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七

作者:撒拉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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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章


      梨江微微低头,没有回答,他心里一直对一件事起疑,那便是——为什么月凌穆穆会死在那个地方,那个地方……正是江曲多吉约他见面秘密谈话的地方。
      凶手,会是江曲多吉么?
      他与月凌素来没有瓜葛仇恨,根本没有任何动机要杀月凌……
      也许……江曲多吉在等待了许久等不到自己就先走了,正好月凌随后也去了那里,遇到什么人而被那个人杀了,这样的情况也有可能。
      梨江的脑子里乱成了一团,除了假设,根本找不到任何线索。
      紫凤静静地看着他,从他的脸上看出了他的烦恼,可惜终究自己也帮不上忙,许久,启唇,用一句话使他暂时从烦恼中跳出来:“既然已经尸检过了,趁早安葬她了罢。”
      “嗯。”梨江只是这样轻轻地回答,往下,什么也没有说。
      当晚,一夜难眠,每个人的房间里都静悄悄的,看似是睡熟了,实际上,没有一个人能安心地睡下,只是因为发生了这场凶杀案。
      转眼之间,晨光渐渐出现了,在人尚未留意之际就已经天亮了。当紫凤背着自己的妹妹下楼,要带她到院子里去晒一晒太阳时,遇上了准备要出门的梨江。
      “去哪里?”一启唇,他没有经过思考而直接说出来的便是这一句话。
      梨江回头,很诚实地回答:“去妙莲寺,一会儿就会回来。”不多言,直接出了家门。紫苏看着他的背影,很疑惑,低头问紫凤:“哥,大夫去寺庙做什么?”
      紫凤轻轻叹了一叹,只是答:“大概……是要准备开始办丧事了……”
      许久许久,梨江终于回来了,身后还跟来了几个身着砖红色僧袍的喇嘛。在放着月凌穆穆尸身的一间房里,喇嘛盘腿坐着,口中念诵着经文,梨江也在一旁静听。
      紫凤在紫苏的房间里,陪着紫苏,即便是听到了诵经声,也没有带她一起下去参加楼下的丧礼。
      紫苏按捺不住,问他:“哥,我们……不用下去拜一拜,上上香么?”
      紫凤微微低头着,平淡回答:“梨江说我们不用过去了,也不用上香拜一拜,西藏人的这些事跟我们的不一样,我们只要在这里祈祷死者灵魂平安升天就好。”
      紫苏听罢,垂眸,片刻又问:“安葬的时候,可以去么?”
      紫凤应答:“嗯,安葬的时候,一定会带你去的……”
      几日以后,是葬月凌穆穆的日子,梨江选择了以天葬的方式葬月凌穆穆,在这个时候,一路送葬到小树林里的亲戚朋友只有梨江、紫凤和紫苏三个人。
      村寨里,凶杀案仍在调查之中,一些人纵然平时与月凌穆穆交情甚好,可没有族长的命令,也只能在家祈祷,而无法亲眼看着月凌穆穆尸身被葬。
      树林里,一个裸露的高坡,这里是天葬台,几个喇嘛恭候了许久,其中还有一个奇怪的中年男子——他是天葬师,月凌穆穆的尸身就放在他的脚边,尸体上依旧是被一块白布遮盖着。
      紫凤背着紫苏,跟在梨江身后,来到了这个地方,紫苏好奇地望了四周一眼,觉得这里的环境根本不适合埋葬尸体,也不见有人带来铲子,她只是看到了一把锋利的短刀。
      梨江走到喇嘛面前,与他们说了几句话,之后,又退回到紫凤身侧,紫苏狐疑着,看着喇嘛点燃了檀香,并开始诵经。
      一阵微风吹过,把这股香气带到了附近,不久,有一群野鹰闻香而来,盘旋在人的头顶之上,是一种叫做鹫鹰的食肉的禽鸟。
      坐在一块大石上的紫苏抬起头,看到这些结队而来的鹫鹰时,又惊又怕,担心会被他们袭击,下意识地抱紧了紫凤的胳膊。
      白布,从尸体上揭去了,新鲜的、被鲜血模糊了的尸体淋漓尽致地展示在所有人的面前。紫苏在不远处看着,当看到那位天葬师举起短刀,麻利地斩断尸身,掏出内脏,像做菜一样耐心而平静地切人肉时,她大吃了一惊。
      紫凤赶紧用手捂住她的眼睛,不让她看到如此血腥的场面,自己和一旁的梨江一样,很镇定地看着月凌穆穆的尸身被肢解,看着切成细腻块状的人肉以及被石块砸碎的人骨被撒上麦粉。
      盘旋于空中的鹫鹰,随之陡然成群扑腾降落,在尸身旁争食,叼走肉块和碎骨头。它们嘎嘎叫的声音,传入紫苏耳里,她虽然看不到这个场面,心里却已想象出这是一个怎样令人痛心的场景。
      只是发自内心的情不自禁,她低声哭了起来,眼泪滑过面庞,也湿了紫凤的手。
      ‘我们的文明……不一样……’
      月凌穆穆生前,只是对她说过的一句话,这个时候在她脑海里不断的浮现,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大概是明白了不被村寨里的人们欢迎的原因。
      这个名为天葬的仪式,在高原雪域以外的人们眼中是一种残酷和血腥,但在保持着传统文明的雪域偏僻村寨里的人们眼中,却是信仰以及对自然的尊崇。
      当紫凤移开手,当视野不再被阻挡时,紫苏在原本停放尸身的地方再也看不到任何与尸身有关的东西,尸身就仿佛不翼而飞了一样,一块肉或者骨头都没有剩下……
      回去以后,没有一个人说话,梨江不停地进进出出,把月凌穆穆的东西都搬了出去,叠成小山,在紫凤的眼皮底下,大方地付之一炬。
      紫凤盯着大火,看了良久,紧闭的唇忽然缓缓一启,对身边的人说:“以后,你自己一个人住,不会寂寞么……”
      梨江没有回答,只是直直看着火焰,紫凤特意扭头看着他,对他的心思很好奇,但怎么也猜测不到。
      大火快要把月凌穆穆的遗物烧光的时候,紫凤终于憋不住,对他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妹妹紫苏,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给她幸福……”
      听到这句话,梨江愣愕,缓缓启唇:“你是凭什么要说这句话?”
      紫凤坦白:“我妹妹喜欢你,月凌不在了,我希望她有机会得到自己的幸福,如果你肯,我会跟族长交涉,只要族长肯答应让你们结婚,我什么条件都答应。”
      梨江没有应答他的话,一转身,往屋子方向走去,一边走一边说:“我去给你煎药。”紫凤不解,回头看着他,奇道:“给我煎药?我没有生病……”
      “你病得不轻。”梨江回头,这番肯定,一直走进屋子里去。
      紫凤看着他走进去,对他这句话困惑不已,但他很快觉得他是因为爱月凌穆穆才没有接受自己的提议,事实上,在紫凤心里,这个提议其实也并非情愿。
      既然这位大夫不爱自己,那么也就只有成全他和自己的妹妹了……
      紫凤心里是这样打算的。
      梨江进了诊室以后,并没有抓药,只是面对着药柜站立着,一个人默默发呆。
      过去,他和月凌穆穆生活在一起时互相照顾,他觉得只有爱她才能给她幸福,这样才算是对她负责任,但是,作为一个男人,他很清楚自己最需要的是什么。
      月凌穆穆过世,他很伤心,可爱情并没有消失,他现在,心里很清楚,男人的爱情是与肌肤相亲连在一起的,如果没有肌肤相亲,那么爱情也就不完整。
      他这有生以来,把爱情给了月凌穆穆,但却是与紫凤有过肌肤相亲的经历,如今月凌穆穆过世了,他觉得……也许自己可以给紫凤一个机会,但是方才紫凤那一番话,着实令他迷糊了方向。
      紫凤这样做,他心里只有两个猜测:也许紫凤是出于对自己妹妹的疼爱才成全妹妹,至少,这也能证明紫凤对自己是有爱情的,不过最糟糕的猜测,不外乎是——紫凤只是对自己起一时的色心,只是对这个身体感兴趣而已。
      右手抬起来,扶着额头,他越想越烦恼,一点解决的头绪也没有。
      门口布帘,被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掀起一角来,紫凤的面庞探进来,直直看着他的模样,片刻,忽然出声:“你不愿意,那就算了……”
      梨江垂下手,抬起头看去,但晚了一步,紫凤已经把布帘放下了悄然离去。
      又过了两日,江曲多吉迟迟没有因为梨江失约的事情而怒气冲冲地找他质问,很奇怪地,这几个日子以来一直很平静,更奇怪的是,从月凌穆穆丧礼到天葬期间,江曲多吉一直呆在妙莲寺,一直不停地在念诵地藏经。
      虽然梨江有怀疑过凶手就是江曲多吉,但因为没有合理的证据能证明这个强烈的疑心,梨江没敢断定。
      等到了某一日的下午,天阴蒙蒙的时候,令他意想不到地,族长吞弥素桑竟然亲自来拜访他家,她身后,有几个汉子押着江曲多吉跟随着前来。
      开始时,梨江吃了一惊,同时,疑惑地看着江曲多吉这个样子。
      吞弥素桑进了院子以后,第一句话不是与梨江寒暄,而是命令江曲多吉在梨江的面前跪下来,疑惑重重的梨江在细问情况以后,这才明白,原来江曲多吉真是凶手。
      是谁如此厉害,能找到证据证明杀害月凌穆穆的凶手就是江曲多吉?其实,没有人,之所以能水落石出,完全是因为江曲多吉向母亲自首。
      他杀月凌穆穆,纯粹只是一个错误,那晚,他真正想杀的人只是梨江,他没有想到那晚去赴约的会是月凌穆穆,一见人影就拔刀子悄然走上去捅下一刀,当发现捅错人以后,他慌张之下,又连捅了几刀,将她杀死。
      他恨梨江,恨到非杀他不可的原因,有两个:第一个,是因为紫苏爱上了梨江,央金索娜为此而愁眉不展,他为了姐姐的幸福而要杀梨江;第二个,是为了解除母亲的痛苦。
      “……族长到底有什么痛苦,值得你要杀大夫?”在场的人,只有紫凤敢这样质问。江曲多吉既然已自首,便打算把真相说清,只是刚张口,就被族长阻拦。
      族长吞弥素桑说:“这件事,可以不必说了。既然多吉是凶手,杀了人,我会严正处理,绝不留私心。”
      看了看紫凤,她又严厉道:“引发这件凶案的,完全是你们外来人,这样的煞星,月牙寨里留不得,所以,这两天,就请你们滚出月牙寨!”
      紫凤面不改色,回话:“要我和紫苏离开月牙寨,我没有反对的权利,但是,我有一个要求,麻烦族长答应。”
      吞弥素桑冷冷瞥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紫凤只当她是默认了,继续道:“我要带大夫一起走。”
      吞弥素桑暗暗吃了一惊,瞪着他,“凭什么……!”
      紫凤理所当然道:“大夫已经是我的人了,我自然是要带他一起走。”
      梨江听罢,微微低着头,然后,缓步走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三个人,跪在地上、双手被绳子反绑着的江曲多吉突然大笑了起来,脱口一句:“真是没想到,你们这两兄妹竟然同时看上了我妈妈的私生子!”
      吞弥素桑因为他的口无遮拦,一时怒火生出,用力拍了一下桌案,脱口:“多吉!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个臭嘴巴的孽畜!”
      紫凤愣了一愣,出声:“私生子?族长,原来大夫……是您的儿子?您为什么当年要把他抛弃?”
      已经纸包不住火了,吞弥素桑叹了一叹,心作痛着,答道:“你知道什么!我是为了让他活下去才要这么做,我如果不这样做,一旦被别人发现,他就会死在我肚子里!”
      紫凤想了一想,猜测道:“梨江的亲生父亲,不是月牙寨的人?”
      吞弥素桑不得不佩服他的头脑,说道:“你可真是聪明……他的父亲,是云南生意人,虽然也是同族人,但毕竟与月牙寨血脉不同,当年他提亲,我家没有同意,还派人把他给赶出了月牙寨。”
      “他走了以后,我发现自己怀孕了,我不想让我的孩子死,就偷偷地生下来,放在大夫家门口……”越往下回忆,吞弥素桑的心越加作痛,拳头渐渐握紧了。
      紫凤看着她的样子,沉默了,片刻,问了一句:“你一定还记得他的生日吧?”
      “记得,怎么可能会忘记……藏历七月初七,织女星出现的夜晚,我做梦都记得这一天的……”吞弥素桑说着,眼眶悄然湿润了。
      紫凤暗暗把这个日子记在心里,对她承诺道:“我会好好照顾你的第一个孩子,我会给他幸福的。”一转身,迈步走了出去。
      吞弥素桑低着头,眼泪滑过了面庞,江曲多吉看着她这副样子,对自己做过的错事懊悔不已,想过去帮她擦眼泪,只可惜双手被束缚,没有办法。
      梨江这个时候在院子里发呆,紫凤走过去,一启唇,只是问他:“跟我走……离开月牙寨,愿不愿意?”
      梨江沉默了片刻,忽然回头,朝他轻轻应了一声‘嗯’,这令紫凤高兴不已,快步走上两步,从梨江身后搂抱住梨江。
      族长家里,被软禁在房间里的央金索娜听说紫苏要被赶出月牙寨的消息,伤心地哭了,哭到整个人麻木的时候,忽然低声唱起了‘次仁拉索’。
      姆妈卓玛呆在她身边看着,也不由伤心起来,跪在她面前,哭道:“小姐,求你别唱了,都是姆妈的错,姆妈不该把你的心事告诉少爷,酿成了现在的恶果……”
      第二天,东西收拾好了以后,梨江便与紫凤兄妹俩离开了月牙寨。紫苏坐在牦牛背上,紫凤牵着牦牛走,梨江跟在身后,时不时回头望一眼月牙寨,眼里是对它依依不舍。
      他们离开月牙寨三日以后,央金索娜因为母亲的命令,从家门口一路磕长头到圣山去,到了神圣的雪山之上,央金索娜的膝盖已经磨破,膝头磨破的衣服也染红了。
      “小姐!你何必这么认真,姆妈可以替你作弊的啊……哎,小姐……!”卓玛紧紧地跟在她的身后,这样心疼地说道。
      央金索娜充耳不闻,往前走一步,双掌合十,举到头顶,再移到面前,然后全身匍匐在地,又在头顶合十,这才爬起来,动作这样重复不断,一直这样往前走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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