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至死方休

作者:是齁死的不是撑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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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风吹散了山茶花的花香,雨打落了牡丹花的枝叶,那些重开的花,那些重绿的叶,在一场雨后,化作满地零落。
      五日,他说只有五日。
      我和相思将园中花草细细整理,借酒香涤去浮尘,微风吹皱一池春水。
      这才是我的宛南,一如往常的我的宛南。太过温暖和氤氲,宛南王府的朱门和高墙,足以遮挡一切风雨。这永远,都是流觞曲水,昼夜笙歌的地方。悠闲度日,缓歌缦舞。
      宛南王府太大,而老天给我的时间太少,我只有一日光景,好歹将从沚轩到步蘭厅,以及通往曲水亭的路修整了一番。我迫不及待回去拉着他,趁着他还能走动,我要让他知道,宛南,依然安好。
      他的步子还称得上稳健,只是我明白,他不过是要我不要太过忧心强装样子罢了。心疼,却无法说出口。我只得挽住他的臂膊。
      明明还有我,趁着还有我。
      雨后初晴,微凉的空气更加湿软。他轻轻嗅着园子里的味道。
      “你闻见了吗?”他轻轻说,仿佛怕是惊扰了什么美好的东西。
      “什么?”
      他凑过来,阖眸深深吸了口气,“你的味道……我许久没有闻见了。你不知道,我有多想……”
      “油嘴滑舌。”我不惯用脂粉,发上也鲜少修饰,哪能有什么味道?
      他将食指贴在唇上,微微吹息。我仰首,他的神情,仿若是默默品味着一件至宝,一颗失而复得的明珠,一抹此生唯爱的花香。

      我告诉他,东临王给了我一粒丸药,可以防止我染上瘟疫,他才同意叫我留在他身边。然而,他不知道,我将那药,给了颰笙。
      这辈子,他和颰笙,是我唯一的念想。令我后悔的事如此之多,可是来到宛南,是我唯一不曾后悔的事。只有到了宛南,我才能遇见他,才能有了颰笙。不论这条路上有多少磨难挫折,我知道,只要有他,有颰笙,我就能走过去。
      然而,他说,今后,再没有他。
      如果上天垂怜,便叫我与他一道离开吧,与他一同,归于宛南的土壤之中,便是我的幸福。

      那天,我们在曲水亭喝了许多酒,他教我弹了那支曲子,无名。
      我靠着他,他揽着我,看夕阳西下,最后的霞光点亮了飞舞的酒觞。美的不似人间。
      他轻轻哼了一支歌,古老的调子,宁静又安详。
      他总是爱这样的东西,淡泊悠长的便像宛南蓝天上的云,翻卷,拉长,飘零,飞舞,随风飘散。

      我替他去寻不曾有人知晓的医书,陪他一同翻阅。救活宛南黎民百姓,是他一生不舍的事。然而他,我看着他,一点点离开我。只能眼睁睁的。
      他坦言,他渐渐病入膏肓,无药可医。他只希望,能救回他人。那些素昧平生的人,却是他如此牵挂的人,只因他是宛南王,便要肩负这份责任,让人心疼的责任。
      日子,过得很快,他寻着一味药,试着叫人服了,或许有些效用,然而,他自己服了,却是无用。
      他病的太重了。
      他答应过我,最后一天,抛却一切,他与我共度。
      他不是整个宛南万里河山的王,他只是我一人的静沚。
      我们说好的。
      好容易找了两个脚夫,抬着肩舆,送上小舟。顺流而下,他说过,最后的一天,要在琅泽苑。
      我不知那条路,我是如何搀扶,他是如何费力,抱着琴,撑着他,我们一深一浅的步子烙在路上。
      好容易,才进了那片相思樽。
      他忽然舒了一口气,看着我,微微一笑:“为我弹,我想要听听,你弹得无名。”
      我用力点点头,将他倚树坐下,我就坐在他身旁,抱着琴,弹着曲子。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地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天山难。”他轻轻和着。
      他从未唱过这首诗,太白的高旷,未料如此合这曲中意境。
      然而,他的声音忽然停了。留下最后一句。
      我知道,那是什么。
      “长相思,摧心肝。”
      泪水落在弦上,他忽然的靠在我颈窝。
      “你看,琨瑶,相思花开了。”
      我仰头看着那苍翠的树木,一点点的白蕊。
      不知,他还能不能等到花开。
      “告诉我,你闻见了什么,琨瑶?”
      我看着他渐渐失神涣散的眼神,压抑住止不住的低泣,说:“我闻见了相思花香。”
      他高深莫测的笑着,将食指放在唇上,轻轻吹息,说:“我闻见了,你的味道。”

      他死了。
      便如同那千百个我不敢去做的梦境里一般,他离我而去。
      我答应过他,要将他的尸骨焚毁。因为疫症。他说,大火燃起的那天,我不要去看,他怕那是一切的终结,他怕让我心忧。我答应了。
      宛南大半患瘟疫之人皆由他流传开去的方子救活,然而,他最终也没能救得了自己。
      我终究没能染上瘟疫,也终究没能随他而去,或许是老天,要我守着颰笙,守着他留下的希望。
      我尚不足周岁的孩子继承了宛南王位,我代他主持恢复宛南事宜。
      他就葬在沚轩外,触手可及的地方。他说过,不要铺排,不要浮华,我便为他,种满了山茶花。
      相思樽不能离开琅泽苑,但是山茶花,同样有素白的花瓣,淡淡的幽香。
      又一夜微雨,新移的花轻薄委落,覆满了那一方坟墓,一地凉薄的锦白,莹着雨水,仿佛就像那铺陈一地的相思花蕊。
      外面还凉着,我拿了他平日常穿的衣衫,覆在那清冷的坟墓之上。
      即便他到了那冰冷的世界,我也要让他和暖终日。他向来不知照料自己的身子,若没个人时时惦记,又如何是好?不知,在那里,他可会生病?生了病,可有人为他医治?
      平日里,常常和他说些话。宛南繁务渐渐好转,疫病渐渐消除,本要通告朝廷,然而派出人去才知道,东临王仍旧不肯放行,宛南人一旦登临宛江北岸,甚至会被径直推入宛江,宛南王传令的兵中,已有人因此被卷入那涛涛江水,再觅不到踪影。我无法与卫衿联系,只当他是并不知晓宛南人早已安淡太平,想方设法去通知他,然而江太傅和哥哥的突然造访,解决了我的诸多疑问。
      东临王早知一切旧事,隔绝宛南,不过为了削弱宛南王势力,如今,宛南王染疾而终,北方大旱,颗粒无收,万翙衰微,天下如今唯有东临王独大,一旦他起兵,唯东临王粮草充足,宛江封锁,宛南补给无法北送,万翙局势便危在旦夕。他深恐卫帝为保有民心动手削藩,为了保住王位,竟做到这一步。
      我不禁去想,倘若他没有封锁了宛江,东临宛南能够沟通有无,是否就有机会寻到良医?是否,静沚的病便能更早得到救治?是否,他最后便不会离开?
      我不敢多加猜度,生怕那份仇恨太过沉重,压塌了死去了的他,与我。

      江太傅离开了,四海漂泊。他说,世上只有他还能给卫清辄送去消息。哥哥留在了宛南王府,他要过寻常百姓家兄妹的日子,补偿我那十年孤独时光。然而,若非那十年,这与静沚相守的几岁又如何会显得如此的弥足珍贵?我深深地感激着他,感激他幼年相伴,感激他救我一命,也感激他当初决绝离开,成就了自己,也成就了我。
      我明明最不擅、不喜权术,到了这最干净明澈的宛南,倒也乐得自在。

      后来,转眼他身前的山茶花开谢十五个冬夏之后,哥哥老了,江太傅已经作古,好在,天下太平。那盛世欢歌,依然在耳边回响。颰笙长大了,一点点自我手中,接过宛南。楚安涯再没有消息。相思早便嫁做他人妇。连琅泽苑中那骄傲的鸟儿,都已经回归这片土地,好在,留下一只雪一样的幼雏。我时时去看它,不大点儿的小东西,已经学会骄傲的看着旁人。
      再后来,我也已经老了,镜中人,两鬓微斑,若此时,他还在,我猜他定然会为我梳头,轻轻簪花。他会的,我知道。

      又是一个年节,已经记不清,是我在宛南过的第几个年节。只依稀记得,那天,宛南很是热闹,披红挂彩,万里河山,皆不眠不休,昼夜歌舞升平。当年那丧失了无数亲人挚友的一场浩劫,似乎早已无人记得。只有眼前的声色犬马,灯红酒绿。
      戏台上,粉面吊眉的花旦莲步轻移,水袖飞扬,而后一个吟哦,触剑身死,唱罢一曲凄凉。紧而老旦拍案高呼,几番长叹,我看了乏味,索性低低垂下眼帘。身侧僮仆恭声提醒:“下场戏折子……”
      我摆摆手,看着坐下交头接耳的人们,说:“都散了罢。”
      我想要,去逛逛那外面的街市。
      正是在那一天,我迷失在那繁华的街巷,人潮太过拥挤,灯火太过璀璨,使我看不到前路,毕竟老了。
      忽然有谁扶持,回眸,一张许久未曾见过的脸,分明几乎陌生了的模样,刻满了岁月的沧桑和残酷,然而,我却脱口便呼出他,楚安涯。
      似乎,有二十年了吧?我们从未见过一面。如今,不惑之年,又何苦重逢,惹起一番旧事浮尘。
      只是,他说,二十年前,受了东临王的指令,他刺杀了卫清辄。
      他,得手了。卫清辄,死在了二十年前,便是静沚,离开那年。
      我从未听闻这样的消息,甚至连卫帝被行刺都不曾知晓。我只是隐约记得,江太傅说过,东临王当初放了楚安涯一马,又以谁的命作威胁,使堂堂楚氏皇血后裔,沦为走卒奔命人。
      他笃定地说,卫清辄死了,他亲自,缢断了他的脖颈,皇廷一直秘而不宣,为的是保天下太平,不知用何手段,竟然骗过了年年都要回京面圣的东临王。也因此,东临王再不信他,他亡命天涯,一直到皇帝下令,削弱了东临王势力,降了他的爵位功勋,他这才能够安心度日。
      只是,他再也不能安心来找我。二十年,他心中有愧。当初,他只给我和静沚,留了五天时间,却害我要用一生去追忆想念。更何况,他知晓我的近况,默默远离,或许才是最好。
      然而,他突然出现,他说,他流浪到了万翙,凭着一身本事入了皇城,头一次,他看见了当今天子抚琴的模样。
      几乎是一瞬间,他便明白,那不是卫清辄。
      那是心间生出的曲子,卫清辄的心间,只有大权独揽,只有功盖千秋;没有那样清淡悠长的滋味,没有那样让人的心一点点冰冷破碎的牵挂和疼痛。
      他没有继续说,最后,只是一句不像样子的道别,便消失在人海之中。我知道,或许,这便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他也已经老了,我们都已经倦了,乏了,不愿再起事端,再见干戈。
      颰笙已届弱冠,好歹是要去趟万翙的,那路他走的生疏,我便陪同在侧。也许,只是这一次。
      二十日的路程,不多不少。
      我没有叫他住荣仪院,只是在外准备了一家旅店,安心等待明天,进入朝中面圣。他的父亲已经亡故,弱冠礼,便只有由皇帝亲自执行。
      那日,我穿着宛南王太妃的金丝羽衣,陪同我的孩子走进那辉煌的大殿。百官朝贺之后,皇帝才终于缓缓步出。只是听着那沉稳步子,我的心中,便没来由的一窒。
      叩拜,行礼,我缓缓抬眸,遥望着高高丹陛上的男子,只是半刻,些许毫厘,我知道,那是谁,毫不怀疑,万分笃定。
      那一瞬,我闻见了相思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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