道,莫名在道上死了两个,怎不叫其他人心下黯然?除了拍胸脯跟余下弟子保证一定会给那二人报仇,就只有打叠精神想法子哄她们开心。
既跟了他欧阳克,他总要担负起她们的身家性命。
他一边抚摸姬妾光洁白皙的脸蛋,一边将自己想得大义凛然,正美滋滋地不知所以,全然没想到他方才面对杨康时自以为藏得高明的不耐早给杨康看了出来。
他却不知,论格调档次,他和杨康本来半斤八两,谁也没比谁高,奈何尽管两人一丘之貉都不是什么好货色,欧阳克平素接触的都是对他叔父大肆巴结的谄媚之人,杨康好歹还碰上过几个地位在他之上的,因而比他欧阳克懂看人脸色得多。
若欧阳克有半分杨康此时的能耐,岂会在半年后如此狼狈地死在一把破枪头下?
但此时的欧阳克尚未能知后事。而此时的杨康,自然也不能。
杨康此刻很有些头痛。
不过是想出来找个乐子,谁料居然见了血?想起三个月前自己胡闹生事,连累得爹爹在朝堂上被金帝训斥,更很有些惴惴不安。
先前见那卖艺老汉一掌把自己随从打晕,他已有些不安,因而二话不说,想要上马走人,存心想要此事不了了之。至于背后怎么被人咒骂,那都不必放在心上。
然则他见多了争名逐利之辈,却忘了有人厚颜无耻,自也有人有心气血性。世事从不是他待如何便能如何。待到郭靖与王处一先后出手,这一次胡闹便再不可能简单收场。
但那时他尚未想到,这一次的胡闹非但不只是不能简单收场,甚至演变成了他一辈子除死之外最大的变故。
若是早知道,穆念慈那绣鞋还便还了,最多也就是事后被那些个堂兄叔伯笑话几句罢了。
又有什么大不了。
可惜当时不懂事,舍不得面子。
几个月后每每想到这日的比武招亲,他想得最多的也就是——
还绣鞋便还绣鞋,赔不是便赔不是,哪怕真娶了穆念慈也好。脸皮面子算什么东西,心气血性值多少钱?趁早扔了才好。
要是打一开始便不要脸到底,便凉薄到底,大约以后也不至家破人亡。
后来欧阳克便嘲笑他说,小王爷聪明脸蛋笨肚肠,反思往日,后悔的居然是自己太要脸。
杨康冷笑一声,不耻下问:“那我该如何想才是?”
欧阳克不答反问:“小王爷原本怎么想的?”
原本怎么想的?
杨康怔了怔,只觉一张脸又青又白,再说不出话来。
即令没有他母亲和杨铁心那一档子事,他真的骗得穆易穆念慈在老家等他一辈子,他任性妄为难道就能有个好收场?
他当时没留下郭靖和王处一杀人灭口,反而在事后命人买走了全中都的药材。
便是他万年倒霉,难得心想事成一次,真的令王处一残废终身,他又打算如何应对丘处机的怒火?
做起事来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乱七八糟的把柄多如乱麻,也难怪欧阳克笑话他大愚若智。
也不知哪个缺心眼的祸害第一个赞他聪明,成心想害死他。
后来他果真死在自作聪明下。心想欧阳克若是死后变鬼,尚可找他索命,他杨康孤零零地死了,却连恨都不知该恨何人。
便如此刻的他,傻愣愣跪在包惜弱身前。脑子里一片空白,心中一肚子怨愤,却不知该怪谁。
怪他亲爹还是亲妈?怪他养父还是师父?
怪到最后,不如还是怪他自己吧。
若是好好听了他妈的话,哪怕随口敷衍杨铁心一句爹爹,他们未必便这样绝望,以至存了必死之心吧?
他分明最擅花言巧语,却总在关键时刻掉链子。明明早知道母亲是怎样软弱的人,便是只看她的眼睛都能知道她方才有多恍惚,只怕连她到底身在梦中还是现实,是在地府还是人间都搞不清楚,他为什么偏不肯顺着她?
她总是惯着他宠着他,看着他胡闹毫无办法,他却从不肯好好听她的话。
连她死前最后一个念想都不肯给她,不孝至极。
后来他连逼死父母的仇人都能满口的“爹爹”,却再没有喊杨铁心一声“爹”的机会。
分明早已错过,却还要自欺欺人,妄想自己若能不像待母亲那样,凡事顺着别人一点,便能抓住早就不在了的人。
殊不知大错铸成,在歧路上行了太远,终不能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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