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花谢

　　翌日我又见到了玛金托，这位异域公主酷爱红衣，紧身骑马装衬的她的身姿愈发挺秀无双。
　　“语语，你可不知，我原本打算昨天就来看你，可是啊，侯爷他不许，还说什么我会吵到你休息，还让影七跟堵墙似的守在门外，谁都不许进。真是过分！”玛金托义愤填膺地指责着影七的不是，正巧玉暖送了茶点进来，又顺手取了一块糕，跟生啖仇人血肉一样恶狠狠地咬下。
　　“三娘莫怪，我昨天还很疲累，并不知道你来过。”我歉意极了。
　　“嘿嘿。”她转头又是一副笑吟吟的模样，“你身子刚好，多休息是应该的，我又怎么会怪你呢。诶，这杏仁糕不错，你是孕妇，要吃两个人的饭，多吃点。”
　　我接过她送到嘴边的糕点，忍不住轻抚小腹：“我千难万险才留下这个孩子，但我让他吃了太多苦头，希望他以后不要怪我，要平平安安的长大。”
　　玛金托塞着糕点，口齿不清道：“你是他的娘嘛，他怎么会怪你呢。你放心，神医替你把过脉了，小宝宝健健康康的，保管以后调皮捣蛋的让你这个娘头疼不已。再说了，有神医和我这个半神医在，绝对不会让他有事的。”
　　我感激的点点头，却又见她凑到我的肚子边：“小宝宝你可要乖啊，你娘为了你可是吃尽了苦头，你以后一定要好好孝顺她。当然了，我这个姨娘也出了不少力，你也要好好孝顺我啊。”
　　“姨娘？”
　　“怎么？我要做小宝宝的干娘，你不同意啊？”玛金托挑眉。
　　“那倒不是，只是有你这么个能干的干娘，是他的福气。”
　　“那当然了。”她高高兴兴的倒了杯茶，慢慢喝起来。
　　玩笑过后，我一只手轻抚着腹部，却望着八仙桌上的宁神香出神。
　　玛金托把玩着精致的茶壶，察言观色一番，斟酌道：“语语，我听说……你从前失忆过，然后又都想起来了是不是？”
　　我回望她：“是，我遗忘了一段很重要的东西，现在终于想起来了。”
　　“听说……是跟侯爷有关的？”
　　“嗯。你知道多少？”
　　“……也就七七八八吧。”我看着她笑了。
　　“哎呀，你可别多想啊，我只是……关心你，绝对不是存心想要打听你的八卦啊。”玛金托指天誓地。
　　“三娘，我知道你很关心我，谢谢你。”我轻轻握住她的手，她有一丝不自在的笑了。
　　“语语，你现在……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瞧着她小心翼翼的模样，锁在眉头的忧愁蓦的一松，神色却迷惘起来：“我……我不知道。之前我没有记忆，我以为我经历过的就是我的人生，我忘掉了刻骨铭心的爱人，以另一种身份生活，然后爱上了另一个人。现在，我恢复了记忆，我知道了我原本的人生，可是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它。”
　　“两段记忆就好像两种人生，它们都是那样真实的存在，我有时候确切的知道我是傅解语，可有时候我又觉得我是任晴。我不清楚我为什么会变成任晴，每当我想要去回想，得到的总是迷雾般的幻境，我的记忆里一定还有被掩盖起来的部分。”
　　“你问我是怎么想的，老实说我不知道。任晴是我，傅解语也是我。我以前经常会在梦里遇见一个白发小女孩，她跟我长得一模一样，她说她就是我，我就是她。我从前不懂，现在恢复记忆了才明白，那是我失去的记忆……”
　　胡言乱语，语无伦次。我已经不太清楚我说了些什么了。
　　玛金托将我打断：“够了，已经够了。语语，不要再想了，什么都别想了。”
　　我呆呆地望着她，看她英气的修眉染上忧虑歉疚：“我不该问你这些的，你身体还没好还怀有身孕，不应该为了这些事忧心。”
　　听到“身孕”二字我骤然回神，愧疚的抚上小腹。是啊，我如今不是一个人了，我应该担负起母亲的责任，要为了孩子着想。
　　幸好，我还有宝宝，今后的路有宝宝陪着我。
　　“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养身体，把自己养的白白胖胖的，然后安安心心的把孩子生下来，好好教导他，抚养他长大。嗯？”玛金托宽慰一笑。
　　我牵起嘴角点点头。
　　午夜时分，银白皎皎的月光侵入室内，徒留下一地的光华。
　　梦里不知身是客。我感觉到身体轻盈如烟，飘忽绵软，睁开眼时却是躺在朵朵棉云间，四周有荧荧亮光，有的冲撞，有的文静，屡屡飘过，却都像是去往同一个地方。
　　“小友，回神了。”
　　一道苍劲的声音唤回了我的思绪，但见青衫老叟盘坐云上，手托紫金玉砂壶，慈眉善目。
　　他见我神蜀飘飘然，竟是开怀一笑：“切不可盯着时运境入迷，否则你这生魂也要被吸进去，□□身死，魂魄亦会受损。”
　　我在记忆中翻阅了很久，终于同眼前人对上号——命格星君。
　　“您怎会在此？”
　　“非是老朽在此，是小友进入老朽的幻境才是，应该问小友为何在此？”
　　“我也不知道。”我恍惚神思，“我只是入睡前觉得身体疲累不已，脑子里也乱思横飞，入梦时身体轻盈无比，一醒来便来到这幻境之中。”
　　老叟笑颜慈目：“小友是与老朽有缘之人，亦是与这时运幻境有缘之人，想来定是小友遇到未能解谜的难题，才会生魂离体，神思入境。老叟记得，小友上次入境还是为了一个人。”
　　提及肖怀逸，我心中波澜不已。像是有千万年都未在触及这个名字，这个人了，可我仍然乱了呼吸，惊了心律，他就像活在我身体中的本能，不敢毁伤，只能隐藏。
　　“小友可是有烦心之事？”
　　“不瞒仙君，小女子确实遭遇了一些事，每日辗转难眠，不知该如何面对。”我顿了顿，满目哀伤，“从前我只是我，不论是任晴也好，傅解语也罢，我都是纯粹的我，知我来处，知我想得。可是自从我恢复了另一半记忆，我便再不像我，每时每刻都好像有两个灵魂在撕扯，我已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老叟捋着白色长须：“小友为何迷惘？”
　　我抿紧唇线，心中划过一丝凄楚羞耻：“因为我在两段记忆里爱上了两个人，每一个都刻骨铭心，我甚至怀有其中一个人的骨肉。当我同时拥有这两段记忆，我已分辨不清我真正爱的究竟是谁，他们两个对我来说都很重要。我知道我很自私，可是我没有办法，我对他们怀有同样的愧疚和爱意，我很羞耻。”
　　老叟轻叹一句“爱者，痴也”，精硕的双眼却仿佛能够洞悉世人的内心：“小友，人之所以区别于飞禽猛兽，在于一个‘有情’。情可以是治人良方，亦可以是害命毒药。世上的人可以有千千万万种，世上的情也可以有千千万万种，旁人不可左右你的心，这三千世界的难题问问你的心就会有答案了，你的心在何处便在何处。”
　　“世人也不尽然都是一张面孔，逢喜欢的人是笑，逢讨厌的人便是恶。你是任晴也好，是傅解语也好，她们不都是你么？”
　　我喃喃着老叟的话，似懂非懂，似明非明。
　　他别有深意的一笑：“小友可还记得曾与老朽做的一个赌注？”
　　我看着他略微点头：“记得。”
　　“老朽当时说‘天命不可违’，小友却说‘天命由己’。”青衫老叟虚空一挥，一个散发着淡淡绿光的光团慢慢静止在我的眼前，“小友可还想见一位故人？”
　　虚光散尽，那抹绿色光团渐渐幻化成一个人：“姐姐。”
　　我不可思议的睁大眼睛，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人，颤抖着轻喃：“泗如……”
　　“老朽曾说世间事皆有定数，倘若强行更改，日后也必会有另一条轨迹将它修正。欣姑娘本来的命格是投诚珍妃，后被珍妃设计陷害小友，最后被禹东皇帝除以腰斩之刑。但是小友改变了欣姑娘的命格，与欣姑娘成为了朋友，甚至为了扭转欣姑娘的命运，想要将她偷偷送出宫。”老叟微眯双眼，“然而天命难违，欣姑娘最后也没能逃脱一死，却是被丽妃推入莲池溺毙而亡。”
　　我歉疚的拉着泗如的手，湿泪涟涟：“对不起，我终究还是害了你。”
　　她轻轻回握，却是笑着摇头：“姐姐没有害我，反而是救了我，能跟姐姐成为朋友，是泗如这辈子最快乐的事。”
　　老叟道：“便是这一改命，使欣姑娘下辈子的命格也随之改变。她本来因上一世与蛇蝎为伍，做尽欺世害人之事，下辈子便要做无父无母的渔村哑女，受尽欺侮，孤苦一生。而如今，欣姑娘下辈子会投身一个富庶员外家，幸福安康一生。”
　　我向老叟投去一个感激的目光，复又牵稳泗如的手：“姐姐祝你幸福。”
　　“谢谢你，姐姐。”泗如眼角微红，含笑，身影渐渐化作光团向时运境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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