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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之一字
22
这场大雪一直下到初三的早上。清晨起来时钟源打了好几个喷嚏,舒默怕他着凉,给他多裹了两件棉衫,再套上厚厚的棉外套,整个人便成了棉球一般。
等钟源缩手缩脚洗漱完,林大郎已经把院子里的雪扫清扫了一多半。钟源站在厢房里瞧着屋外的银装素裹,有心去雪地里走两圈儿,又实在畏寒,只能作罢。
这一早上林大郎都没怎么得闲,毕竟牛棚和鸡窝都搭得简陋,不把顶棚的雪扫除了怕压塌了棚子伤着家畜;林家老屋除了主屋外,堆放木料粮食的仓房都不是瓦片顶,也得先清扫了积雪后加固。
林大郎家在远近的乡邻里算是宽裕的,毕竟有那木匠手艺在。如是只守着田地过活的人家,只林老爷子老俩口去世时欠下的银钱,只怕没个十几年还不完。只是虽如此,毕竟是经此一事后伤筋动骨了。房子还有一半多没有盖上瓦片,是以修整麻烦。
钟源静静坐在厢房里,从半开的窗格缝隙中怔怔望着外头林大郎偶或闪过的身影,一张脸面无表情,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快近午间时,钟源默默叹了口气,冲厮守在旁的舒默道:“莲丫头初七就回来了吧?咱们这边也得先做准备了,不若今日就回去吧。”
舒默正百无聊赖地用火钳拨弄着炉子里的黑石,听钟源突然地冒出来这么一句,愣了好一会,才惊诧地道:“……啊?回去?今日?”
把话说出来了钟源也感觉放下了心中石块,虽空落落的,却也轻松不少。揉了揉眉心,钟源有几分有气无力地道:“咱们打搅大郎也有多日了……再则,要清理酒楼里那一摊子的事,总是要见见庄子上的人。那些个东西如此胆大,后头若是没有四叔的手脚,谁会相信?你去把东西收拾一下。下响就走吧。”
舒默脸色怪异,呐呐了几声,小心翼翼地道:“……那,少爷,之前订的那些个衣裳,可是要初六以后才能交货啊。”
钟源本就心情不好,现下立即满脸的不悦,把手边能拿到的东西往地下一扫,冷声道:“那有什么相干?嘱咐店家直接送到这来不就得了?连这种事也要来烦我,你是愈活愈回去了!”
“是、是。”舒默连忙应声,跳起来就往里屋走。心里头自然是百般的纳闷,你不是要卖好给人家么?人都走了,林大郎去哪向你表达“谢意”去?挺好大喜功一人,这会儿怎么转性了?
等林大郎做了午饭摆上来,还没动筷子,听钟源说要走,惊得一下站起来:“这就要走?昨夜刚下的雪,又这般冷,不合适吧?若没什么急事,不妨过两天再说?”
钟源没敢去看林大郎的眼睛,只是垂着眼皮,僵笑着道:“不说已经打搅大郎这多时日,只是我那酒楼里有些事务,确是需要我去主持下的。”
林大郎听了,顿时哑了声。轻轻地坐回去,又隐约地觉得有些不舍,呐呐地道:“原是如此……有正事的话,我自然不便留你。不过今日路面不佳,确实不适合行路。不然,再住一日,明儿天气晴朗了再走也好?”
他不知不觉中把“正事”这俩字的发音发得极重,显然是不愿意钟源走得这般急的,虽然他自己也没发觉到这点。钟源那边心头也乱得很,自是也没听出来,心道:不说留一日,即便是留十日、百日又如何?你终究不是女子,我便是再意动,也强求不来这桩姻缘。倒不如快刀斩乱麻,长痛不如短痛了。便咬牙狠下心来道:“我在大郎这儿住得乐不思蜀,倒是把酒楼扔了半月有余。不紧着去看看,心里终究放不下。”
这话断了林大郎的念想,他只觉心口莫名发酸,却是不知缘由;不过他毕竟是坦荡荡的性子,那一口闷气过去了也就罢了。当下一把将那小儿女情态抹去,笑着道:“即是这样,我就不好留客了。也罢,以后仲仁若是得闲,尽管到我这来。虽没什么好招待,必定温酒以候。”
钟源也是强笑了下,举杯道:“那我就先预订着了。大郎这自酿的高粱酒,我确实喜欢得很。”
林大郎平时白日不饮酒,这会也顾不得了。给自己倒了大半杯,举起来跟钟源碰了一下。两人皆笑吟吟地把那温得恰到火候的酒饮下,个中滋味,却是不足为外人道。
都不是拖泥带水的人,既然饮了辞行酒,饭后舒默把俩人包裹背上,牵了马出来,就要上路了。林大郎将主仆俩送出村外,站在雪地里望着两人的背影在白茫茫的雪景中变成了两个小黑点,才悠悠地叹息了一声,迈着略显沉重的步子回了家。
说起来,钟源主仆确实是住了不短的时日了。村子里的乡亲,也有大半认得了这俩张年轻的面孔。林大郎知道他们迟早是要走的,只是没想到走得这般急。饶是他这样看得开的人,一时间也难免纠结。
回到屋里,坐到温暖的炉火旁。林大郎盯着被钟源霸占了半个多月的椅子,忍不住发起了呆。即便是亲自把两人送走了,他心低深处仍然有少许不甘。就算是给人帮工的人家,去上工也是初六以后吧?怎么才初三,仲仁就急着走了呢?
如是闷闷地想了一阵,林大郎才醒悟过来自己着了魔。他重重地打了自己一巴掌,用力甩了甩头,龇着牙自言自语道:“我这是怎么了?远来是客,哪有不走的客?不说非亲非故,即便是亲人,也没有不散的筵席。自家亲妹子还要嫁去别人家呢,留个别人家的子弟住在家里,像什么样。”
这样一想,林大郎感觉心底好受了一些,那被什么东西沉沉压住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也消失了。想起那日半开玩笑般与老黄说的,那日仲仁迷路一头撞过来时,若是个女子,便留下来做媳妇,不由觉得好笑。这种大户人家出来的子弟,即便是女子,又哪看得上他这样的庄户子?
再度用力甩了甩头,把那不该有的念想抛了出去。林大郎站起来收拾了下屋子,转过身又去院子里忙碌起来。
林大郎是个精细的人,早早成为了一个家庭的顶梁柱,由不得他继续懵懵懂懂过日子。精细的人对于自身是很看得明白的,虽说本朝开国后取消了对贱业人家三代以内不得科考的规定,但手艺人仍旧是不被看重。除了过不下去、或是没有田地立足的,少有人家肯把子嗣送来学艺。
他一个贱业的手艺人,一个田地不多的庄户子,又早早抗上了家庭的重担,早就没有了一般年轻人应有的那种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而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看清了自身的位置,和自己的本分。
也正是因为太清楚、太明白自己的身份地位,林大郎才会忽视了钟源那隐藏得并不好的心思。连钟源那样性子特别的人都没有对抗世俗的勇气,又何况是他林大郎?既然是一开始便没有可能的事情,林大郎自然是一分心思都不会放上去。
又说钟源那边,随着离大口子村越来越远,裹成个大白棉球骑在马上的钟源心底也是愈来愈冷。虽是下定了决心抛弃那份不该有的念想,可人的心又哪会是如此说断就断的?
心底的苦涩一阵阵地涌上来,整个人都被泡在酸楚的海洋里。就连那扑面而来的冷风,也都失去了往日的锐利。只能吹刮着钟源的面皮,却不能改变半分他脸上的神色。
长长地叹息了一声,钟源握着马缰的手无力地搭在马背上。望着苍茫的天地,向来洒脱的钟二少爷苦笑了一下,喃喃地道:“以前看那些酸腐情话,嘲笑那些个无聊文人伤春悲秋……到了自己才知道,情之一字,真叫人……真叫人,无法言说……”
落后他一个马身的舒默闻言赶紧垂下了头,只装着没听见。
回到钟家别府的钟二少爷病了一场,在床上躺了好几天。等到了好友卢恩之带着他的小侍女碧莲从蕲州城里赶来时,才将将好转。
大年初八这日,大冷的天气里,钟源的房里却是温暖如春。卢恩之坐在软榻上,把玩着他那把不离身的折扇,目光炯炯地道:“仲仁,我听说你在那林木匠家住了半个多月?他家那妹子真有那么漂亮?竟引得你春心大动、这般着迷?”
端着粥的侍女碧莲闻言身子一震,双目如电般看向钟源;懒洋洋半依在床头的钟源却是给了卢恩之一个大大的白眼:“乱说什么呢?大郎那妹子才十三岁。何况我合共也只见过那小妹一面,还被她当登徒子似的防着。”
碧莲全身再次一震,一张小嘴张得大大的。卢恩之却是听得两眼放光,一下子贴了过来:“十三岁也不小了,再等两年便是椒房娇客。那女子真的貌若天仙?让你一见便把持不住、唐突了佳人?”
钟源怪叫一声从床上跳下来,去揪卢恩之的衣裳:“把持不住!我这会就把持不住,要唐突你卢娘子了!小娘子休走!”
这俩人碰在一起就没有整形,在铺着厚厚毛绒地毯的屋中央打闹起来。碧莲赶紧连退了好几步,才好险没让这俩个没正形的打翻她手里的粥碗。
闹了一阵,碧莲终于看不下去了,把粥碗放到桌子上,叉着腰道:“少爷,今日不是还要去庄子上么?卢少爷,你再不让我家少爷把这粥吃了,呆会去得晚了,你可当心赶不回来,要在那庄子上过夜。”
卢恩之听了,连忙扶着头冠从地上爬起来:“那可快些。我晚间可还要去翠红楼听曲。多日不见瑾儿姑娘,我想她得紧。”
钟源在碧莲的搀扶下坐回床上,不情不愿地接过粥碗,又给了卢恩之好一个白眼:“你除了吃喝玩乐听曲儿,也就没有别的念想了罢。小莲儿,你怎么不劝毛娘子也过来?我倒要看他还敢整日泡那翠红楼。”
碧莲拿着手巾掩口笑道:“回去这些时日我一次都没进过卢少爷的府邸。想来卢少爷也防着,怕毛娘子问我太和镇这边的事儿呢。”
“哎呀!”钟源直拍大腿,“怎地这般笨,你不会同我四姐一起去么?他还敢把我四姐拒之门外不成?”
卢恩之脸色变了又变,终究忍不住,拍着桌子骂道:“回头我把瑾儿姑娘买下来,合到我娘的戏班子里,正大光明地听她唱曲,倒要看你钟老二怎么去告我的黑状。”
俩个公子哥儿嬉闹一阵,终究是赶在巳时前整好了行装。两辆大马车共三十来个家丁小厮,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往太和镇南面二十余里外的钟家庄子上行去。
自初三那场雪后,这方圆百里没再下过。雪化后大令了几天,路面冻得瓷实,车马行起来倒是稳当。走了一程后钟源昏昏欲睡,碧莲便给他盖了毛毯,自个轻手轻脚出了车厢,坐到了外面的车辕上。
敢车的是舒默,见碧莲出来,赶紧挪了挪屁股,离她远一些免得冒犯了。碧莲却是一把抓住了他衣袖,沉着脸低声问道:“你陪着少爷这些日子,可有见过那个……那个姓林的木匠的妹子?”
舒默怔了一下,连忙点头如掏蒜。
碧莲脸色愈加晦暗难明:“……那女子相貌如何?当真倾城国色?”
舒默缩了缩手,神色古怪地看了一眼脸色难看的碧莲,嘀咕着道:“还好吧……就一个小不点儿,国色不国色,哪看得出来?”
碧莲嘴角抽了抽,恨铁不成钢地去拧舒默的耳朵:“你哪那么多话呢?就说吧,那小狐媚子到底长得什么样?”
“哎呀哎呀……姑奶奶,你轻点儿……”舒默不敢大叫,又要抖马缰,不能躲开,只得连声求饶,“就一个小姑娘,都没长开呢。也就跟大少奶奶房里香儿差不多大,相貌也差不离;反正要谈国色还太早了点。”
“……香儿?那不就一平常丫头?少爷能为了这样的女子在个泥腿子家里住半个月?”碧莲手上用力,拧得舒默直不起腰来,“你拿我当三岁小孩哄呐?”
“哎哟,莲姐姐,莲奶奶,是真的,就住在镇北那边的大街上,回头我带你去看一眼就知道了,真没你漂亮,真的。”舒默眼睛里都浮出泪花儿了。
虽是钟源身边最亲近的丫头,不过也不好把同是少爷身边贴心人的舒默欺负得狠了。碧莲收回手,疑惑地道:“真的?就个寻常丫头?”
舒默使劲儿点头。
碧莲脸色阴晴不定地想了想,还是放不下心来:“回头有空了,你带我去看一眼。”
舒默苦着脸点头。
碧莲一看他耳朵都红了,也觉得刚才用力了点,连忙安抚了几句,缓和一下关系:“默哥儿别怪我,实在是听说少爷在陌生乡下人家住了这么久,我心里渗得慌。”说着,在腰里摸出一块银锭,塞到舒默手里。
舒默拿着那银子只觉得烫手,只是这钱还不能不收,否则碧莲只当是他把她恨上了,那可真是后患无穷。
给了钱总是安心些,碧莲随即笑了笑,柔声道:“难怪少爷总说你不懂事儿,你怎么就不会看呢?既然少爷喜欢那丫头,你就想法子将她收进府来么。少爷身边就我一个,哪伺候得过来?一个木匠家的丫头能进咱们钟府,人家不知道得多感谢你。也罢,这事儿咱们回头再张罗吧。总之要让少爷满意了才好。”
舒默连连点头,嘴上应付着,脸色却是龇牙咧嘴的,古怪得紧。真要把让少爷满意的那个人收进府来,那乐子就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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