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归去

作者:苏小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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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如归去


      不如归去

      戚少商怎么也想不到,他居然又为了顾惜朝而差点送命。
      不为息红泪,不为穆鸠平。不为红颜,不为知己。
      而是为了千里追杀他的死敌顾惜朝。
      他突然觉得头很痛。事实上不止头,他的身上也很痛。任谁经历了这么一场激烈的厮杀都不会太轻松。他的肩膀和腿都受了伤,鲜血正汨汨流出。
      但最要命的是,他现在正悬挂在万丈高崖之外。逆水寒深深地嵌进崖壁,很牢固。只是他抓着剑的手却渐渐松了。
      方才那只手举着剑挥舞了半天,本就乏力,更何况又中了淬毒的暗器。
      剧痛让戚少商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他想苦笑,却连牵动嘴角都费力。
      半月前,大内至宝菩提玉失窃,他一路追踪至此,却听刀剑声大盛。
      崖内黑压压的一片人,崖边却只有一个人。
      满身血污的一个人。
      即便如此,也掩不了他傲然的风姿。山风扬起他宽大的衣袖,很冷,但冷不过他唇边的笑,三分讥讽三分不屑三分漠然。
      他这副模样无疑是一种挑衅,当即有人按捺不住地跳出来:“顾惜朝,你杀人夺宝,今日我定要你纳上命来……啊!”话音未落,血先洒地。一道银光从这人脖子上旋回顾惜朝手中,神哭小斧。
      他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般:“宝物和命都在这,有本事的来取便是。”
      其余人对视一眼,谁也不会像刚刚的傻子一般单枪出列。
      所有人一哄而上。
      顾惜朝如鱼般在刀光剑影中游走,神情不变。
      只有戚少商看得出,他的手已开始发抖,身上干涸的血迹又染上新红,如桃花开得正艳。
      但戚少商仍旧不动声色地站在山石后,他认得第一个倒下的人,黄衣毒囊,唐门的装束。而他此次办案的线索,直指唐门。陆陆续续地又认出在场的其他人,苗疆五毒教,昆仑三月派,湘西蛊门,都是有名的使毒大家。
      这些人都是为菩提玉而来?戚少商静观其变,看他们杀红了眼的模样,显然此物对他们来说具有极大的价值。只是顾惜朝又为何会与菩提玉扯上关系?
      正费解,见一群人愈发斗得火热,戚少商脚步微动,随即却又按捺下来。
      于公于私,他现在出手都不是件好事。
      未几,厮杀中的人也逐渐发现顾惜朝的不支,原本因忌惮神哭小斧而不敢施展的种种招式尽数向顾惜朝扑去。
      戚少商用剑尖挑翻了脚边一颗石子,心头微微焦躁。
      小斧格开飞射而来的暗器,叮叮作响,火花四溅。虽未击在他身上,可那暗器上灌注的内力非同小可,顾惜朝抬眼,发暗器的是名黑衣人,方才并未与他近身缠斗,想必是一开始就保留了实力的。
      顾惜朝冷笑一声,胸中真气翻腾,踉跄几步呛出一口血来。
      与此同时又是数枚铁蒺藜向他飞来,顾惜朝内力不济,堪堪躲开,仍是被割了一缕发去。而这一转身,他再无力去避开面前数人合击的一掌,硬生生挨下,人像是随风飘荡一般摔至悬崖边。
      只见得半空中青丝凌乱,衣袂翻飞。
      他下落的样子像是一只扑火的蝶。
      那缕断发飘落在逆水寒剑鞘上,微卷,绵绵地绕上戚少商拔剑的手。
      一声龙吟,逆水寒出鞘。
      有人认得那柄古剑,惊叫:“九现神龙戚少商!”
      戚少商掏出平乱玦:“六扇门办案,闲人勿扰!”
      在场的门派虽有名,却也是恶名,多数与官府积怨不浅,眼见顾惜朝已是强弩之末,菩提玉就要到手,却又冒出了神龙捕头,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便转身向戚少商围来。
      顾惜朝堪堪坐起来,神情淡淡。
      九现神龙的名头怎样也是一刀一剑拼出来的,何况他不必顾惜朝,未交手时便身负重伤,不过几刻钟时间,人已被他解决得七七八八。
      正待他向崖边的自顾自调息的顾惜朝走去时,那发暗器的黑衣人忽然撑着最后一口气从血泊中爬起,滚到那唐门弟子尸体旁边,从尸体上摸出一支铁筒,拉环解落,数百枚银针合着霹雳声破空而来——唐门绝技,暴雨梨花针。
      同时,还有一支响箭直冲云霄。
      戚少商暗道不好,逆水寒一横挡住大部分银针,还有数十枚眼看就要没入肩膀,却是顾惜朝一拂袖挥去了。只是这一下动了真气,逼得他唇边又溢出一丝猩红。
      戚少商皱眉看他,他不甘示弱地看回来,苍白的唇又斜斜勾起,摇摇摆摆地站起来。
      两人都未来得及开口,麻烦又至。
      以一黄衫女子为首的唐门弟子出先在崖口。女子道:“顾惜朝,戚少商!交出菩提玉,本姑娘给你们一个痛快!”
      顾惜朝不答话,而是抬起他手中的剑。戚少商侧头望了一眼,无名在皇城一役中早已断裂,他手中的只是一把粗制铁剑,可它沾染了顾惜朝带血的锋芒,比起逆水寒也毫不逊色。
      他跟随他的动作也抬起手中剑,心头划过一道很凌厉很凌厉的感觉。
      黄衫女子狞笑一声,又是一场恶战。
      很明显,这场战斗他们一开始就落了下风。对方人多势众,又是两手暗器一身毒,叫人防不胜防。
      但他们不是别人。他们是戚少商和顾惜朝。
      论武功,唐门根本入不了戚少商的眼;论计谋,十个唐门也不够顾惜朝看的。
      局面一点一点扭转过来。黄衫女子的脸色由嚣张转变为青白,但渐渐又缓了回去——再唐门只剩下她一个并且身负重伤时,顾惜朝势如闪电,点了戚少商的穴。
      “顾惜朝!你!”
      顾惜朝面无表情地把戚少商踹至山石边,冷道:“你是官,我是贼。难道要我把拼死夺来的东西再乖乖还回去?”
      戚少商一阵无言,心头的凌厉感似乎要狠狠勒进去。
      顾惜朝咳了一口血,他的最后一丝内力也用在了点穴上,但表面上看,他依旧狠戾。
      他一步步朝那女子走去,小斧扣在手中,银光闪过女子的眼睛,她忽然大笑起来:“顾惜朝啊顾惜朝,我真的很喜欢你的傲,”她喘了口气,抹掉嘴边的血迹,“因为今天你就要死在你的傲上了!”
      语音一落,她举起了她的武器——被戚少商一剑削断的半截铁伞。
      顾惜朝一怔,边上的戚少商也愣住了。只见黄衫女子手指一按伞柄,那残破的伞面稀稀落落地裂开,露出里面百来件淬毒的暗器,一股浓重的火药味迎面扑来。
      “散花天女?!”顾惜朝紧紧地凝视着她。散花天女也是唐门绝技之一,与霹雳堂的暴雨天罗并称江湖火器之王,威力巨大,在这空旷的山崖上,几乎避无可避。
      “哼,果然有见识!”女子笑得张狂,但是过重的内伤很快让她的笑扭曲起来。
      顾惜朝暗道不妙,身形一闪朝戚少商所在方位掠去。
      那女子飞快地掏出火折子塞进伞柄中去。
      “轰隆”一声巨响,顾惜朝退无可退,只觉得被什么撞侧了身子,接着便是满面的鲜血。
      不过不是他的血。
      是被炸下崖去的戚少商。

      戚少商慢慢慢慢地松开手,方才冲破穴道耗尽他仅剩的真气,实在是什么力量再去坚持了。
      生死一线之间,他逐渐模糊的脑子里似乎闪过了很多东西,又似乎是空白一片。
      但那空白又不是全然死寂的空白,而是会舞动,会跳跃。
      是了。那白。
      旗亭酒肆的纱幔。
      一寸一寸地在他眼前飘过。
      琴声好像又响起来了,但是很不真切。
      戚少商想,或许把那些纱幔都掀起来,就不会听得这么模糊了。
      他真的那么做了,所以他松开了抓着逆水寒的手。
      他用手指拨了拨笼在眼前的那层空白,没有听见琴音,却看见了弹琴的人。
      青衣,卷发。只是他的表情却不复弹琴时的陶醉天真,而是被深锁的眉头所取代。
      戚少商想问他为什么不继续弹,一抬眼,却看见那本用来拨弦握剑的手正牢牢抓着自己。
      青衫下露出的手腕和旗亭的纱幔一样白。
      只是上面还沾着点点的红,如棉里的针,一下刺痛了戚少商的眼睛,把他从似梦的边缘拉了回来。
      戚少商神智回笼的第一件事是大喊“小心”。
      那黄衫女子自己也被火药的冲击力伤得不清,却仍不死心地举着匕首直扑过来。顾惜朝回手将神哭小斧甩了出去,不知砍中哪里,只听女子叫得凄厉。
      但顾惜朝本就半点内力不剩,一手还扯着戚少商,这一斧子使得太蛮,终是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
      顾惜朝落尽戚少商的怀里,戚少商本能地环紧他,另一手去抓崖壁上的逆水寒。
      无奈一柄剑撑不住两个人的重量,逆水寒被生生拔出,和两人一起坠下悬崖。
      怀中人的卷发被风扬起,绕上他的手指,纠纠缠缠,纠纠缠缠。
      戚少商浅浅叹了口气。

      四周充斥着水沸腾般细小的声响,丝丝绒绒的暖意缠上四肢百骸,一点点侵蚀着意识,漫进口鼻……
      戚少商猛然睁开双眼,仰头呛出一口水。
      “咳咳……”他剧烈地咳嗽,进了水的鼻腔犹如针刺般难受,双手无力地一松,怀里的人悠然沉了下去。
      他顾不得自己,一个摆子扎进水中去抓那逐渐下沉的青衫。
      粼粼的波光映在顾惜朝脸上,显得异常苍白。卷发被水流冲散开来,海藻般扬起遮住了他的脸。绾发的木簪渐渐浮上,连同他的人一起被戚少商抓进手里。
      费尽气力游至岸边,戚少商肩膀上阵阵剧痛,只来得及拨开贴在顾惜朝脸上的发,便支撑不住。
      再次晃悠悠地醒来,戚少商发现自己赤裸着上身躺在水边的大石头上,那件熊皮披风盖在身上。头像是被重物砸过一般昏昏沉沉,还伴着疼痛,连稍抬起一点都嫌费力。他低低呻吟一声,发觉口中并不干燥,却有一种让他心惊的苦涩。
      戚少商挣扎着爬起,迅速将口中的物什吐在掌心。那是一颗淡黄色的玉珠,约一枚鹌鹑蛋的大小,散发着极苦的气息。
      正疑心地端详,却听边上一声冷哼。
      “顾惜朝……”戚少商侧头叫了一声,叫完后又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好在那人也不搭理他,只窝在火堆旁,自顾自把脸埋进青衣里闭目养神。
      戚少商僵了片刻,过了一会儿又闷闷地开口:“这是什么?”
      这次顾惜朝倒答了:“毒药。”
      戚少商愣住,顾惜朝睁开眼睛又添了一句:“毒死你这只猪。”
      戚少商气苦,到了这地步一张嘴还是不肯饶人。但看着那人抱膝缩在外衣里,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这崖底的风灌满了,厉厉的冷,堵住了嗓子里那些狠话,没了办法,只得睁大了圆眼愣愣看他。
      风越来越大。云被一朵朵吹来,遮住了最后几丝阳光。
      顾惜朝不耐地拂去被风吹至脸颊边的发丝,突然朝戚少商伸手,“我的簪子,拿来。”
      戚少商这才发现他还是散着发的,卷发如藤蔓般绕在肩头,衬得那张精巧的脸更苍白了几分。再垂首,那根木簪果然还紧攥在自己手中,而他自己居然也没察觉。
      他慢吞吞地移过去,“方才我昏迷之时你为何不自己来拿?”
      “哼,猪蹄子扣得死紧,谁有那个力气和猪较劲。”顾惜朝劈手夺过木簪开始绾发,嘴上说得刻薄,面上却无半点嗔怒之情。
      戚少商坐在他身边看他打理那些卷卷,半晌忽问:“我哪里像猪了?”
      顾惜朝转过头来,笑得凉薄:“为仇人挡火器的,不是猪是什么?”
      戚少商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你点我的穴……”
      顾惜朝飞快地抢过话茬:“是为了杀你,害死你这头猪!”
      戚少商哑笑,想他的确是头猪。
      伸手拨了拨火堆,肩膀仍是痛,他不由想起那颗玉珠,还想问,一回头却发现顾惜朝已经睡着了。
      他想了想,还是把玉珠再含进口中。

      天色完全暗下来。
      戚少商一个人呆呆地望着篝火。
      他皱着眉,像是竭力在制止什么。
      偏偏这黑夜,这不断跳跃的火焰都在不停地扰乱他尽力保持的平静,一点点侵蚀、瓦解他一向引以为傲的意志力。
      燃烧的木柴一声脆响,像琴弦崩断的声音。
      他终于还是按捺不住地转过头。
      顾惜朝睡得很沉,眼睑下淡淡的黑色,极累的样子。戚少商克制不住自己在他身上游走的目光。两年未见,他的卷发已经及腰,瘦了太多,脸和唇更是苍白如月。
      他望着他,如同望着一抹月光。
      睡着的人忽地绞起眉头,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披着的外衣随之滑落。
      想必他是很怕冷,才会那么早就燃起篝火。
      顾惜朝瑟了瑟肩膀,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的,戚少商扯下自己的披风盖在他身上。那人盖着熊皮毫不设防的模样让戚少商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酒肆里的那个青衣书生,仿佛他们才刚把酒言欢,没有生死背叛,没有血海深债。
      戚少商甚至禁不住想去闻一闻他身上有没有炮打灯的味道。
      噼啪。木柴又是一声响。
      口中玉珠的苦涩无声无息间蔓延到心里,模糊了眼前。
      夜风擦过他赤裸的背,湿冷。

      第二天戚少商几乎是被苦醒的。那劳什子的珠子在唇间滚动,苦得他连舌头都动不了。
      他将珠子吐出来,抬眼一看,熊皮又回到了自己身上,而顾惜朝不知去向,地上留着他的青衫。
      戚少商迅速起身望向四周,见昨日的水潭边落着那件黄裳,想来顾惜朝是去洗澡了,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他捡起青衫朝水边走去,同时发觉身上的伤口似乎不疼了,神智也比昨日清明许多,还在草丛里找到了他的粗布白衣。但手中本来剔透的玉珠此时却凝结了淡淡的紫气,他心中隐隐有了计较,不由一笑。
      潭边水汽缭绕,其实落水之时他就发现这是口温泉,想必这也是外面冰天雪地,而这里却依旧温暖如春的缘故。
      戚少商找出中衣穿上,将手中血迹斑驳的外衣与青衣黄裳堆至一处,寻了块大石头坐下。一面把玩着手里的玉珠,一面打量着四周环境。
      这崖底不大,四面环山,明明已是隆冬时节,谷中树木却依旧蓊蓊郁郁。谷上方被诸多藤蔓草木所遮掩,日光并不透彻,隐约的光线合着飘零的晨雾,倒是衬出了极美的光景。水雾在几道阳光中翻腾,光华流转,激出谷中自然美好的气息。
      虽纤尘尽染,却不似人间。
      和那人真像,戚少商痴痴地想。
      一阵水声传来,他偏过头,方才还在脑中的人从水底缓缓浮上来。
      顾惜朝如一片树叶轻荡至浅处。他直起身,温泉水没过他的后腰,一下一下亲吻着腰际的发梢。水珠从头顶落下,滑过他白皙的皮肤,蜿蜒出的曲线美得有些惊心。
      他一步步走向岸边,手中突然剑光一闪,昨日坠崖时遗落在水底的逆水寒架在了戚少商颈边。
      戚少商却更凑近了几分,出神地望着他赤裸身体上颗颗滚落的水珠。
      须臾,戚少商伸出手,递上那件熊皮,“穿上吧。”
      顾惜朝没动:“我自己有衣服。”
      戚少商长腿一扫,岸边衣物通通落水。
      “脏了,得洗。”
      顾惜朝眯了眯眼,手边轻扬,逆水寒飞落草地。他接过熊皮裹住自己,也在石头上坐下。
      温泉边的石头大概常年受热力影响,温热舒适。顾惜朝有些惬意,脸上神情也柔和了许多。
      戚少商的视线从逆水寒重新回到他身上。
      “原来大当家不止会洗碗,还会洗衣服啊。”顾惜朝讥诮地笑着。
      戚少商细细看着他:“不但会洗,还洗得很干净。”
      顾惜朝转头本想说些什么,却和戚少商的眼神直直相撞,笑容不由得转冷:“你看着我做什么?”
      戚少商笑笑:“我只是在想方才你为什么停手了。”
      顾惜朝淡淡瞟了他一眼,“看来戚捕头恢复得不错嘛。昨日还短气长出,今日就开始东长西短了。”
      “是恢复得不错,”戚少商拿出那颗玉珠,眼睛很亮,“都是这‘毒药’的功劳,敢问顾公子,究竟是哪家的‘毒药’,毒性如此之厉害?”
      顾惜朝沉默片刻,嗤嗤地笑起来,“猪。追了大半个月的东西,真到了手里倒是不认识了。”
      “菩提玉?”戚少商小吃一惊,因为此物是在进贡途中被人劫去的,所以此案经手人也不知晓它究竟是个如何模样。想象中应是一尊玉刻成的菩萨,不曾想却是枚珠子。
      “那它……”
      “菩提玉又名药神玉。古传神农尝遍百草,故又尊他为药神。”
      “是药玉?”
      顾惜朝轻盈一笑:“猪成精了?”
      他一口一句“猪”讽得刻薄,但戚少商生不出半点气恼不快。反倒看他抿着唇吐出那个“猪”字,清冽的声音染上点点的温润,戚少商竟隐隐嗅到自己心中一丝丝雀跃的味道。
      “此玉乃是世间最上乘的药玉,可解百毒治百病,只需浸入水中片刻,饮下药水便可。”顾惜朝伸手取过菩提玉,伸入水中轻涤几下,玉上吸收的紫色毒气便悄悄散去,又恢复成原本的淡黄色。他将玉丢还给戚少商:“含好。你身上毒还未散尽,这对你的伤势也有好处。”
      戚少商并无动作,反是直直盯着顾惜朝:“你也受了伤,为何不用?”
      “我从不欠别人的。”
      “不欠?你早已经欠了我太多,不差这一笔。”戚少商表情微冷,声音却荡着些许暖意。
      顾惜朝垂着眼。良久才道:“我并没有中毒,菩提玉对我没太大用处。而这温泉倒是难得的药泉,对我的内伤更加有益。”
      他被宽厚的熊皮包裹着,显得瘦削不堪。方才双颊上因泡过温泉泛起的殷红此刻已被冷风吹尽,单薄的胸口随着说话不断大幅度地欺负,分明是一副病容。
      他的话一听便知有假。
      戚少商再也收不回自己流连的目光。
      胸口的那丝雀跃被无限度地扩大,甚至让他禁不住想骂自己。
      那些奇异的喜悦似化作细细的针和雨,密密的疼,微微的凉,润开了他早以为干涸的一颗心。
      他面容温暖,两个酒窝若隐若现,眼中却是一片热诚如海。
      顾惜朝禁不住撇过头去。
      “可菩提玉是药玉,唐门、五毒这些人抢回去又有何用?”
      “其实唐门也算不得是真正的抢,不过是想完璧归赵罢了。”
      “什么意思?”
      “正所谓物极必反,菩提玉泡出的水虽是良药,但玉石本身却是天下仅有的剧毒。这玉本来是唐门的至宝,不知怎么地流落在外,突然这么大张旗鼓地出现在进贡队伍之中,难免唐门的人会想抢回去。而面对这样的宝物,五毒教这些门派又怎会不起夺宝之意?”顾惜朝伸出一只白皙的脚拨弄着温泉,水声沥沥。
      “那你夺它又是为何?”戚少商眉头轻轻锁起,是不是为了他那一身的伤病?
      顾惜朝沉默着。就在戚少商以为他不会开口时,他合了合眼,道:“我在古书上看到,它能使尸身千年不腐。”
      戚少商怔住。
      “我查过很多地理志,带着晚晴去了一处极北的雪山。那里终年积雪,晚晴睡得很好,可我的伤,待不长久。”
      他语气很淡,淡得戚少商心冷。
      他想着他如何拖着一条伤腿爬上雪山,想着他扛着满身伤病穿行在冰天雪地里,他想着他缩在阴冷的山洞里瑟瑟发抖。
      怪不得他的脸那样白,怪不得他的伤那样重,怪不得他的人那样瘦。
      戚少商想得很多,想得很远,想到把眼中的温柔都凝结成冰。
      他没法不想。
      “我不能死,又不能让晚晴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那么冷的地方,只有菩提玉这个办法可以奏效。”
      顾惜朝的眼中忽然溢满伤和惘,连熊皮滑落肩头都没有发觉。
      戚少商凑上前来帮他裹好,鬼使神差地,大掌便覆上了他凉如秋水的双手,抚慰般轻轻摩挲。
      这太过亲昵的举动令两人心头一齐颤动着,却没有人挣开。
      顾惜朝静静地由着戚少商把热力送进自己手中,戚少商一动不动地望着顾惜朝,眼神里有种让他似曾相识的暖。
      不止一次出现在他梦里的暖。
      戚少商眼里的,像是盈满了整坛炮打灯的暖。
      好像以往受过的风雪都在顷刻之间融化了一般。
      顾惜朝很轻很轻地说:“大当家的,我冷。”
      戚少商把他揽进自己温热的怀里。

      坠下崖底的第五天,戚少商已经不再需要那颗菩提玉。
      第六天的夜里,菩提玉从戚少商的嘴里到了顾惜朝唇间。顾惜朝好不容易喘匀了气,蜷在戚少商怀里睡得很熟。
      第七天山壁间盘旋着一只白鸽,被顾惜朝用石子打下攥在手里。
      从小树林里钻出来的戚少商提着几只兔子山鸡很是开心:“惜朝,今天运气不错。你手里的是什么?”
      顾惜朝把一方纸条揉碎藏在手心,顺便将鸽子抛给他,道:“刚打下来的。”
      戚少商笑着接过,不再说话,到水边仔细处理猎物。
      第八天顾惜朝又截下一只白鸽。夜里戚少商紧紧抱着他,脸轻轻摩挲着他颈边微凉的肌肤,“惜朝,我想吃杜鹃醉鱼。”
      顾惜朝嗤笑道:“这里既没有鱼又没有杜鹃,且没有香料,你吃什么?”
      戚少商把头埋进他肩背:“会有的。”
      第九天的白鸽斜斜地落下来,顾惜朝抽出纸条丢进温泉,墨迹晕开小小的一片。
      戚少商从林子中奔出来,拉过他始终冰冷的手,语气热烈,“惜朝,跟我来!”
      话音未落,已不管不顾地扯着人在葱翠的树林间穿行起来。念及那人带伤的左腿,不敢行得太快,手上暗暗撑起他削瘦的半边身体。
      顾惜朝自是觉察,却不点破,反倒是靠着戚少商更放松几分。
      戚少商微笑。待到了目的地,他笑容更是如同泛着涟漪的湖水般一层层荡开,颇显得孩子气。
      原来他们已经穿过了那片树林,面前是一挂不大的瀑布,瀑布下一口不大的潭。不同于微浊的温泉,这潭水十分清冽,可以看见底下被鱼儿搅起的波光动影。
      谷中本就气候异常,潭边花木繁盛,居然真的开了几簇红粉相间的杜鹃。
      顾惜朝久不能言语。
      戚少商握住他的手温柔起来,“杜鹃有了,鱼也有了。”
      顾惜朝微微挑起嘴角,“那就做吧。”
      没有香料,甚至连锅也没有,他居然也能说到做到。把新鲜的杜鹃花塞进鱼的肚中,再架到炭火上烤,简单到粗野的方法,也能惊艳了戚少商的味觉。
      戚少商称赞不绝,顾惜朝只是小小咬了一口,月光和篝火同时映着他的脸,清冷和温和交错。
      “可惜没有酒,杜鹃醉鱼,终究不是杜鹃醉鱼了。”
      “不,还是的。”戚少商轻轻地把他拉到身边,火光瞬间温暖了他整张脸。“做的人是你,吃的人是我,难道不是一样的么?”
      顾惜朝直直撞进他眼睛里,嘴角一抹微弱的笑意,“听过杜鹃的啼声么?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戚少商环着他的手臂倏然收紧。
      柴火噼噼啪啪地燃烧着。
      岩壁上两个影子逐渐合成一个。
      堆着戚少商外衣的草地边有一根鸽子的尾羽。
      雪白的羽毛上突兀的一点墨痕。点墨的笔出自无情的小楼,墨是铁手办案时所带,遇水不化的徽墨,。
      六扇门的信鸽。
      戚少商看着顾惜朝的眼神很轻很轻,又很重很重。
      他拨开他汗湿的卷发,道:“明天,还吃杜鹃醉鱼,好不好?”
      他口中菩提玉的苦涩渗进声音里:“好。”

      第十天的清晨,还是那片树林,戚少商拉着顾惜朝走得很慢很慢。
      “疼不疼?”戚少商尽量放缓自己的步子,问身后的人。
      顾惜朝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戚少商蹲在潭边摸索了半天,苦恼地看着手中还没有巴掌大的小鱼。顾惜朝坐在杜鹃花丛中,嘴角斜斜挑起。
      又是半天,戚少商突然朝潭水中扎了进去。
      顾惜朝还是那样懒懒地歪着,直到戚少商又浮上潭面。
      他漆黑的眸子被潭水浸染得更浓,显得面色有些青白。
      “怎么,神龙下水也会着凉?”
      戚少商一深一浅的酒窝在波光映射下很虚无。
      九现神龙爱笑,而且无论什么时候都笑得很真心。不管是在旗亭酒肆面对知音爽朗的笑,还是千里追杀面对仇人苦涩的笑,都是那么撼动人心。
      他的笑第一次这么虚无。他说:“水下很亮。潭底,有出谷的通道。”
      顾惜朝看着他手里的大鱼,起身道:“回去吧。”
      戚少商的脚步被波动的潭水冲击得有些不稳。

      戚少商含住顾惜朝的唇,柔柔地度了一口气过去。
      胸腔中刺痛的压迫感渐渐消失,他的眼睛被戚少商捂住,口中菩提玉遇着了水,苦涩开始无边无际地在两人唇齿间游走。
      身体似有似无地轻盈起来,戚少商的手改为捧着他的脸。气已经度完了,他却迟迟不肯从他唇上离开。顾惜朝缓缓睁开眼睛,戚少商的脸在水中起起落落,很不真切。
      连他眼里那些欲说还休的东西都支离破碎起来。
      悬挂在他腰间的逆水寒映出道道冷光在顾惜朝面前晃过。
      在他恍惚的下一个刹那,一股力道托着他出了冰冷的河水。
      戚少商把顾惜朝抱上河岸,两人同时咳出了几口水。
      菩提玉从顾惜朝嘴里落下,骨碌碌滚至不远处。
      戚少商半支起身体,视线顺着菩提玉蜿蜒。
      然后他惊呆了。
      此地气候异常,在谷中时就有所体会,却不想连着谷外也是不同于人间。
      他们所在的河岸,居然漫山遍野开满了杜鹃花。
      红的如火般热烈,白的的如雪般圣洁。
      冰火两重天相交错,灿烂了两个人的眼。
      “惜朝。”
      “惜朝。”
      戚少商忽然开口,一声一声,却也只有这两个字回荡在满满的杜鹃香里,好像这两个字,就是这漫天杜鹃的魂一样。
      被叫着的人并没有回头,顾惜朝充耳不闻地俯身拾起菩提玉,朝前走去。
      “惜朝。”
      顾惜朝顿住脚步。
      “汴京在南边,晚晴在北边。大当家的,就此别过。”
      戚少商道:“我若不答应呢?”
      顾惜朝依旧没有动作,只道:“不答应?难不成戚捕头准备抓我归案?”忽又笑起来,“三只鸽子都进了肚,想必六扇门乱得可以炖锅汤了。”
      “这锅汤我又喝不得。”
      “这世间哪有八百侠义的神龙捕头戚少商喝不得的汤?”
      戚少商没有说话。
      河边花开得艳,风却还是一样的厉,一样的冷。
      顾惜朝湿透的青衫在风中微微抖动,立在遍地热烈的颜色中如风般冷冽。
      “大当家的,这里的不如归去,你听见了没有?”
      他抬脚迈出一步,
      “顾惜朝!”
      他终于不耐烦地转身,身后却有龙吟传来。顾惜朝怔怔地看着逆水寒划破长空,随着那道弧线的消失而落进水里。
      然后“扑通”又是一声。顾惜朝眼力绝佳,那是上好的蓝田羊脂玉,六扇门的平乱玦。
      戚少商大步朝顾惜朝走来。他步子比流星还快,他的笑容比流星还耀眼。
      他站在顾惜朝面前,道:“你可知杜鹃醉鱼是意思是什么?”
      顾惜朝斜眼望他:“不知。怎么,你知道?”
      他坚定道:“我知道。”
      “哦,我造的菜,意思却是你知道。那你倒是说说,杜鹃醉鱼,是何用意?”
      话音未落,猝不及防被人狠狠揽进怀里。
      戚少商炙热的呼吸贴着他的耳边:“杜鹃醉了鱼。杜鹃对鱼说,不如归去。”
      顾惜朝猛然睁大眼睛。
      “有一条鱼游过了侠义的大河,游过了道义的大湖,它游过了是非黑白,游过了纷乱世间,游得太累了。所以它被一朵杜鹃醉倒了,大醉千年。”
      “惜朝,这里的不如归去,你听见了没有?”
      戚少商把手覆上两人紧贴的胸口,抚上那保持相同频率跳动的一处。
      “你我的归处,不是南边,不是北边,是这里。”
      顾惜朝的手指渐渐捏紧。
      “惜朝,没了逆水寒,没了平乱玦,我不是戚大侠,也不是戚捕头。我们带着菩提玉,去找晚晴小姐。我们在你说的那座山边住下好不好?菩提玉你留着治伤,雪山我带你爬。什么时候想她了,我们就什么时候去看她。好不好?”
      “惜朝,我们造一间小屋。你做饭,我洗碗。旗亭酒肆的那把三弦被我取了回来,它断了两根弦,都被我补好了。我们再喝炮打灯,再弹琴,再舞剑。好不好?”
      戚少商热烈的呼吸,热烈的话语顺着他们脖颈相亲的地方一路流过顾惜朝胸膛,流进顾惜朝心里。
      他紧得泛白的手指复又一根根松开,一根根爬上戚少商的肩膀。
      他冰凉的脸轻轻贴上戚少商温热的颊边。
      他的眼睛泛起点点的星光,道:“猪!你把逆水寒都扔了,还舞什么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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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不如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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