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至死方休

作者:是齁死的不是撑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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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


      江太傅在扶兰大狱中,凭空消失了。自然,天下间知晓此事的,无非江太傅自身,卫氏兄弟,以及我。
      朝堂之上,依旧是弹劾、劝谏,各式奏章不一。江氏党羽倍受批驳,却也忿然反击,两方僵持不下,而苦累的,不过君王。弹劾奏疏与日俱增,阿谀奉承之辞日益盛行,竟有人物长篇阔论,结果可想而知,不过好一顿斥责,贬斥出京师。一时间,却也未能使言官安静沉稳。
      万翙之势一度失控,然而,所谓失控,亦不过卫清辄掌控之中。我每日安坐荣仪院,而静沚则日日前去上朝,无人知晓他留下的目的,但终归,他占据宛南王的身份地位,便成为两党争相拉拢的对象。
      决不能卷入党派之争,尽管他早已卷入。虽仍不知前路如何,但唯一可知的,却是一片屠戮。倘若稍有行差踏错,便是卫清辄护佑,也必然不得不对他下手。他此刻的中立,便是为了彼时能够全身而退。
      惟愿能够全身而退。
      卫清辄原打算在宫外安置宅邸,毕竟静沚早有王位。却被他以铺张之名断然拒绝——一个有了封邑的王爷,并不能长住京师,这是人人都知道的道理,如今时节,曾经贵为一品大员的江太傅锒铛入狱,江贵妃惨死狱中,日日里仍有官员不断被捕,不断判刑,忍受非人折磨,甚至传闻,每日早朝,官员们都要与家中诀别一番,仿若此生难见。可见卫清辄此番谋划,当真做到了令人人自危的地步。
      只是为了剪除江党,做到这个地步为过吗?
      不为过。
      “江太傅数十年积累,即便明里从不结党营私,然而实际上影响遍布朝野内外,甚至直抵宛南、安苍等最偏远之地。清辄登基早年,年岁尚轻,无力把持朝政,江太傅颇有大局独揽之势。如今,卫清辄若要彻底把控实权,便要根除江氏党羽,而这其中,‘王爷’是必要的角色。天生的权势地位,是任何人都比不得的优势。传召东临王入京的诏书已然发下,不日,卫衿也要抵达京师,风云际会。彼时,便是想要抽身也是绝无可能。”
      他甫一下朝,便这样说着。
      “功高震主,清辄这是怕汉时霍光专权之事重演。”
      我解着他沉重朝服的玉带,服侍他换好常服:“江太傅,并非那般有野心之人。”
      他轻轻笑了笑:“他若无野心,清辄又何必非要根除?起初只说是打压,如今却是下了决心要彻底灭绝江氏势力,这期间,清辄必然知道了什么。知道了什么和江氏,和卫氏攸关之事……”
      “先帝之事。”我回答的很是笃定。
      他的目光果然汇聚向我,我垂下头,系紧他腰间的带子。
      “前些时候,曾随宫中女官出宫采办物什,本不过是要随意走走,然而,民间似乎流传了什么。我总觉,是有人有意散播,动摇皇室。”
      “说了什么?”
      “坊间谣传,王爷和陛下……”我挑起目光看他,“并非卫氏宗亲。”
      “放肆!”他忽然怒了。
      我垂下头,知他这句并非在说我,也便没有动摇。
      “此事关乎民生国本,关乎皇室威严,王爷……”
      “清辄必然早便知道。”他皱眉说,深深宫禁,他无暇顾及宫外谣言,然而卫清辄的间者遍及四海,有些风吹草动,他必然知道。然而,偏偏知道,却没有告知静沚。
      “此事关系重大,陛下或许要查清之后再做定夺。”
      “查清?”他笑了笑,“这已经不是查清的事了,这样的言论,绝对不能流传。倘有逆党……”他的目光半刻停滞,忽然脱口而出,“楚安涯!”
      我还未能反应过来,他忽然旋风一般坐在案前,执笔疾书。
      当前太平盛世,若说能成些气候的逆党,实则不过楚安涯而已。几番交手,便知他身上功夫着实厉害。然而,三年相处,使我犯了难。是他吗?
      看静沚的样子,我总不好去打扰,然而坐下来细细想想,若说知道当年旧事的,不过是江太傅,宫墙之外的流言若说有半分真实,那便是江太傅所为。然而,犹记得当日去扶兰大狱,江太傅张口闭口皆是先帝,如何能做出有损先帝遗脉之事?若说他专权干政,我可以相信,利益熏心,不过是位高权重者的通病。然而若说他觊觎卫氏的皇位江山,我万万不信。江太傅,当是忠臣。即便不是出于对聪慧的弟子的喜爱,单单是对先帝的忠诚,他也绝对不会做这样的事。
      除非有人令他开口。但,卫清辄、卫静沚都没能使他开口提起当年,谁有这个本事?或者是,抓住了太傅的痛脚?他还有什么软肋吗?女儿惨死,妻子早亡,身边已然无亲无故,太傅心思缜密,性情却颇为洒脱,他可还有什么牵念?硬要说来,便是他的高足。能威胁他的徒儿的性命,能出入紫禁如入无人之境,一身英武胆气天不怕地不怕的……
      无怪乎静沚会想到楚安涯,若换做是我,也定然只怀疑他。毕竟,他在楚安涯哪里吃了太多苦头。
      “怎么?此事你无需多想。”他忽然站在我的身后,俯身握起茶杯
      我笑了:“即便深思,琨瑶也比不得王爷。”
      他摇摇头:“我并非在意这些,只怕到时,一切明了,倒不如此刻混混沌沌来的舒服。”
      “王爷此言差矣。”真相,无论是如何的真相,到底是一个终结。
      他仍旧只是摇头。

      这场铲除江氏的大戏,一直持续了六个月。
      我原以为这样的结果出乎意料的云淡风轻,判罪的官员不过寥寥几人,然而,当他细细数与我时,我才明白,卫清辄此举,颇有细水长流之意——每每判刑,最多三五人尔,使人不觉血腥杀戮,然而六个月,这样的审判,已经无数,不知不觉,百余人了。
      江氏的亲信悄无声息的被一一剪除,悄无声息的换上卫清辄的心腹。一切,转化于无形。便如同这朝堂,如今看来政治清明,然而,实则,尽是帝王独裁。
      我以为这边够了,皇家的威严已然树立,坊间各式的流言也不足为惧。两个王爷齐聚京师的日子也应当到了尽头。甚至于荣仪院中诸人已经准备打点行装,不日南行。然而,原来一切,不过到了开始。
      我的父亲,又一次不远千里从安苍赶来。
      时至深秋,北方的天气,已经很冷了。
      不管出于何种原因,我知道,我走不得了。恰在这个关头,宛南官员加急文书递到他手里,是海上贼寇侵袭,不知为何,今年来势汹汹,难以抵挡,需他回去主持大局。而的确,他离开宛南,太久了。东临王封邑似乎也有不妙,卫衿不能停留。
      静沚原本定好,与卫衿同日南下。但父亲的到来,使我脱不开身。宛南情势危急,他的百姓视他为信仰。我知他不能耽误,便叫他先行南下,不几日,待父亲离开,我便回宛南与他团聚。临行前,我送他至丰水,他许诺,待我回去,便是宛南王妃。
      我记得,那天,我笑说,耽搁了四年余,也不差这几日。不过要叫他好好补偿来的。
      然而如今回想,不过黄粱一梦,痴心妄想罢了。

      父亲到来的原因,在东临王和他离开的第十三日,终于得以揭晓。
      那天,我在荣仪院,整理他留下的东西——那些无需带回宛南的东西,那些再难带回宛南的东西。
      卫清辄的一份口谕,使我不得不放下那些写满了他的字迹的绢帛,提步便向朔翙宫而去。不出所料的,父亲正在那儿等我。似乎,他们已经说过什么,然而,却又一副什么都没说过的样子。
      没有停顿脚步,我跨国门槛,朔翙宫主殿的大门,便在我的身后悄然闭合。
      房中,没有一个下人。
      “琨瑶叩见皇上,叩见父亲。”我福下身子,心中隐隐觉出怪异的味道。
      从不知,父亲和卫清辄的谈话,也需要屏退了亲信下人的。更何况,这有牵扯到我,或许,便也会牵扯到他。
      “坐吧,今日,无需礼节顾虑。”卫清辄发了话。我下意识去打量,然而还未抬眼,便深深将眸子垂下。无需礼节顾虑?这话,却像是静沚。但他分明不是静沚。
      没有说话,没有声响,只是等待着他们开口。
      “前些年,也是这个时候,小女远嫁过来。”父亲发了声,“此刻却……”
      “是大朔朝廷亏欠了安苍轩辕家。”
      “不敢,不敢。”不知这些话,在我来之前,父亲已说了多少遍,此刻听来,只是阿谀的陈词滥调。
      “轩辕家的女儿如此纯善毓秀,却为朕识人不淑所害,是朕的过错。”
      “是琼儿那孩子福分太浅了,如何能是陛下的过错?时至今日,卑臣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当初琼儿是作为安苍大朔联姻而来,这一走……”
      心中的不安,猛然加剧。
      “朕自会保安苍和平,那本是大朔一隅。”
      “这……老臣怎敢当啊!”一副无功不受禄的模样,父亲那张嘴脸,我看得腻了,也疲于听了。既然陛下亲自吩咐无需礼节顾虑,我便张口唐突说:“父亲难道还有女儿能嫁与陛下吗?还是说要去寻完颜家抑或拓跋家的女儿嫁过来呢?陛下丰神俊朗,后宫佳人无数。安苍女子容颜粗陋不善风月,如何比的上宛南鼓槐等地的美女佳人?”
      实在厌恶他已然老态依然来谄媚皇族,若非是卫清辄召见,我几乎要立时离开。
      “卑臣身负安苍残损之地,本欲与陛下再商嫁娶。”
      “父亲!”这样的话,他倒能说出口!
      “无奈安苍贵胄闺秀适龄者早已婚配,只有不盈十岁的幼女尚在……”
      我听不下去,莫不是要那十岁的丫头来侍候大朔的皇帝吗!
      “卑臣如今唯有一女,轩辕……”
      “父亲!”我又一次大呼。我在轩辕家十五年,虽从未受过疼宠,却也知轩辕家除却我那离家的兄长,便只有我与琼珶两个女儿,哪里又有女儿未嫁?便是有,也定然是强拖来的不明不白的女子。
      “琨瑶。”父亲的语气,一如十五岁之前,没有半丝的怜惜,仿佛我从来不是他的女儿。
      我只得挑眉看向别处,不再理会。
      “卑臣明知此举实为不当,然而若要安苍大朔和平如初,若要老臣心安,也唯有求请陛下万毋嫌弃。卑臣只有一女了,轩辕琨瑶。”
      我愣了一愣,许久咂出话中滋味,当即拍案而起,痛斥到:“轩辕彻你放肆!”
      这话,分明是要我这已出嫁四年余的女儿转而嫁给夫家的亲弟!且不说好女不侍二夫的贞洁牌坊,便是单单将以为人妇的女子嫁与帝王家,便是欺君罔上的大罪!他怎能如此便说出了口!莫非为了轩辕家的荣华富贵,便连自家的名声也统统抛却了吗?!
      恰在这个时机,将我与静沚分开,便是为了这!
      “轩辕琨瑶!”
      “怎么!你还要我叫你一声父亲吗!你配吗!”我愤然拂袖。二十年了,你何曾在意过我的感受!你何曾将我当做女儿!何苦我还要委曲求全!
      “琨瑶。”卫清辄的声音淡淡传来,我咬咬牙,福身,却再不垂首:“琨瑶身份低微,又已嫁为人妇,无福侍候陛下。琨瑶自当立时遣返宛南。”
      言罢,提步便要走——这朔翙宫,这轩辕彻的嘴脸,我再不想多看一眼。
      “琨瑶站住。”卫清辄的声音,依然没有一丝波澜,却像是在宣判我最后的期限,“朕已经昭告宛南王,轩辕琨瑶,暴毙。”
      我忽然一颤,抬起的腿再难迈出。
      “你是轩辕琨瑶的同胞妹妹,萱裳。”
      “陛下的意思是……”我不知道脸上这抹笑有多难看,我只是想要一个答案。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轩辕琨瑶暴毙?什么叫已经昭告宛南王?什么叫我是琨瑶的同胞妹妹?
      他微微阖了眼:“朕和轩辕大人已经定下了姻亲,册封轩辕家三女儿轩辕萱裳为……”
      我大步过去,狠狠扬手扇了一巴掌。
      啪——
      那一声打在卫清辄脸上的脆响,令轩辕彻扑通下跪,抖如筛糠。
      “荒谬!”
      我愤然甩袖而去,大步疾奔回荣仪院,稍作收拾,便提了包袱拼了命一般跑向宫门。明明知道,或许再难出去,然而心里,仍然不肯认定,前路无望。只凭着那一份冲动,那一份再见的渴望,去抗拒守门侍卫手中的刀剑。他们固然是不敢伤我的,奈何我有意逞能,宁愿遍体鳞伤流落街头,冻死在荒野,也绝不要让这颗心,冻死在紫禁。
      宛南王离开京师十余日,又是快马加鞭,即便是卫清辄发了诏书,千里追至,他若要赶回,最早也已是二十日后的事了。那边恐怕连最后一面,都无缘得见了。更别提,他许我的那未来。
      我苦笑一声,伸直了脖颈,狠命的往那侍卫的剑上撞去。
      腰间忽然一紧,却是令我离那剑刃不过半寸,生生扯回。
      “叩见陛下。”那些颤抖的奴才。
      “你便如此恨朕?”
      我挣脱开他,退出两步,仔细的看着他的一举一动,试图寻些蛛丝马迹:“我是你兄长的人。你又何必低了自己的身份去要一个已委身为他人妇的女子?天下间,堂堂帝王还缺佳人相伴吗?”
      他的举止仍然如故,看不出半分异常,看不出他的心思和盘算。
      “堂堂宛南王就缺吗?”
      “宛南王身边,只有我一个。”
      “那穆清呢?”
      心底,没有半分震颤。他怎会不知道穆清?这天下间,有什么事他不知道?
      “陛下很需要这些琐碎事情的琐碎解释吗?夫君寂寞,为人妻妾自需回府侍奉。天理人常,陛下不会如此不近人情。”
      “轩辕琨瑶已然堕水死了,你又以什么身份回去?”
      “轩辕琨瑶有没有死,皇上想必比任何人知道的都详尽。”
      “朕可以给你宛南王给不了的身份地位。可以让你享尽天下人的膜拜。”
      “陛下认为,琨瑶需要这些吗?”
      “你不需要,你需要的,是宛南王活着。”他说罢,转身而去。
      我愣了片刻,大步追上他的步子,狠狠扯住他明黄的衣袍,怒吼道:“他是你哥哥!”
      他回头一笑,却有几分凄凉。
      我不知为何要留在宫里,但到底没有再进朔翙宫,只是仍旧守着荣仪院。眼下的情境,使我不知所措。深深宫禁,手无寸铁,没有一招半式傍身,单凭我一人之力,如何能逃?楚安涯也已近一年不见,便是他有出入宫禁的本领,带了一个我,恐怕也不过是个拖累。莫不是要等着静沚听闻了我的“死讯”打马回来?怎么能?天下人眼里,我已死了。他便是回来了,又能怎样?若要走,怕也只能去求卫清辄,然而连他为何将我留下,都尚不清楚,如何能再让他放我离开?
      仰头,看着窗外明月,只能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总是叹息,怎知这一声叹息里,有多少意味,几重心绪?
      真的便让轩辕琨瑶死了吗?真的便顶着轩辕萱裳的名字这样活着吗?为此,卫清辄竟然能以静沚的性命相威胁,这又是他棋盘上的哪一步?
      江太傅,江若鸢,我以为,到这里便是往事凡尘的终结,至此,便可与他相携。却未料,这不过是一个开始,一个更加无止的故事。

      不知是父亲还是卫清辄这般急,三日后便下了诏书,称十日后便要册封轩辕氏萱裳。
      我在荣仪院,听着这道旨意,终于觉察到一丝绝望。
      十日,他赶不回来。
      那一晚,我以为,悬梁,会是我的出路。
      然而,舍却呼吸之机的那一瞬,却被卫清辄亲自解下。
      我没有说话,他亦然。
      次日,我决意割破手腕,却又被他拦下。
      甚至于我想到服毒,仍被他灌了解药,不得不活。
      生生死死,一直折腾到册封前夜。他总是赶在刚好的时机,却什么都不说,只是盯着我,防着我再寻着机会。
      明天。
      人人都说长夜漫漫,然而我却希望这长夜永无止息。
      门被推开,无需打眼,我知道是卫清辄。
      闭着双眸,遥想当初,在沚轩的时候,湘妃竹门被他咿呀推开的声音很是好听,记得那时,听起来便像是高山流水的琴音,而今回想,却觉得像是女子哀哀凄凄悠长不觉的哭泣。
      湘妃竹,本便是挥泪撒就。
      “明天,会是个满月。”他坐在窗前的软榻上说。
      我只略略看了一眼窗外——那是一角弯月,即便是到了明日,也绝不会圆满。他话中有话,我垂下眸,疲于去想。
      他看了我一眼,只好直说:“明天,宛南王便可以赶到。”
      我猛然转过头去:“这不可能。”
      “他疯了。”
      我细细听着这句话,不知这是句玩笑话,还是句真话。
      卫清辄召我那天,他已经离开十三日。卫清辄说已经下了诏书,他是快马加鞭离开,再快也要十余日才能勉强赶上他,届时,他早身处宛南。而宛南此刻正是紧急的当口,我以为他不会回来。便是他回来了,二十日的路程,他绝无可能仅仅十三天便长途奔袭回来。绝无可能,不是吗?
      “十三天,死了十七匹马。”他转头说。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那些马,活活累死!”
      我仍然不懂。
      “为了你。”他说的很是无力,“他真是疯了。”
      终于理解,却只是笑笑。为了我?为了那一封诏书?还是后来他又追加的那封册封令呢?是为了轩辕琨瑶的一具尸体,还是为了轩辕萱裳的册封大礼?我该知道吗?
      “明天的典礼……”
      我知道那会很不起眼,并非在万政场接受万人朝拜,只是在宫中叩问其他妃嫔,换上一身华服四处走走罢了。不过是个卑微的妃子。然而,宛南王疾驰而回,宫外没有王府,他必然进宫,那便没有错过这场不大不小的册封仪式的道理。他必然前来,到时,或许会有一场轩然大波。会吗?明天?
      “你不是期待很久了吗,陛下?”我笑着。几次三番让我活下来,难道他不曾预料过这一天,宛南王总有一天会与轩辕萱裳见面,他会信吗?轩辕琨瑶已死的闹剧?怎么可能信?哪怕有半点怀疑,也不过是因为他和我一样,想不出为何堂堂皇帝要迎立自己亲兄的侧室为妃,而且是感情甚笃的侧室。
      “过了明天,你便完完全全是轩辕萱裳了。朕自然期待。”
      显而易见的寒暄话,听得腻了,厌了。我阖了眼,说:“陛下请回吧。琨瑶今日,没有力气再寻死了。”
      无需遮掩什么,无需拐弯抹角。或许是在宛南与他闲散惯了,而是那低眉顺眼,逆来顺受的生活我再也过不来了。
      忽然想起卫清辄曾以静沚的姓名相威胁,如今,我倒也好奇他还有什么可威胁的?对于一个疯狂如此的男子,还有什么是他可威胁的?
      若是死。
      我嘲讽一般的笑了。
      他怕吗?他早不在乎生死,不然,何必将穆清留在身边?何必一次次在楚安涯手中将我救下?
      那么,我怕吗?
      在宫中妥协,为的并非是护佑他活着,而是为自己存了一份希望,一份还能再见的希望。只要见到那最后一面,说完那最后一句话。他,或是我,立时死去,恐怕我的心中,也不会有半分惦念。
      生亦何欢,死亦何惧?
      他若死,我定然舍命相陪。然而,卫清辄能痛下杀手吗?若是东临王,或许。若是宛南王,却是个问题。那是他同胞的兄长,尚未出生便在一起的兄长。他能下手吗?纵然他冷血如斯,堂堂宛南王,若是庸庸之辈,如何能在楚安涯手中将我救下?如何能那般轻易为他所截杀?便是刺客间者,若要进他的身,恐怕都要极亲近之人。宛南王,相处日久,他虽待人素来和善,然而亲近的,寥寥无几,若我也算做的话,如今王府中,恐怕也就只剩一个九儿。
      九儿?
      即便天下人都背弃了宛南王,即便他在宛南丧尽人心,我都确信,九儿绝不会背叛了他。那已经不是主仆之间的忠诚,那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兄弟,朋友,玩伴,那是最坚强的力量。
      或许,比我要坚实的多。
      我叹了口气。毕竟,我仍旧只是妥协。妥协到明天,见到他最后一面。留,或是走,卫清辄拦不住我。我知道的。

      一夜无眠,次日清晨,早早进了宫人为我梳妆打扮。然而我早已准备好——一袭苍白的素服,发上只一枚安静的雪白的山茶。山茶,我记得十五岁那年,在宛南,他们兄弟的宴会之前,我闻到的,便是淡淡的悠长的山茶花香。转眼,已是这么长久的时光过去。不知,他还记不记得?
      这些年,也可算波折磨难,几经生死,跌宕起伏,明明刻骨铭心之事那般多,然而此刻,脑海里,只有那一抹山茶花香,久久挥之不去。
      没有半分妆点,我推开门,驱散那些恼人的宫婢:“就这样,够了。”
      “主子,这恐怕于礼不合。”
      没有去留心是哪个大胆的丫头,我甚至不屑于打眼去看,之事微微笑了:“他喜欢。”
      他喜欢,就够了。
      再无人阻拦。我曳着裙摆,脚上是最柔软的丝履,走起路来,很是舒服。
      时辰尚早,我疾步走着,绕过这些穷追不舍的宫人,一头扑进御花园。
      御花园,四时的花开的不绝。总让我想起宛南,那里四季如春,四时的花开的不绝。花香里,总有他,有他的笙歌舞月,有他的诗词歌赋。现在想想,那或许,就是我贪恋的全部。我如何能舍弃,宛南那风流自在的他?
      忽然的,听到一曲箫声,悠长悠长的,就像发上花香,就像宛南的回忆。
      我循声过去,透过早开的花瓣,看着那抹天青色的身影。天青色的衣衫,已经肥大了,却仍旧熟悉。熟悉的,仿佛方才才见过一般。
      我记得,那是五年前的那个深秋,我们初见。明明是我的大喜之日,明明我穿了那样明媚的红色,他却是一身天青色的衣衫,笼罩在宛南氤氲的水汽里,飘渺如神。似乎摸不到,也抓不住。
      明明五年过去了,我慢慢长大,当年那明艳的嫁衣再也穿不得了,然而他的衣带,却渐渐宽松。时间,如此不公。
      我轻轻过去,也多亏了这双丝履。
      在他身后,忽然间,起舞。
      我不善舞,只会朝阳。然而,朝阳舞总是要穿大红的长裙,像一团猛烈炽热的火。但我,只有这么一件单薄的白衣,你可会怪我?
      大约是衣袖兜住了清晨的微风,他回首。只是那一回首,那一瞬的目光交错,世间,归于沉寂。
      没有箫声,没有朝阳舞,没有熹风,只是淡淡的悠长的山茶花香,只是这样静静的凝望。足矣。
      “琨瑶?”他不可思议一般的说着。
      数十天的分别,我第一次笑的轻松自在:“是。”
      他的双臂,忽然间拢过来,一如往常,温暖,踏实,坚固。
      “我便知道,你不会死。我便知道……”
      他的下颏蹭过我的太阳穴,微微的刺痒——他有了胡茬。我心底忽然一阵酸涩。是啊,十三天,十七匹马,从宛南,到万翙,这一路上,他该是怎样的劳累?日日夜夜的颠簸,没有半刻休整的时间。
      我们也曾急匆匆从万翙赶回宛南,也曾急匆匆从宛南赶来万翙,然而,至少要二十天。二十天,那仿佛一个不可打破的框架,一个永远无法逾越的界限。但他,只用了十三天。这个中艰辛,我无法想象。
      “你累了。”
      “不。我们回去,我们马上就回去,回宛南去。我答应过你,宛南王妃,还记得吗?”他的嗓子,已经干涩的沙哑,然而那话语听来,仍旧是宛南的温润恬淡。那种感觉,我思念了很久,很久,却难以描摹。此刻,却忽然明了,那感觉,是“家”。那是连安苍都没能给我的感觉。可靠,踏实,安全,轻松。在他的身边,是我的家。
      “我们回去。”我用力的点头。

      “萱裳,你要去哪儿?”
      身后,那声音不期然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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