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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06
抱着夏夷则睡去的时候,清和还觉得有些不真实。已经有很多年他不曾与人共卧一榻,出于习惯理应觉得抗拒,而偏偏——此刻抓着他胳膊的是一双肉肉的小手,尚带着生命最初的天真没有半点尘垢,能唤醒的,也只是人心底最本能的珍惜和护佑。就这样,清和并不知道,在他恍然不觉的时候,波澜不惊的生活被撕开了一角,夏夷则不动声色地住了进来。
他更不知道,有一天这小小的一团会在自己世界里长成怎样枝繁叶茂、不可或缺的存在。
那夜的清和只是不知所措地轻轻侧过身子,伸出手臂,虚虚地护住他徒弟。怀抱的姿态做得这样小心轻慢,他是怕自己半夜翻身压到夷则,又怕抱得太紧,把徒弟给弄醒了。
然而夜深的时候,清和突然被一阵将哭未哭的声音吵醒。他睁开眼,看到夏夷则的眉头拧起来便觉得自己的心也被谁狠狠拧了一下。他不知道这么小的孩子能梦到什么可怕的事,如何稚嫩的脸上会有这样惊惶的神情。夏夷则陷在他所不能及的痛苦里,然而手却还是紧紧地抱着清和,好像一个溺水者抱紧唯一的生机。
清和伸手探了探他额头,竟是烫得吓人。原是坐在雪里等他太久,冻到了骨子里,终于起了烧。小孩子身体一难受,便连带着精神都脆弱起来,一下子落到梦魇里。
清和哪见过这场面,措手不及,动作先于理智已经紧紧把徒弟抱在怀里,拍着后背喊他,“夷则,夷则。”
夏夷则地趴在他肩头是极其难过的情形,唇齿间有嗯嗯呜呜的呻吟,却即使在梦魇里也克制着不去哭。清和揪心归揪心,却也并不慌乱,手起凝诀,瞬间化了个两仪清心阵。
淡淡光芒散去,夏夷则渐渐平静下来。清和松了口气,轻轻唤了声“夷则。”
夏夷则慢慢睁眼,带着点初醒时的茫然,又尚未摆脱梦中的余悸,傻怔怔看着清和。
清和抚慰地拍打着他后背,“没事了,为师在这。”
夏夷则终于反应过来,一下子抱紧清和。
清和由他抱了一会,又心疼这身体实在滚烫,便轻轻推开,准备去拿些上好的丹药。然而夏夷则一察觉清和要走,就愈发抓得用力,呜呜抱着就是不肯松手,简直好像要和清和吵闹起来。大约是生了病,那些谨慎和乖巧都暂时抛开了,一举一动只凭着本性。
清和见他这般固执起来才更像个小孩儿,再联想他平时种种,竟不生气,只愈发心疼。便温声细语同他商量,“为师去给夷则拿药,夷则且先放开。”
“师尊不许走。”然而小孩子一旦固执起来,又开始不讲道理。身体难受,一点点疏远都被无限放大成抛弃的意图。
“夷则不信师尊吗?”清和故作难过地问他,“师尊去去就来。”
“可是……”夏夷则心事隐藏极深,此刻借着病,才大胆问出来,“师尊是不是其实不喜欢夷则,不愿收夷则为徒?”
清和看看他,到底是叹了口气。“不管愿不愿意,为师已经收你为徒。”
夏夷则点头。“是的,师尊收夷则,或许只是迫于无奈,却没有把夷则当成徒弟看待,否则,为什么不教我法术呢?”
清和从未想到原来这孩子是在意的。日日里他安静地看书吃饭睡觉,让干什么就乖乖干什么,从来也不曾跟清和说起过心中疑惑,清和便以为他真的不感兴趣,不记得这回事。
“师尊待我很好,总问我冷不冷。可是来送饭的逸风师兄说,太华弟子自有一套法门,修习之后就不怕冷了。师尊真的怕夷则冷,为什么却不教我呢?”
清和被他问得一愣,有些心酸,却只是沉默。他只不过想让徒弟今后的日子,能过得尽量简单平静罢了。他想说与你所经历过的、也许仍需面对的那些人情险恶相比,这点冷,又算得了什么。不争未尝不是好事,你若真得了本事,就真能做到不争不求吗;便真的不争,又有谁还容得下你吗。
然而他知道,这些话他说了夏夷则并不会懂。此刻离三皇子要彻底熟悉那些勾心斗角和明哲保身,还尚有一些从容静好的年头。
他想了又想——夏夷则烧得迷迷糊糊,浑身发烫却还执着地抱着他,那体温贴在他心口便加快了这个决定——终于他改口说,“是为师疏忽了。夷则冷,那为师就教你。”
夏夷则惊喜地抬头看他,眼睛里一时闪闪发亮。“真的吗!师尊真的愿意教我法术吗?”
清和点点头,“待你病好,便教你些防寒的法门。”
夏夷则便又明显失落下来,眸光都暗了几分。“师尊不打算教我剑术和其他法术吗?”
见清和一脸难办,便不等清和开口又追着问,“夷则不会让师尊很累,如果师尊不能教得太多,那么御寒法术就不学了!请师尊教徒弟剑法就好!”
清和从未见他如此强烈要求过什么,一时错愕,也微微有些失望。他一早看透富贵烟云,心性平淡,便不喜欢这种太过执着、锋芒尖锐的心性。他竟未曾料到夏夷则将这心境隐藏得这样深。
于是夏夷则听到清和淡淡开口,已是有些疲倦的语气。“你要学这些,是意欲何用。”
“回师尊,徒弟只是想学了本事,才能保护母妃,才能不被欺负。”
夏夷则回答流畅,好像已在心里坚定了许久。
清和愣住,他本以为这小小皇子有着怎样的野心,却原来不为争锋,只求自保。
“师尊……”夏夷则抱着他,想起那些梦境,便无意识地把自己贴得更紧,“刚刚我梦见,天黑了,宫里只有我一个,我等母妃和父皇,可是他们都不来看我……后来我见到兄长,他说母妃被抓走了,不会再让我见到了……我不信,可是师尊,不管我怎么找,都找不到她了……”
忍住了哭腔的声音其实已经十分平静,然而明明只是叙说,却叫人觉得不忍卒听。大约因为小孩子稚嫩的声音所描述的画面未必没有发生的可能,若是有朝一日……清和隐隐担忧的,也不过如此。此刻听来,竟觉得一片心惊。
清和想自己也许真的错了。有些东西是随着与生俱来,荣华伴随着凄厉,高贵伴随着孤独,那被身份和血脉写定的命运,你无力相抗。他看着这小小年纪便已被打磨得如此隐忍又决绝的孩子,终于明白,对夏夷则来说,他其实并无退路。饶是怀璧其罪,也远远强过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他终于叹了口气,被推着走到这一步,屈服于不知道是属于谁的命运。
“既然夷则想学,那为师,就稍微教你一些,足够防身自保。”
夏夷则只觉得那病中的晕眩和疼痛都要减轻了大半,整个人兴奋了起来。“多谢师尊!”
清和摇摇头,心想这本是一个师父最应该做的,自不必谢。
“这样,以后我就可以保护母妃了。不用被送到别院,想见的时候也就能见到她了!”夏夷则犹兴奋地想象。
清和摇头,淡淡提醒道。“太华离京城路途千里,却是不好见了。”
夏夷则愣了一愣,似有惆怅,却很快放下。“可是如今能同师尊在一起,亦不觉遗憾。若是有朝一日回去,只怕徒弟会更舍不得。”
清和竟未发觉他小小年纪已经如此嘴甜。即使他怀疑这孩子是因为心愿达成而故意说了些好听的话讨好他,却还是忍不住笑出来,觉得受用得很。被“舍不得”三个字戳中心底的什么,满心淡淡的甘甜,这才突然想起带了东西回来,起身找了一会。
夏夷则见他师尊递过来几颗丸药,便老老实实乖巧吃掉。良药到底苦口,虽然透着一股清香,夏夷则也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然后,突然一只胖乎乎的鲤鱼出现在眼前。夏夷则看着那圆圆的眼睛和翘起来的鱼嘴愣了一愣,嘻嘻笑起来,赶紧问。“师尊给我的吗?”
清和淡淡道,“拿着玩吧。”
“多谢师尊!”夏夷则兴奋地接过来,小脸贴着鲤鱼的脸,一双眼对着鲤鱼的大眼,看了又看,颇有些爱不释手。清和觉得这一幕有点好玩,脸上不觉也现出些笑意。
“师尊,我在宫里的时候,也听说外面街道上有很多好玩的,可惜看不到。兄长他们有时会弄一些新奇玩意,我也只能看着。”夏夷则这一病倒是活泼率性了许多,见他师尊就在旁边默默笑着,觉得愈发亲昵,便同他絮絮倾诉起来。
“我那时不懂事,就同母妃要。母妃便训诫我玩物丧志,身为皇子怎可贪恋这些,只要我安心读书,做个有能耐的人。后来我想,母妃并非不想给我。我若不开心,只怕她也更难过。便不再向她开口要过什么了。”
清和深深看他一眼。“你这般年纪,竟能想到这些。”
“后来再大一点,也就不太在意了,倒是兄长,还像小孩一样总是玩这些那些。”
清和看着他小脸,忍不住笑了。“你才多大,你现在也是小孩。”
夏夷则认真道,“师尊,我虽然小,可是很懂事。”
清和仍是笑,“所以师尊是不该给你带这些小玩意了,你不是一般小孩,不会稀罕。”作势要去把那面团锦鲤拿回来。
夏夷则赶紧护紧了手里的胖鱼,“师尊给都给了,不能反悔。”
这么笑笑闹闹,夏夷则突然觉得他的师尊亲近不少。他早就知道,小孩子生病的时候大人格外心软,很容易答应什么。便鼓起勇气说,“师尊,若是有机会,你也带我去山下看看吧。”
清和想也不想便说,“好啊。”
夏夷则倒是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容易,清和却看了看窗外夜色。窗虽然紧紧关着,也能隐隐听到远处风过山林,发出呼啸的声响。
“为师先教你些法术,待再冷些,我们下山去南方。太华到底太冷,为师和你,怕是都过不了冬。”
夏夷则愣了好久,直到清和戳了戳他脸。“怎么了?”
他终于意识到这是真的,嗷呜一声,抱着他的胖鱼在床上滚了起来。
清和看着这欢欣鼓舞的样子,忍不住想,真的有这么开心吗?
却也跟着笑了起来。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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