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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生事,此时凝睇,谁会凭栏意
“琨瑶,做宛南王妃吗?”
那天,他将问题抛给我时,我没有回答。我甚至,没有和他回宛南王府,继续住在别院。他说他不会逼我,给了我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后,他只求一个回答。宛南王府还是别院,哪里都好。他不会怪我。因为江若鸢也好,穆清也好,他都欠我一个解释。
然而这一个月,我没有再见到楚安涯。我本想在临走前向他说一声谢谢,然而当一月后,宛南王府的车驾前来那一刻,他依然没有出现。我知道,他若要消失,没有人能找得到他。即便他还在,也不过是要骂我几句,无时无刻不再阻拦。但这是我的决定,无可动摇。
马车辘辘前行,卫静沚坐在我身侧,明明带着玉面,却分明的感觉他的笑意。
“遇到什么喜事了吗?”
他轻轻笑出声来:“我没想到,你还会和我回去。”
我看了看那张玉面,回过头看着手中的帕子:“知道我为什么和你回去吗?”
“为什么?”
“为了你还戴着这副面具。”
安苍白玉,这个中意味,我想他应该是懂得。
他按住我手中局促不安的丝帕:“我懂,琨瑶即是美玉,美玉即是琨瑶。只是你回来了,我再不需它。”他说着要取下那面具,我忙拉住他的手,他摇头,微笑着:“本是要回府才叫你看见,可你既说了,我便等不得了。”
我还在不明就里,他的面具便已摘下。
那一刻,我似乎看到了天神。
他的伤疤,尽数好了。那一张脸,比起四年前我们初见时,还要俊逸卓然。
“穆清懂得医术,这便是她留在府里的原因。”
“是穆清医好了?”
他点点头。我心里忽然五味杂陈。他最难捱的时光,我陪在他身边。然而他慢慢痊愈时,陪他分享欢愉的,却是旁的人。他说这是穆清留在王府的原因,我信。可那天,我推开门所见,那人影相依的原因,又是什么?他这样俊朗出尘的男子,是否早和她有了夫妻之实,鱼水之欢?
“怎么?闷闷不乐的?”
我摇摇头,他叹了口气:“放心,今晚我会告诉你。那会是很漫长的故事。”
“那天夜里,你为什么会去别院?”我不想强求他回答什么,但好歹,先让我梳理清楚思路。
“因为,你一直是一个不停压抑自己的心情,却永远那么不纯熟的丫头。那天,我看得出你的震惊,你的伤痛。可是你却看不出,当你一心护佑楚安涯时的我的心绪。你看不出,那天我去别院并不是忘了你在那里,而是要在那么一天,看看你。宛南从不下雪,只有那天。或许,那就是我们今生最后一次。你以为我一直沉醉温柔乡,我才恼了你,也因此,将搁置了三年不敢触碰的心情重新拾起。”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王爷不一直是这样的吗?”
“你这丫头。”他无可奈何的笑着。
三年来,第一次回到了宛南王府。镶金的匾额,朱红的大门,精致的抄手游廊,湘妃竹的沚轩,淡淡兰香的步蘭厅,一切未变,再见却恍如隔世。
九儿见我的一刻,跪下去竟落了泪,好容易将他拉起,他又不知疲累的忙前忙后帮我收拾沚轩。卫静沚没有吩咐,我也并不好搭话,也便随他去了。
待一切收拾停当,已是半日之后的事了。
杯中茶叶浮沉,我的心忽而也如此一起一落。
他坐在那边,阖了阖眼,终于睁开。
“琨瑶,轻鸢的故事太长。”
“我知道。”摩挲着茶杯,我屏息说,“穆清……先说也未尝不可。”
江若鸢与他再深刻于我而言都不过是旁人说与我的,然而穆清与他再浅薄也是我亲眼所见,无可争辩,无可躲藏。
“好。便从那天开始。”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开口,“那日,我披了衣衫出门应她,不过是收拾些饭菜的琐事。到底是寄人篱下,总不好摆王爷架子的。于是搭手做活。
“穆清生性聪颖伶俐,很是随和。我与她,不知怎的,谈起了这伤疤。她说她家族最善医疮疤,虽她技艺不精,但大约可以根除。我自然欢喜,怎知她说要随同回府。我心下狐疑之时,她竟万分越矩来拉扯我的衣带。你是知晓我的性子的,我本欲当即带你离开,哪料她说……”
他忽然停顿,我透过长睫看他,朦胧光影中,他的犹豫显而易见。
我笑笑:“说吧。”
“她说,你是痴心人,她有意伤你。我本不明就里,然而她说,若你不离开,她定然动手。我原本只觉她可笑,然而,她告诉我,我才知道,那时你已然危在旦夕。你我都浑然不觉,说来倒是我可笑。她说,她与楚安涯相识,待你走后,她自会托楚安涯照拂于你。我只是怔愣间,你便推门而入,她也正是趁着那些微的一瞬……”
“她托楚安涯照拂于我?”我握着茶杯的手蓦地紧了。
“如若不然,当日在别院,你以为我会让楚安涯走吗?”
我看着他紧蹙的眉头,的确,按着往常,他定然挥剑与楚安涯做一了结。
“将那样的人放在身边,王爷究竟作何打算?”
“那样的人?”
“叛党,她不是吗?”
“她是。”他云淡风轻的样子仿若在说这一件最无关紧要的事。
“那不是对王爷……”
“就因为她是叛党,所以我才放在身边,或许能牵至楚安涯。但看来,无需这样。”他的笑容中,有微微的苦涩。
“王爷是忧心楚安涯对我……”
“不是心怀鬼胎就好。毕竟三年了,他还没有下手,或许是我,太过忧虑了吧。”
“琨瑶怎样都好,王爷无需以身犯险。”
他轻轻一笑:“只是这样罢了,何来以身犯险之说?”
“王爷明知她擅长用毒!”所谓当日我已然危在旦夕之说,大约便是她在我二人都尚不知晓的情况下下了毒吧?
“那又如何?”
“堂堂宛南王爷的命岂容儿戏?!”
他按了按我紧紧捏在手中的茶杯:“并非儿戏。如若你因此离开了,我……”
“三年了,王爷为何不说。”
他抬手抚摸我的发髻:“你长高了,长大了。三年了,如果你一直在我身边,是不是就看不出这样的成长了……”
“王爷以为还有如果吗?如果,三年来,住在别院的不是楚安涯?如果,三年来,留在宛南王府的不是穆清?王爷,琨瑶早认定,这一生,老死别院,再不回来的。”
“那你是我要孤独终老吗?”
孤独终老,他何时也曾说过这样的话,已经不记得了。三年的时光,太过长久。
“还有穆清不是吗?”
他眯着眼笑的很是淡漠:“她,只是因为你,或许也是为了我这副皮囊。”
“既然王爷伤疤依然复原,何必再将玉面戴着?”
“琨瑶。”他微笑着叹息,“你可还在意?”
“琨瑶只在意一件事。王爷打算日后如何处置穆清。”
“随缘吧。穆清,毕竟不是楚安涯那样的人物,搁置在哪里,都无那妨害。”
“若说琨瑶对她,万分忌惮?”
“那便赐金放还。”
“王爷当真至义之人。”
“此事可搁置了?”
我点点头,抿了抿微凉的茶水。
“那,便是轻鸢之事了。”
“王爷,但说无妨。”
他的指尖划过我的脸颊,不知,是他的手掌冰冷,还是我的双颊冰冷。
“我,清辄,轻鸢,可称青梅竹马。幼年,她随太傅入宫,是四书五经,御射礼乐外,我和清辄唯一的陪伴。母亲很是喜爱那孩子,大约是因为,我和清辄的亲姊早年间便夭折了的缘故。我记得,那年,白色细蕊铺陈了庭院,我在闲暇时,无意看见,母亲和太傅订了后代的姻亲。我喜风月,轻鸢善舞善琴,而清辄,自小不爱这些声色。我原以为,轻鸢和我,定然是天作之合。
“可是啊,轻鸢十五岁那年,我从宛南赶去,参加她的及笄礼。她很美,美的就像遥不可及的仙子。贵族求亲的媒人踏破了太傅府的门槛,可是我知道,她的目光,只是看我。
“然而,在我离开万翙前,太傅上表,清辄要纳妃了。好歹是同胞的兄弟,我决定逗留几日,就是那几日,她被送进了深宫,成了清辄的妃。或许是少年的傲气吧,我和清辄几乎大打出手,轻鸢跪坐一边,哭了。我想,那时的她,还是她。她一贯是个温顺识礼的孩子。
“我不得不放弃,为了皇室的名声,我离开了万翙。我曾想过,她那么美好,清辄,亦是丰神俊朗的人,或许,他们两个才是天作之合,我们,今生的缘分,已经散了。我不需强求的。我不知道我是如何度过那段时光,我只记得,我凭着心头最后一缕执念奔回万翙,我只是想和她说,日后,仍旧是当初那三个相互扶持的少年。然而,她再不是她,一切都回不去了。
“萧墙啊,太阴郁。她的心,不知为何,死了。我去的时候,她再不是当初温婉的她,动辄对他人打骂,手握下人的生杀大权,是人命如草芥。她见到我时,一副惊讶的样子,我误把那当做惊喜,然而后来才知道,她仍记挂着我与清辄闹翻的那天,她担忧,清辄见到我与她共处一室会生出祸端,阻碍了她的前程。
“她想要我离开,永远的离开。我又何必多留?为了她,那段日子,我过的很是辛苦。等我好不容易放下一切,清辄说,她成了贵妃,将来,或许会占据后位。我能说什么?只是坦然接受,没有言语。
“再后来几年,我们没了牵系,直到你们轩辕家姊妹嫁来,我知晓清辄许下这桩姻亲时,曾不远万里快马加鞭去了万翙,为的只是和他一聚,那天,我记得,我们都醉了。我问他,不为轻鸢思量吗?他的笑啊,比那酒还苦。他说,后宫空虚,怎能显出她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柄?她为的,不过大权与荣耀。我们都懂得,却也都深深畏惧,年少时那个可人的女孩,怎么不见了?
“你的姐姐很是有些心机的,入了宫,便依傍着轻鸢,还记得,那年二月初四,我带你去崇明殿吗?你们截在了去轻鸢那里的路上。我和清辄说起,他只是说,后宫的事,随她去了。只是,也并非念着什么青梅竹马的情分,只是累了,年纪尚轻,但一颗心,早已疲惫不堪了。我还记得那天,我笑说,他总该找一个志同道合的,或是举案齐眉的……你知道吗?清辄只说了一句话,便让我深深感谢上苍,感谢母亲,让我做了一个王爷。他说,但凡是个女子,不论志同道合,还是举案齐眉,深深宫闱之中,还不是一样丑恶。他早没了奢望,我却还有希望,从那日开始,我确信,宛南王府里,定然要有个你陪我终老。
“之后,发生诸事,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我最后听到的关于轻鸢的事,也不过是清辄说,她在听闻我受了这样的伤之后,那副佯作担忧的瞳孔里,折射出的,却是宽慰。我猜,她是在想,我成了那副模样,便再不会有人误会我与她,仍是当初青梅竹马的两人了吧。
“到底,不该再唤她轻鸢,那个轻鸢样的小孩子,早就走失了,不见了。
“怎样?和盘托出,你可宽心了?”
我忽然有些胆怯,不敢抬头:“王爷可宽心了?”
“堂堂王爷,这等小事怎会放在心上,像个小女子一般。有伤国威。”
“王爷可是再说琨瑶?”
“自是自是……三年不忘的,可不就是你个小……女子?”
那句小孩子,他终究没有像三年前那样脱口而出。
“王爷……”
“如今看来如何?可值得你惦念三年?”
“当年王爷可是许久都不肯说的,如今看来如何?可值得王爷苦苦隐瞒?”
“你这丫头。”他大步过来捉住我,“得了便宜卖乖,还是当初那小孩子脾性。”
我正慌了手脚,他却将我抱至当初那沁了书香的榻上,附在我耳边笑了笑:“只是这身子,倒不是当初那小孩子的身子了。”
我面上一红,埋首在他的胸膛不愿抬头。
“怎么,你我夫妻四年了,却还不许为夫碰么?”我听他的语言轻佻,心中更是羞赧,垂了头说:“听闻皇亲贵胄对女子素来严苛,琨瑶一日无暇梳洗,不敢轻慢了王爷。莫不如等他日……琨瑶梳洗妥当,自当侍奉王爷。”
他咯咯一笑,却仍不愿放开我,只是说:“待你梳洗妥当,莫不是还要有那些个理由来推拒我?久别重逢,自然是最好的日子……难道,你有意,留到册封宛南王妃那一天么?”
“王爷甄选了哪家千金了吗?”我忽然顾忌不得许多,猛然抬头。
他蹙着眉头,似乎正细细考量,许久才说:“的确是有那贤淑的名门闺秀……宛南的高官们,也急于将女儿送来……”
我无力的笑笑:“的确,宛南王一脉,也需香火传承,多些贤淑的名门之后,于王爷的势力,也有些好处。”
“你这丫头,又在思量些什么?莫不是本王一一将十五日后册封典仪说与你,你才肯放心?”
“王爷十五日后便要……”
“自宛南雪后,我便遣人去了万翙,清辄已经下了诏书了。”
“不知是哪家闺秀,有幸登临宛南王府门。”
“叫本王想想……”他斜靠在枕上,作思忖状,“本王依稀记得,是大朔属地安苍旧贵族轩辕家的二小姐,不知你可认识?”
安苍旧贵族家的二小姐,我几乎没能反应过来。
“王……”
“你却还叫我王爷吗,宛南王妃?”
“那难道……”
“是时候,叫我的名字了吧?得了这样的身份,却没点改观吗?”
“静……”我咬咬牙,却怎么也说不出,拼尽全力,红了双颊,出口的,仍然是一句变了调子的“静王爷”。
他被我窘迫的样子逗得哈哈大笑,趁势偷吻我的脸颊,我只觉脸上滚烫,不知觉跳下榻逃开,他正下榻追我,却听得九儿在外慌里慌张的声音。他自然不愿叫旁的人来打扰这久别重逢的时光,便也没去答应。然而我许久不闻九儿这样的急促,也知他素来是个识趣,懂得见机行事的人,若非形势危急,他定然不会如此,便没有心思再与静沚玩乐,整理了衣装唤他进来,未曾想,那消息却让我,五味杂陈。
他扑通一声跪进来,只高声说了一句话:“琼妃娘娘,殁了!”
琼妃,那是我的长姊。
虽则我们素来不合,她那般刁钻,然而毕竟可算是与我一同长大,同处一个屋檐下。如今,她却忽然撒手人寰。我不知,当哭还是当笑,当悲还是当喜。
“皇帝的意思是?”卫静沚说。
“陛下递了书信,说是希望王爷和姑娘去一趟万翙。”
“只是书信?不是圣旨?”
九儿摇摇头:“九儿思量着这事也并非是个小事,不敢私自定夺,才斗胆打扰王爷。”
“信上可说是如何殁的?”
“只说是娘娘不知自己有孕在身,嬉闹时不留神小产,身子虚弱,受了风寒便……”
“不知自己有孕?!”我几乎和他同时惊呼。宫中太医是贯来细致的,怎会不去请脉?长姊身侧的宫人,如何不去留心?
“信上说,是日子还短,周遭下人没有发觉,太医不知情便无需日日去请脉,自然是不知晓的。”
“罢了,总该去看一看的。”
“王爷!”九儿忽然说,“这一去万翙,来回路途上,便要消耗四十天。皇上忧心的是,宛南王妃的册封典仪。”
“这是什么话!”我听了只觉错愕,“莫不是叫我听闻长姊的死讯仍旧置若罔闻地去册封!她好歹是我的长姊!”
再怎么说,她都是我的血亲,和哥哥是一样的。纵然没有什么情分可言。
他的臂膊揽过我的后腰,摩挲着我震颤的小臂,使了眼色叫九儿退下,才轻声说:“没事的,没事的。我陪你回去,一切都没事的。”
“可是父亲那边……”长姊一直都是父亲所谓重振家族的唯一希望,如今她猝然而逝,哥哥也不会再回轩辕家,这份希望,莫不是悉数压在我的身上了?可我当初,只是当做附属品一般嫁与宛南王,如何谈得上希望?
“你还有我,宛南王妃还不够光耀门楣吗?还是说,你认为,我比不得清辄?”
不知为何,我忽然泪如雨下。长姊的辞世?家族的重担?还是他的那一句,你还有我。
我们还没有来得及好好收拾行囊,便急匆匆北上,快马加鞭,二十日日夜兼程,才终于到了万翙,进入城门前那一刻,他忽然拉住我的手说:“若是旁的人询问琼妃殁去缘由,只说不知。”
我懂他思虑,那日九儿特意说明,卫清辄送来的并非圣旨,而是一封书信,便说明,这绝非是昭告天下的内容。纵然仍有许多疑虑,但远比天下人所知道的要明晰真切许多。
车停在宫门,接下来的路,只能靠我们自己走。他在宽大的广袖下,暗暗握住了我的手。那份力量,我知道,我该永生不忘。
一个普通妃嫔的死去,掀不起波澜。深宫之中,每天都有人离开,有人出现。长姊的死,就像是宫闱中最平常的一幕,人心麻木。
然而,在我见到父亲的那一瞬,我知道,这对一个家庭,并非平常的一幕。
他老了,我曾经畏惧,叛逆的父亲,扶在棺椁前,佝偻着身子。骄傲的大夫人哭肿了双眼,跪在地上,只是瘫软,却仍嘤嘤的哭着。我走过去,本要去看看我故去的长姊,静沚却停在了原地,对我摇头。
忽然谁说了一句,盖棺。
我松开了一路上紧握的手,拼命跑过去——那最后一面,我还没见到。
他从身后,紧紧抱住了我。
“别去,月余了。”
我忽然僵硬。是啊,从卫清辄遣人去宛南,到我们收到书信奔赴到这里,来来回回,月余了,那么美丽的长姊,还会美吗?可是,那时最后一面,今生今世,无论妍媸,我们再难相见的最后一面。
然而,那棺椁,层层密封上了。
他仍旧抱着我,不肯放手。
“长姊!下辈子,莫要再做姊妹!”我只有这一句话,再无其他。望她还能听到,等下一生,各自找一个好的归宿,莫要像今生这般纠缠。
这一声呼,大夫人忽然一个震悚,摇摇晃晃站起身,走过来狠狠拉住我的双肩,疯了一般说:“是你,一定是你,你长姊待你不好,你便要取她性命!你好狠,你好狠!我要,我要替琼儿报仇!是你断送了轩辕家!是你!”
大夫人习惯般的扬手,我亦是习惯般的躲闪,然而巴掌声响起,却是落在了她的脸颊。
我回首,卫静沚那样倨傲的神情,我从未见过。
“琨瑶是安苍轩辕家的女儿,也是大朔宛南王的正室,任何不敬之举,哪怕是轩辕家主,其罪当诛。”
这一巴掌,似乎扇掉了她全部的高贵,全部的盛气凌人。那个抖如筛糠的佝偻妇人,再不似当初那个挥鞭痛斥我的贵族家女主人。
“王爷,王爷,是贱内不识规矩,冒犯了王爷和王妃。只是这琼妃殁亡的打击太过沉重,贱内一时不能承受,还望王爷开恩。”父亲过来拉走她,依然是那一副圆滑世故的样子,那一派圆滑世故的强调。
长姊的葬仪很是简单,按着妃子的礼仪下了葬,父亲和大夫人能来已是圣上的恩德,他们再没有什么奢求。但是我和静沚,到底不会因此满足。
深夜,我与他拜访朔翙宫。轩辕琼珶的死绝非如此简单。
卫清辄一派意料之内的样子,有条不紊的吩咐了茶点,驱走了下人。就连卫静沚,也是从容不迫的模样,似乎只有我,急于寻求一个答案。
“是不是江若鸢?”静沚突然发话,令我一惊。但转念,的确,妃子殁亡并非什么值得皇帝亲自关照的事,更何况女子既然嫁来便与轩辕家没有干系,按规矩也无需父亲前来。然而,他要亲眷前来,我必然会赶来,而静沚也会因此出现在万翙城中。若说,如今这太平盛世,不辞万里秘而不宣的传来堂堂宛南王所为何事,怕也只能是为了一个曾让兄弟二人险些反目动手的江若鸢。
“静沚。”卫清辄叹了一口气,已然是承认了,“前些日子,江太傅上疏,要告老还乡。”
“你放他走了?”
“如何能放,他是唯一一个完完整整知道前朝旧事的人。我只是说他身子还硬朗,驳了他的奏疏。”
“他是觉出风声了。”
“连你远在宛南都察觉了,江太傅可是老狐狸,如何能不察觉?”
我听得只觉一头雾水,然而必得听下去。
“在宛南,我只是揣测。盛宠之后,必是衰亡。清辄,你特意要用轩辕琼珶的死来做文章,叫我来并非只是为了送葬吧?”
“轩辕琼珶象征的,是朔与安苍的连结,谁若是杀了她,便是破坏了朔和安苍的安宁。如此,强说叛国之罪,也是可行的。”
“你要动摇江太傅的势力,非要从轻鸢动手吗?”
“你还当她是轻鸢吗?多少年了,朕也乏了。静沚,你躲到宛南做风流王爷,可是朕呢?这些个权术利益,我看得厌了。她只是要排除异己,然而太过了。她露了破绽,又动了不改动的人,朕若要动江太傅,便必要抓住此事大做文章。”
“那最后呢?你是要除掉谁?”
“你不想知道母亲的事吗?”
“只是为了这些旧事?”
“你以为朕是这样不能顾全大局的人吗?江太傅很是能拿捏朝堂之上的分寸,除掉他必然是除掉了朕的左膀右臂。然而,朝中依附他的人已经越来越多,如果不加打压,便会形成剪除不完的党羽。江修多年来从不培植党羽,但树大招风,朕必得与他抗衡。更何况,若江若鸢继续留在宫中,只怕后患无穷,殃及后世。”
“殃及后世?你的意思是……”
“轩辕琼珶有孕,朕是知道的,然而不许她声张,宫中知晓此事的,也不过她和我,还有一个她亲信的下人。然而,她刚刚有孕,便受灾小产,你当此事与江若鸢无关吗?”
“所以,你要除掉她?”
“朕可以允许她排除异己,可以允许她咄咄逼人,但绝不能容许他为祸朕的子孙!皇室血脉,任何人,都不得觊觎。”
“皇上既然决意如此,要我从宛南千山万水的赶来做什么?”
灯影寥落处,卫清辄的身影显得单薄落寞:“一同长大,不能走上同一条路,好歹,在这末路穷途上,我们三个,再并肩前行一次吧。就当是,我这个帝王,一个可笑的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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