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空寥落

　　一捧黄花洒坟头，二钱苦酒诉离愁，三分冥纸风中荡，生人独忆离人走。
　　清明节，中云镇的人们纷纷端起小篓，放上黄纸、香蜡、酒肉，赶往镇外的墓园，或拜或叩或哭或酹。在出城前先到当铺典当了一身衣裳，换得几分小钱后，便买上钱纸独自一人前往城外母亲坟头的染颜，看着眼前没有墓碑、杂草丛生的小坟，心中一觉一紧。
　　难得，父亲真的忘记了与母亲的夫妻之情？
　　她木然的为墓除草并添上新土者，焚楮锭次后，将一叠黄纸钱置母亲坟头。她幽幽叹息，提起小娄欲转身回府，却望见母亲周围的坟头上都无纸钱。
　　是孤坟。
　　父亲将母亲葬在孤坟堆里？
　　心中气愤直冲脑门，在出于同情心将母亲身边诸坟置上黄纸钱后，她急冲冲地赶回家中。
　　人都死了，父亲不要说扫墓了，竟然还将母亲放在孤坟堆了，言下的意思，不是要母亲死后都连一个认识的朋友都没有吗？她似乎看见，温柔贤良的母亲孤身一人坐在冰冷的黑夜了，欲哭不哭的可怜模样。
　　双掌推开花厅的门栏，正瞧见，一副天伦图案。
　　二娘和爹端坐在主位上，看着牙牙学语的弟弟边走得摇摇晃晃边朝蹲在前进路线上，笑得跟太阳一般过于刺目的染笑前进。二娘和爹都为孩子天真而搞笑的动作忍不住逗乐了，口中为弟弟“加油”的打气着，小小而肉肉的弟弟张开双手，试图把握平衡向前面伸开怀抱的染笑前进，不想一个踉跄，后脚和钱脚绊在一起，轰地一下朝硬硬的地面摔去。染笑见了着急，扑身向前用双手接出弟弟，可自己却狠狠的摔在地上。
　　气不打一处来，染颜怒吼着说：“够了没有，你们！”
　　“你说什么？”原本一脸和善的二娘，在看到染颜负气的面容后，生气的质问。
　　染笑扶着弟弟慢慢站起来，为弟弟拍拍灰尘，摸摸胖嘟嘟的脸颊有无损伤，理智的不说话。
　　“我说什么？”看着爹爹侧过脸不愿意看她，看着染笑逗弄着二娘的儿子不着话，看着二娘一副因她出现而扭曲的样子，她的忍不住流着泪，将自二娘进门一来的所有怨气一股脑儿地发泄出来。“我说，你们，你们……你们奸夫□□、不知羞耻！”
　　“混帐。”染老爷走过来就给她一巴掌，强大的力道，将染颜煽倒在地上。
　　一直以来做苦工的辛酸，夹杂着娘亲坟头的孤苦，再和着唯一姐妹的狗腿，与父亲那一耳光的无情，让她心中那忍耐的天平出现了裂痕，愤怒和怨怼，难以谅解的悲伤瞬间袭上心头，她什么都没有，她还能奢求什么？“难道我说错了吗？娘什么怎么死的？还不是你说，‘若是爱我，便饮了这杯酒’，娘饮了酒，可你怎么做的？你不顾娘的生死，你看着娘活活被痛死！这一切……这一切……都是为了这个贱女人！”染颜的手指头一指二娘。
　　“闭嘴！”染老爷又是一耳光煽在染颜脸上。一行红色的液体自她的嘴角缓缓流下，染颜颤抖得抬起脸，弱弱又充满期盼地盯着自己父亲，眼中的液体模糊了视线，看不见父亲清晰的身影。
　　父亲？
　　一直以为，父亲和母亲是自己这个世界上最最清楚的人，因为她相信，父亲的爱也相信母亲的爱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爱，她从不曾怀疑过。即使被沦为奴仆的命运，她也相信着，相信着父亲只是被二娘蒙蔽，有一日，父亲一定会走到她面前，对她说：“小颜，二娘走了，你跟爹一起回家吧。”
　　可是现在，梦，一下子支离破碎了。碎得连残渣都不留。
　　染老爷看着女儿的眼睛，那双眼睛倔强又强硬，美丽又灿烂，像极了，像极了那个他最爱的人的眼睛……
　　他难堪的闭上眼，不愿再面对女儿。
　　“爹。”染颜柔柔的呼唤，“你是我的爹吗？为什么……我都看不见你？你真的是我爹吗？啊？”
　　“你要觉得不是，滚就是了。”见不得染颜企图以情动人的话语，染夫人厌恶地说“哼，不要以为我稀罕你这个女儿？我和你爹只要有儿子就够。反正你们都是赔钱货，始终要当别人家的媳妇的，到时候未必还记得你爹？”
　　“我和我爹在说话，你开什么口？若不是娘死了，你以为你当得了染家的夫人吗？你不就是一个仗着自己兄长是县令……”
　　“染颜。”
　　“啪。”
　　两个声音同时响起，像了结了愤怒一样，花厅里回归平静。
　　染夫人幸灾乐祸的看着。
　　染老爷仍旧侧脸不睹。
　　染家小少爷不明白事理的牙牙笑着。
　　染颜震惊莫名的抚着被打疼的脸，不愿意相信眼前的意外。在她瞳孔的倒映中，一张和她完全一样的容颜带着冰冷和漠然，没有丝毫感情地染笑。
　　方才……连染笑也打她？
　　眼泪无声地滑落，如倒灌上岸的海水，所有的感情只能决堤。
　　“娘亲，爹爹，女儿代染颜向你们陪罪了。还请娘亲和爹爹大人不计小人过，不要与一无知女子一般见识，反到有辱了自己。”染笑跪在地上，用力的磕了三个响头，“娘亲，弟弟还小，看到这场面怕是已经吓到了，不如娘亲快些带弟弟进屋休息，孩儿也速请大夫前来，为弟弟开些收惊的药。无论如何，弟弟是我们染家的后继香火，可不能有半点闪失。”
　　即使染夫人再想发作，也得看在自个儿孩子有无受惊的担心上，撂下狠话：“若是万福有个什么，我要你吃不了兜着走。”说罢，便抱起孩子，边往里走边要管家速请大夫。
　　看到染夫人走了，染笑转对染老爷劝说：“前几日，我听张嫂说染颜染上了风寒，有些发烧。今天的意外，也是身体不适下的冲动，爹爹就原谅姐姐的无礼吧？”
　　“我怎么会有她这个逆女？叫她不要再有下次。”心中也不想有所追究，看到染笑给了一个台阶，他就顺势走了下来。
　　“恩，孩儿知道了，孩儿会劝说姐姐的。爹爹还是回房休息一下吧？免得气坏了身体。”
　　染老爷拂袖离去。
　　偌大的花厅中，空荡荡得只剩下这对孪生姐妹。
　　窗外的日头自树逢间洒落，暖暖的光芒仿佛有抚平伤痕的奇效，伴随着一声声随光而落进厅中的鸟鸣，逐渐平息了染颜的怒气，可惟有哀伤，即使是太上老君的灵药也无法根治。
　　染笑坐在梨花木精雕的椅子上，端起搁在桌上的香茗轻品一口后，透过摔在地上的染笑外视窗外的绿意。
　　阳光下，绿色有此刺眼。
　　“几巴掌，有没有把你打清醒过来？”染笑不经意地开口。
　　染颜倔强地侧首，不知该怎么面对染笑以及她的问题。
　　“我想应该是没有吧。”看着染颜写满不谅与哀伤的双眸，她笑笑地继续说道，“你以为就你那几句话，爹就会回心转意吗？一个连自己妻子都可以牺牲的人，你觉得说道理或吵闹有用吗？正如二娘说的，女孩子家就是赔钱货，虽然我不敢苟同，可是你却不能否认爹心里是不是也是这样想的？”
　　“够了。”十分讨厌染笑这些说不清道不明意图的话，她当下站起来决定不再与染笑浪费时间扯些废话上。
　　“看吧！说到你不舒服的，你就只会说够了，然后就想离开。你还没有什么有些建树的举动？”虽然不打算留她，但是染笑还是觉得该提醒提醒这个冲动地跟牛似得姐姐。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当然是你不高兴的。”沉默一会儿后，她见染颜有听她说的心思，方又次慢悠悠地开口，“你知道你刚才的举动多愚蠢吗？你以为是为了娘，是为了爹，是为了这个家？可实际上，你做得却是发泄自己的不满而已。”
　　发泄自己的不满，难道有错吗？
　　“我不会像你，为了自己享受可以做缩头乌龟。”连尊严都丢弃了，做人还有什么意思？“是娘啊！哪个死掉的人是你的亲身母亲啊！你怎么能看见哪个夺取娘地位和生命的女人在我们家里作威作福？”
　　“呵呵。要是自己能生活的更好，即使做缩头乌龟又如何呢？”在说这话时，染笑笑的格外灿烂，谁人也不知在她混乱的心房里，漫溢的是浓得化为平静的哀伤、失望。“倒是你，我的姐姐，你刚才会如此激动的大骂‘奸夫□□’的企图是什么呢？不就是希望二娘能够离开这个家吗？可你做的却和你的意图完全相备。你只会像个泼妇一样叫骂。”
　　染颜不答腔。难得静静地听着她的话。
　　她斜睨染颜一眼，笑意溢满眼眸。“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控制感情，一种人被感情控制。这是个乱世，乱世的话，就该明白自己想做什么，以及如何去做才能保全自己。不是有句古话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吗？你若是不懂得为自己打算，你如何去为别人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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