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香

　　高宛綺接到顧渠青的來信，心下不由得有些慌亂，站起來就要向大廳裏走。
　　“媽，你知道廣州的局勢嗎？——”高宛綺離遠就向倪耀珍呼喊。倪耀珍連忙走過來捂住她的嘴。
　　“你那麼大聲幹什麼！——還想氣死你父親嗎？”倪耀珍埋怨道，高宛綺心下頓時明白。她張張嘴想說什麼，卻被倪耀珍用眼剮了一刀，連忙住了嘴。
　　“一會見到你父親，可要生性！”
　　“知道了。”
　　兩個女人一同進了花廳，只見高瑤笙臉色蠟黃神情凝重地坐在沙發上冗自發呆。
　　“Dad！”高宛綺沖上去打斷高瑤笙的思緒，伸手就來了一個熊抱。高瑤笙從沉思中清醒過來，嘴角擠起些苦澀的笑，怒嗔了一句：
　　“沒大沒小的——自打外國回來，就不懂得中國話了？”
　　“嘖，父親什麼時候變得那樣封建了？”高宛綺得意地挑眉，。一點都不把高瑤笙所謂的生氣放在眼內。大大方方地坐落，順手掀起桌面上的報紙。
　　高瑤笙的臉色冷了下來感歎道：
　　“我若是當初便用封建的教條來教育你們，興許便不至於今日的田地了。”高宛綺聽著這番話，目光早卻被報紙頭條所吸引：
　　“廣州失守，南方革命軍進退維谷，韓氏下落不明。”
　　這條爆炸性的消息，高宛綺雖預先知道了，但是這樣在報紙山讀來，還是給她深深的震撼感。
　　她的臉有些發僵，嘴上仍舊笑著對高瑤笙哄到：
　　“父親放心，二姐和韓先生吉人自有天相的。”
　　“我哪裡是擔心他們！”高瑤笙聽到這番話，恨恨地把僕人遞過來的茶杯摔到了地上。
　　“你怎麼發那麼大的火呢！——也不看看這那麼多的人。”倪耀珍責怪高瑤笙道，高瑤笙無奈地搖搖頭說：
　　“都是我治家不嚴——治家不嚴啊！”
　　“宛綺，你知不知道，你現在上證卷所看看便知——我哪裡還有心思擔心他們？”
　　“證卷所？——父親是說......”
　　“你既然明白，便去看看吧。”
　　高宛綺下午便坐黃包車到了滬上最大的證券交易所。只見交易所裏裏外外都被圍到水洩不通。
　　銀行經理小謝和高瑤笙是老相識，離遠看見高宛綺便側過身從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擠出來，高宛綺打量了一下他，見他的西裝帶子都被撤了下來，禮帽也被蜂擁的人群撞歪。
　　“謝叔叔，這是什麼狀況？”
　　“高小姐可有看今天的報紙？——不還是因為廣州的戰況！”
　　“噢——原是如此，那現在的市場受到的影響怎麼樣？”
　　“還用說！——早市的時候，韓家軍的革命債券被大量放出，都將近崩盤了，午市的時候又不知是誰那麼大的後臺，抑或是得了什麼最新的消息，竟然大批量入市，現在就保持在一塊錢的估價。”
　　高宛綺咬著唇緊張地思索著，謝經理又道：
　　“三小姐放心，高家的興華事業還不得反漲呢，三小姐可同我向高老爺道喜！”
　　“噢？——有這麼奇怪的事情？”高宛綺有些驚訝。
　　高宛綺一路上都在苦思憫想著到底是誰又那麼大的信心決定要買韓家軍。若是真的被他所中了，不知又有多少拋售的人要後悔，又有多少人買南方□□軍政府的人要傾家蕩產流離失所了。
　　然這些都終究不是她所應該顧慮的事，路過郭師傅的旗袍店時，她喊了停車。
　　“三小姐，今天又是什麼風把您刮來了？”郭師傅坐在工作臺前密密地縫制著一月白的旗袍，見高宛綺進來抬了抬頭打了個招呼。
　　“郭伯伯，在忙呢？”
　　“是啊，前日有個小姐來訂了一件，今天到交貨的時間了。”
　　“噢，是旗袍嗎？”
　　高宛綺今天饒有興致地走過去，湊近，見是一襲月光白的旗袍，上邊繡著幾支翠綠色的柳條紋樣，盤結也是湹木G，看啦是郭師傅一個個親手製作的。
　　“好久不見你自己親手這樣費心地做一件旗袍了。”
　　郭師傅聞言抬頭，打量著高宛綺道：
　　“三小姐您要是想，老郭便為三小姐做一輩子的旗袍。”
　　“喲，真的嗎？”高宛綺的眼睛閃爍花火。
　　“哈哈，可惜啊，三小姐您又不穿旗袍。”
　　“那也未必——”高宛綺挑眉，正是說笑間，店裏的門簾被挑起，進來一個人，高宛綺轉過身打量，見是一個年輕的女子，身材極為瘦削，身上穿著普通的青色棉布旗袍，上邊也沒有任何的花款，那身衣服看上去似乎很久了，被水洗滌得發白失色，襯著的一張瓜子臉卻極為粉嫩。
　　算是個美人了，高宛綺心中暗想，見那女子也看了她一眼，笑著向郭師傅走過去。
　　“郭師傅，我來取衣服。”
　　“啊，蘇小姐——你的衣服——嗯，做好了！”郭師傅站起來，放下老花眼鏡，拎起桌面上那條新制的成品，一臉自豪的神色。
　　高宛綺便明白這件旗袍是眼前這位小姐訂的，心中不覺有些出奇，看她那身打扮只是普通人家，卻能花錢量身定制這樣一件旗袍，出自滬上最有名的師傅的手，這女子什麼來頭啊。
　　“穿上試試吧！”高宛綺慫恿道。
　　那姓蘇的小姐便是蘇我盈，她笑了笑搖搖頭說；
　　“就怕襯不起那麼好看的衣服。”
　　“怎麼這樣說，我看你挺適合的。”
　　蘇我盈見對方這樣說，便有多看了高宛綺一眼，羞紅一張臉道：
　　“我想留著。”
　　“噢，留著做什麼？”
　　蘇我盈臉色更紅了。郭師傅心中明白，便捅破道：
　　“蘇小姐不想也不必勉強，反正我的任務是完成了——蘇小姐定是要等夫婿回來，穿給夫婿看呢。”
　　高宛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想了想又問：
　　“蘇小姐的先生在外地做生意？”
　　“不，我們也還沒正式地在一起——他是軍人，現在在前線，他說等他回來，就成親。”
　　“哦，那可恭喜了！”高宛綺這時候也站了起來想要走了，她今天也不過就是順道看見想進來坐坐聊聊天，並沒有別的目的。
　　“誒，姑娘，你不做件旗袍再走？”
　　“我？——呵呵，我不穿旗袍的。”
　　蘇我盈聽了又驚又氣，她把高宛綺細細打量一番，越發覺得面善，卻始終想不起在那裡見過一樣。
　　“姑娘啊，男人都喜歡女人穿旗袍——像你這樣的身材，不是浪費了嗎？”
　　高宛綺心想，這又是第幾次聽過這樣的說話呢？
　　“興許吧，但是，那些男人的喜好又關我什麼事呢？”
　　高宛綺沒有多做停留，坐車回了家，路上經過莫里哀路曾經的韓家，心中不免有有些唏噓起來，本想要下車去看看，轉戀一想又覺得無趣。
　　回到家她匆匆寫好一封回顧渠青的信交給小廝便倒頭大睡。
　　夢中她看見顧渠青冷峻的臉，一步步向她走過來。
　　高宛綺當然不知道前線是有多麼艱苦。
　　顧渠青在南海駐紮營地接到韓錫嘉和高宛瑜失蹤的消息便連夜趕回廣州城，一路上都是逃離戰火的百姓，拖男帶女扶老攜幼，倉皇不已，顧渠青很少外露自己的情緒，現在孤身一人回城，見到這樣的慘景，不由得也悲從中來淚如雨下。
　　他沿著黑暗的巷道避過一場又一場的巷戰，還有□□軍的一股有一股炮火。整個廣州城都沐浴在火光之中。仿佛是一隻等待涅槃重生的鳳凰。
　　顧渠青偷偷潛進了元帥府，帥府卻早就被狂轟亂炸了一番，只剩下半壁危樓，人去樓空了。顧渠青轉身又想要走，身下卻仿佛被人用力一扯，不由得跌趴在了地上。
　　“啊！——”他失色轉頭，見原來是個士兵潛藏在瓦礫地下，伸手拉住了自己的褲管，看真一些，是自己人。
　　“顧參帧摇壬
　　“先生現在怎樣了？快說啊！”
　　“張副官掩護先生，金子陵掩護夫人，分隊離開了。”
　　顧渠青聽罷又緊張地問：
　　“可有方向？”
　　“先生大概是向江邊走去了——”
　　顧渠青得到這個消息起身就想走，卻又想到那個士兵，轉過頭道：
　　“你現在能動嗎？”
　　“顧參郑瑒e理我——”
　　“那好，你給我留下名字。”
　　“我是張副官手下的陳三。”
　　“好，我知道了。”
　　顧渠青趁著月色，直奔到了廣州城的母親河雲江邊上。暗月下江面上沒有了往日的漁火，漆黑一片茫茫不見邊際。顧渠青就站在江邊愣住了，他從沒見過江又如此靜謐得恐怖，吞沒人的一切情緒的一面。他雙目疼痛，卻又空洞麻木。
　　恍惚間他看見江面上一艘戰艦開過來，遠遠地似乎有人向他呼喊。
　　“是故參謫幔浚
　　“先生嗎？——！”
　　淩晨時分，戰艦悄悄地停泊到廣州城的租界里，顧渠青就在那裡上了岸。
　　他激動地抱住了張副官，隨即又沖了進去，二話不說地跪在了焊錫家的面前。
　　“都是我的錯啊！”
　　“……渠靑……你有什麼錯呢？都是我一意孤行。”
　　韓錫嘉幽幽地嘆息著，扶起了顧渠青。顧渠青目光炯炯地凝視著韓錫嘉，只見韓錫嘉神情憔悴，蒼老，兩鬢星霜白。
　　顧渠青猛地想去了高宛瑜，便問：
　　“夫人呢？”
　　韓錫嘉聽後神情大變。
　　“她……我不知清楚——”
　　張副官也低著頭道：
　　“又護送夫人的掉隊的士兵說，金子陵小姐已經犧牲了。夫人現在——下落不明。”
　　顧渠青於是也保持了沉默，不再出聲。他本想勸慰韓錫嘉什麼，卻發現自己也說不下這樣的謊言，於是只說了句：“先生早點休息吧。我去發信號。”便匆匆走出了船艙。
　　顧渠青望著深藍的江水，月色慘澹撒到水面上流碎泠泠的光。金子陵是韓錫嘉的貼身女官，韓錫嘉對她有救命之恩，武功極好的，如今也犧牲了。
　　革命，革命…..顧渠青轉過頭，暗交流下一滴淚，仿佛從沒這樣淒然。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