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夜歌

　　已入八月，这山郊边的夜虽凉，可白日里待日头攀上山岭直落而下，便又是闷热难挡的一天。

　　此刻头顶日光渐强，不远处湖面波光粼粼。
　　一老一少静默着穿行在湖边稀疏的树荫底下。
　　段千秋正心里琢磨着陆成斐要说什么的时候，却见身前一身锦袍的长者缓缓放慢了脚步。

　　陆成斐回过头来，双手负背，他面上虽有温和的笑意，但是那双饱满风霜的眸子却是定定地望着她，凌厉得好似能看破她的心事一般。
　　“千秋侄女，此番临走前其实是想告诉你，你陆伯伯我此次到访段林剑庄的另一个重要的目的。”
　　另外一个？
　　段千秋不禁面露疑惑，但随即便点头，心中既提起了兴趣也打起了警惕。
　　“陆伯伯但说无妨。”
　　陆成斐长眉微紧，遂一边走一边缓缓沉吟道：
　　“你知道你陆伯伯我很少管江湖里的生意，可这一次其实不瞒你说，是你父亲在失踪前曾寄信于我，想要拜托我一件事，我前不久才从东蜀回来，看到这封信便匆匆赶来。”
　　提及父亲失踪，段千秋双眸一凛，脱口便道：“是什么事情？！”
　　“此事事关重大，本不可外泄，但是如今看来也只有先告诉你了。”
　　陆成斐沉顿片刻，微微叹息一声，便向她凝重道：“段老说，希望我能替他保管一个黑金匣子。那个匣子本是锁在段老书房密室的暗格之中，可此番等我去找的时候，那个黑金匣子却已经不见了。”
　　“这——父亲的书房的密室？”
　　段千秋不禁诧异，自小到大，她虽知道父亲书房有个密室，但却一直不被允许进去。叛逆的时候，她曾绞尽脑汁地想找出那个机关，可那机关找是找到了，可是不论怎么试都是打不开那密室的门。

　　“走吧，这次是我带你进去，就算段老日后知道了，也是不会责怪于你的。”陆成斐这样说着，便伸手往前指了指。
　　段千秋一愣，随即抬头向前望去。
　　原来不知不觉，竟已经走到了父亲的书院。
　　她顿了顿脚步，有些犹豫又有些疑惑地四处张望了一会，道：“陆伯伯，这件事情，我二叔——”
　　还未等她说完，陆成斐便回过头来一脸正色道：
　　“千秋侄女，此事事关十八楼机密，就连你二叔也不知道，你切记不可再告诉第三人。”
　　“那陆伯伯，我二叔他现在人在哪里？”段千秋说着，四处张望了一圈，但这落在湖边林荫下的书院此刻正是一片幽静，除却他两人竟不再有别人。
　　陆成斐知道她的意思，眸光深恻间遂摇了摇头，道：
　　“放心吧，你二叔已经去兵器锻造场了，今天该有很多人都收到了你回来的消息，江湖人都是凑个热闹，所以怕是又有很多劣质的兵器要被退回来了。”
　　段千秋默默听着，心中不禁一阵黯然，她思虑了一会，低低道：
　　“陆伯伯，这次段家的劣质兵器一案是否也同父亲的失踪有关？”
　　陆成斐眼中掠过一丝阴翳，刻满风霜的脸上渐露一丝意味不明的难色来。只听得他仰天长吟一声，道：“这，不好说啊。”

　　但见两人已经走到书房门口，陆成斐掌风一带便倏地挥开了书房的大门。
　　“暂且先和我进去吧。”
　　段千秋点了点头，随即机警地往外打量了一圈，便跟着陆成斐走进了父亲的书房。
　　“知道机关在哪里吧？”
　　段千秋见陆成斐正微微笑着回过头等她，心中也是忍不住一惊，她一边想这老前辈是怎么知道她的心思的，一边又静心下来小步上前。

　　同曾经很多次尝试一样，她走到那张青铜铸的盘龙椅前，用力将椅子两边的把手往下一按，只听得“咕咚”一声便从那栩栩如生的盘龙口中吐出一颗滚圆的铜珠来。
　　段千秋回了回头，但见陆成斐目光温和地向她点了点头，她心中明白，随即伸出手去。
　　玉指轻弹在那颗铜珠上，将那铜珠缓缓转了一圈。
　　正当玉指抽回的那一瞬间，不知道身后的墙壁里头起了什么反应，竟从里缓缓转出一块圆形的铜盘来。
　　她拉长了脸望向身后长辈：“陆伯伯，这块铜盘该如何启动？”
　　陆成斐淡然一笑，随即大步上前，长袖一挥开便伸出自己手掌，以五指向下的掌势向铜盘印刻了上去。
　　过不了多久，静默间段千秋忽听得这宽敞而紧闭的书房里竟发出低沉的“喀喀”声来。陆成斐强而有力的大手一把拉着她闪了开来。
　　原来这机关运作的地方正在她的脚下！
　　段千秋想不到这密室竟是被父亲造在了地下，她心中不免有些吃惊，只是怔怔地望着这从地底下打开的那扇四方的石洞。
　　洞中有台阶从上至下伸入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千秋侄女，不知你听说过机关大师陆鼎元没有，此人正是我的叔父，这机关便是照着他设计的机关图纸造的，自然也就只有我和你父亲的手能打开，所以不管千秋侄女你如何想方设法都是打不开的。”陆成斐一边说，一边早已踩着石阶往下。
　　段千秋回过神来也紧了紧手中瑖霞，也屏息跟着陆成斐走了下去。

　　待两人完全走进这地下通道时，陆成斐停了停，他的手在黑暗的石壁上不知按下了那个开关。只听得刷一声，段千秋头顶的那扇石门缓缓地便又阖拢。
　　她本以为这石门一旦关闭，那这地下便会陷入一片黑暗，哪知正当石门闭合的瞬间，从身边竟“呲”地就亮起了一路的烛灯来，将前方的石阶照得清清楚楚。
　　段千秋正讶异间，忽听得陆成斐低低长叹了一声。
　　“只是啊，年代久了，这些机关也越来越难认得我的手了。”
　　段千秋怔了怔，一时竟不知该接什么话，只好沉默地跟着陆成斐一路往下。走了没多久，地下的空间渐渐宽敞了起来。

　　段千秋环顾一圈，发现这里竟然是一间开阔的兵器锻造室！
　　有窑炉，有铁台，角落里更堆积着无数铸剑所需的铁器、青铜等不知名的金属质料。四围的石壁上高高悬挂满了许多的长剑，亦有弯刀和一些短刃。
　　而中间那一张石桌上，更是凌乱地摊开着无数绘制兵器的草图，可以想象曾有人日夜不眠地伏在这桌上苦苦思索。
　　段千秋心中早已波涛翻滚，她随手便拿起桌上的一张图纸来，自然正是父亲段南天的笔迹。

　　“段老曾与我，有着共同的愿望，那就是有朝一日，能在这间不见天日的锻造室里造出同那些上古神兵利器一般天下无敌的兵器来。想必，他曾在这地下室里投入了很多的心血——”陆成斐说着，眸光之中不禁流露出极复杂的神色来，有雄心有沧桑，更有着许多段千秋看不懂的东西。
　　陆成斐忽而抬手吸下一把长剑来递给她，喟叹道：“千秋侄女，你看，这柄剑是不是同你的瑖霞极为相似？”
　　段千秋闻声接过来，与自己手中的瑖霞剑一比，果然从外形上看除了一些细节外大体竟是一模一样的。
　　她有些疑惑，便抬起头来，只听得陆成斐缓缓道：
　　“你这把瑖霞的原型本是上古宝剑——兮霞，兮霞是适用于女子的佩剑，轻盈如羽，充满了阴柔之气。可段老并非是想复制这上古宝剑，他更希望的是一种推陈出新。他心知你自小个性刚烈，便不断在原材料上反复磨练，耗费多年才锻造出了你手里这把锋利的瑖霞剑。”
　　段千秋的手缓缓摩挲着手中的瑖霞，脑海中便浮现出父亲曾在这间不见天日的屋子里废寝忘食炼剑的模样来，她心中既有感动又有愧疚，可想到父亲此刻还音讯全无，她的心顿时又像是跌落深谷一般。
　　她道：“所以，父亲让陆伯伯你保管的那个黑金匣子里装的，是否正是他这些年来潜心研究所得的铸造图纸？”
　　陆成斐眼中掠过一丝惊诧，随即点头道：“不错。你看，就在这里。”
　　陆成斐说罢，抬手翻开一叠图纸，伸手在石桌上一按，便见这石桌中间忽的抽开了一个暗格。只是这个暗格里现在是空空如也。

　　“按理说，这个地方只有父亲和陆伯伯你知道，那么又是谁会拿走那个匣子呢？”段千秋感到百惑不解吗，忽而她灵光一闪，便道，“会不会是我二叔？！”
　　陆成斐长眉紧皱，缓缓地摇了摇头。
　　“不，不是你二叔，我来的时候已经试探过他了，我的感觉不会错。你二叔绝没有那个能耐能走进这个密室。对了，千秋侄女，你可知你父亲失踪前还与谁有过来往？”
　　段千秋愣了愣，脑海中想起一个人。
　　“泯光宫。父亲失踪前曾和泯光宫宫主穆白祈有过信件来往。可是——”
　　“可是什么？”陆成斐皱眉道。
　　“可是，正如我交给伯伯你的那封信，那是我从穆白祈手上拿到的，信上说父亲其实是去了十八楼——”
　　陆成斐脸色凝重，他沉默了一会，不知是在想些什么，不过一会又缓缓沉吟道：“那封信——我今日一走便会前往十八楼向老楼主求证。”

　　“对——对了，”段千秋又迟疑着开口：“陆伯伯，其实，我此番出行泯光宫，虽遇到了不少仇家，但当中竟然还有十夜令的追杀。”
　　陆成斐脸上的表情没有多少的变化，他却只是淡淡一笑。
　　“此事连十夜夫人都搅了进来，看来当中各势力的牵扯还真不小了——”
　　片刻，却又听得陆成斐缓缓道：“听说，十夜杀手几乎没有失手的时候，既然十夜令没有完成，那么他们想拿的东西应该也没有拿走吧？”
　　段千秋这下心中更加惊讶了，想，怎么这个看似不过问江湖事的十八楼前辈，其实却知道得如此清楚。
　　于是，她不禁问：“陆伯伯，他们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东西？”
　　陆成斐冷然一笑，随即便说出了那个她想要听到的答案。
　　“段家兵机阁的密匙，对不对？”
　　段千秋讶然地点了点头，只等陆成斐的解释。
　　“想必十夜夫人以为那些铸造图纸是藏在段家兵机阁里了，不过，现在看来这黑金匣子是真的消失了——”陆成斐说着，眼中竟有些微微黯然起来，不过片刻他似又想起了什么，眼光忽的一厉，便又冷笑起来：“千秋侄女，提到铸剑图纸，差点忘记一个人来了。”
　　“是——是不是‘千锤百鬼’百里屠辰？”。
　　其实方才听陆成斐说起瑖霞剑由来时，她便想问了，因为同是铸剑师，这百里屠辰的做法与父亲正是截然不同。
　　陆成斐冷笑着点了点头：“这次段家的劣质兵器想必和百里屠辰脱不了干系，因为二十年前十八楼里带头通缉百里屠辰的正是段老。但是——这消失了二十年的人又是为何会突然间出现呢？昨晚，我思虑了一会，觉得若是有人能像大海捞针一般将百里屠辰找了回来，那么当今世上也只有一个人有这个能力了。”
　　段千秋握着瑖霞的手忍不住一紧，便低低道：
　　“陆伯伯说的这个人是谁？！”
　　陆成斐微微一笑，淡淡吐出四个字来。
　　“十夜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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