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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当年卓衍在烟雨楼醉酒胡言的风流轶事,侯禄深也是有所耳闻的。只不过消息晚了那么几年,没赶上望风捕影的时候罢了。
卓衍的政见新奇僻要,多半极端得很,否者否极,拥者拥极。若有言辞拂了天子逆鳞,温稽彻便对他一顿痛头怒斥;偶得受肯的意见,温稽彻也只是不冷不热地一颔首,敷衍作套地问上一句“众卿家以为如何”。
朝堂上下,这二人的梁子,有些个眼力劲的都看得出来。卓衍一出堂便挨板子的次数,绝不会亚于温稽彻请老丈人在朝后喝茶下棋的次数。
侯禄深却相当欣赏这个有干劲有冲劲的青年人。他身为一国之相,地位已在万人之上,又如何能几十年如一日地没有一点逾轨心思?卓衍身担御史台要职,理应肃内外、分黑白,知无不谏,正绳奉法,即便招了天子不喜也是官场常情。温稽彻既未将他撤职处办,便是多少惦念此人腹中尚有真才实学,虽是匹山野豺豹,但凡多加管束训诫,仍可为己所用。
温稽彻承帝位约近八载,斐然政绩可圈可点,只可惜小皇帝便是小皇帝,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小皇帝再如何长大,在他侯禄深眼里,也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孩童。
卓衍甫一进门,馆子里机灵的小厮便捧了只绒毛软垫铺到座椅上,恭恭敬敬地扶了他坐下。倒也不为别的——大鎏虽有男风一好,却并不十分盛作。娼妓之中又是以男妓作为最下等,连街头巷尾衣不蔽体、露宿风餐的乞丐都瞧他们不起。故了卓衍这般只好男风的便是他们这溜小倌馆的贵人,出手阔绰大方,又从不粗鲁相待,对馆里的小厮鄙佣也是极温和有礼的。
“让侯相爷久等,下官实在对不住了。”说这话时,卓衍已稳身坐到了椅子上。
侯禄深也不较他无礼,只哈哈大笑,道:“早闻这春蔷院是卓大人的第二座府第,今日一见,倒也算是......名副其实啊。”
卓衍欠着身子,浅啜了口清茶,却也未有避讳,“府上的杂草莽了,院子也冷清,见了只觉心烦,怎能同这温柔乡作比?”
侯禄深听多了场面上的阿谀奉承,卓衍这些不成规矩的性情话落到耳朵里,当真觉得舒心极了。
“卓大人若是喜欢,本相把这处院子送与你便是。”
卓衍笑道:“哪能让相爷做这等亏本营生?卓衍确是不怕遭人垢病,可这娼馆的名头传出去,相爷的面上总归过不去。”
侯禄深见他左右挪移,料想他是板子挨得不轻。今日朝上的一出触君怒为的正是探一探温稽彻对侯愫的意致。乾妃入宫仅两年便先后诞下了一女一子,莫说别余无嗣所出的妃嫔心中急焚如火,他这嫁女十载也未曾抱上一个皇孙的国丈实恨不能直接往女儿肚里塞进一个婴孩。
温稽彻向来厚幸侯愫,可这夫妻情谊再深,终也难抵无后所出。
卓衍提箸夹起一块金枕酥,丢进一旁单盛着白糖的小碗里滚了一圈,仿佛正通他心想,“相爷不必着急。延嗣之事,怕是也强求不来。”
侯禄深自也深知这其中定有蹊跷。当今圣上的后宫妃嫔林统算来已逾两百,可这些年来且不说有哪个后妃诞下皇嗣,便是连怀孕也不曾听过。
乾妃进宫两年,侯愫非但恩宠未失,每月反多了几夜受君恩泽的日子。但凡她有求,温稽彻必定竭力应之,几无不允的时候,鱼水欢情如胶似漆。
如此惴惴承宠却也不是长久之计,母凭子贵乃是宫中代代相传的死矩,膝下无一子傍身,又怎能放心安享这皇后之位?
倒是这个乾妃的来历颇不简单——她本姓为肖,双字素云,出身于寻常百姓家,相貌平平,才识亦无出彩之处。唯一能得一提的,也便是她与卓衍那段指腹为婚的亲事了。
卓衍喜不喜欢女子、拖不拖延婚事只是一说,可天下能有几个男人忍受得下这夺妻之耻?
侯禄深早已不是头一遭刺探他口风,“也不知乾妃娘娘怎得这般福气,竟是接连着为皇上添了一位公主、一位皇子。”
卓衍又戳起一块金枕酥,细嚼慢咽道:“卓衍以为,相爷若是再不作出行动,皇后娘娘的麻烦怕是得越发多了。”他淡淡一笑,“乾妃并非喜好搬弄是非之人,皇上多半因此怜惜她更甚。如今她诞下皇子,圣眷正隆,皇上今时无意,却也难保她日后,做不成太子母上。”
侯禄深颔首,“卓大人不妨直言。”
卓衍放下筷子,抱拳道:“侯大人,实不相瞒,我与素云自小青梅竹马,感情深厚,心意相通。她若一去,皇子虽不难过继到皇后膝下,但我这心中......却是极舍不下的。”
侯禄深道:“不知卓大人有何高见?”
“侯相爷言重了。只是卓衍有个不情之请,还望大人成全。”不等侯禄深回答,卓衍便提襟起身,双膝重重磕在他面前,叩首道:“请大人手下留情,饶过素云一条性命。”
侯禄深忙伸手拉他,“卓大人说的什么话?快快起来,莫要行此大礼。”
卓衍由他相扶,缓缓回坐到椅子上,神情似是十分感伤,“卓衍出身卑贱,父母亲朋皆是寡命。旧时素云待我一心一意,我却未能让她过上富足安逸的好日子,心中着实愧疚。如今她既已贵为皇妃......我便也只有这一个心愿未能了却了。”
不掐人短处,如何要人为己所用?侯禄深爽朗大笑,拍着卓衍的肩臂道:“卓大人只管放心,乾妃娘娘......定能长命百岁,寿终正寝。”
卓衍稍定了定心神,感激道:“谢侯大人成全。只可惜卓衍才疏学浅,无以为报。倘若来日大人有何处用得到卓衍,卓衍定当为大人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侯禄深同他磨了数月,等的就是他这一句话,此时也是笑意诚然,“快莫说外家话了。你我二人的岁数差了整整一辈,我便唤你一声贤侄,可好?”
卓衍大惊,却也并未虚掩推脱之意,“承蒙相爷厚爱,卓衍......”
“贤侄不必见外。往后朝纲之事,还需得与你多多磋商才是啊。”
卓衍点点头,沉吟了片刻,复道:“恕在下冒昧,侯六小姐可是待字闺中、未有婚媒?”
侯禄深也正有此意,“小女上月刚过十六生辰。她生性好动顽皮,还不及说与人家。”
两人相视一眼,心中虑想已是万分清明了然。
卓衍将侯禄深送至后街巷口,返至春蔷院偏门时,浑身上下皆灌进了冷气,寒得瑟骨。
云舒坐在小院里出神,一见他回来,慌忙将手中的薄氅披到他肩头,埋怨道:“再过几日便要入冬了,怎还穿得如此单薄?”
卓衍笑了笑,“不是叫你早些休息么?”
“我是已睡下了。可一想到今日是十五......”
卓衍恍然大悟,“今天又是十五了?这日子过得真是快。”
云舒握住他手,“那便快些回府去吧。公事操劳,切勿薄待了自己身子。”说着,他似是极不放心一般,凑到跟前瞧了瞧卓衍的脸色,继而叹气道:“你莫要怪我多嘴。我确想不出那人有何处是好,值得你如此......如此为他掏心掏肺!”
卓衍撤开他手,轻抚了抚他的眉心,温声道:“这春蔷院,可有哪一处叫你觉得好?”
云舒愤愤道:“这如何能比!”
“那便是不能比了。”卓衍笑着点头,又忽地黯了眸色,小声道:“他再不好,在我心里,也是什么都比不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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