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狐生缘

　　整整一个下午，骆子殊持着书卷坐在窗下。柏树把冬季冷淡的阳光挡得刚刚好，轩窗半敞着，借着天光那些字仿佛都泛起喜悦的光泽，顿时鲜活了许多。脚下的炭火盆烘起了半室的温暖，恰到好处的宜人舒爽，伴着墨香、木香与一丝甜甜的花香。知灼留下的桃枝已被搁进一只瓷杯，浇了半杯的水，置在了书案一角，那些嫩嫩的苞竟在半日的光景里舒展开来，有几朵甚至已裂开了柔媚的隙缝，吐着尚浅的香息，努力的绽放了。风儿时不时的溜进来，将平摊在桌上的纸吹起微微的皱褶，拂动着书生的发带，抚摸着袖角衣襟，而后又悄悄的离去。
　　——直至，书页上的字混成一片黑暗。
　　骆子殊叹了一口气，方让视线离开书卷。室内已完全暗下来，窗外黯蓝的天空缀上了星星，仍挂在枝上的残叶被晚风拂过，伴着哗哗的声响落下来，飘成一弯悠缓的船，无声无息的掠过。
　　厨房那头隐约可见灶头的火光泛出的彤红的颜色，想必狐正在火前忙碌个不停。他浅浅的笑，狐真真的对他的要求很是上心，列好了材料清单便持着那张纸匆匆的奔出门去，约摸个把时辰后大包小包的拎回来，一头扎进了灶间再没出现。而他也就随着少年进了厨房忙碌的时候，搬了椅子坐在窗下，研读圣贤书卷，那边有什么动静儿都隐隐的落在他的耳边。
　　他侧过了头，斜着眼睛探看那处舞动着的火光，想像着忙碌在食材和炉灶间的少年，火映着颊，两处温暖亦是同一颜色，真就是人间极致的景色！
　　心思至此，却有什么突的跳了一下，惊回了不羁放纵的思绪，冷冷的汗滑落鬓间，窗外柏木瑟瑟着唯余的叶子，又是几片无可挽回的落下，萧煞无比！
　　突然，厨房那边的门开了，提着食盒的狐风儿般的刮出来，匆匆的向他的房间奔过来。
　　但，就在这个时候，一道很是修长的身形滑在那狐的身边，吓得它几乎跌倒。手中紧搂了食盒，鬼魅般的移后了几步，斜眼盯着那修长的影，低哼：“我回来了，这几天就不需要你过来照顾他了。待我走的时候，再告诉你。”
　　修长的身形本是人形般的站立，听了这话便矮了下来，上半身挺得直直的，下半身蹲坐得像一只动物。
　　“做得很好，很好！”狐无奈的放下食盒，从盒里取了一个馍馍，递到那形体的面前，见其不接又递了几递，叹道：“好歹的接了，改天去看你和你娘。”
　　一声应答般的叫声响起，狐急急的看看骆子殊的窗口，那柏树挡住了他，他却将这边看得很清楚。它没看到他，心便松了松，蹲下身道：“若是怕，西厢的屋子空着，你和你娘暂时搬来避一下。先不说他是星宿下凡——前院那株老桃树说的——自然有护佑，凭我的道行也落不了下风。你总该信我吧？我可是说到做到的！”
　　他这话音才落，那厢的形体便开了口，略尖的男声：“也就只有‘说到做到’这四个字可以信而已！说你千年的道行，若不是真的有，谁信啊！”
　　“当然是真有的。呵呵。”狐把馍馍塞到那形体怀里，心想着，乐意说话就好办：“不知道此间有没有什凶恶的魔物？借着我在，帮你们清了吧，权作谢意。”
　　“少来！”眼珠一转，那物哼道：“此间凶物即使有也不敢来扰公子，汝选的当真是方好地界。”
　　“哎？”狐挠了挠头：“既然是方好地界，怎么不见你们来住？是那株老桃树不肯？不会吧，我见他不是那般不讲理的妖精，云游还不肯把后院厢房让出来，你们还会帮他打扫的不是？”
　　那物睁着一双水蒙蒙的大眼，眼里浮着看不出的复杂情绪，张了张嘴又合上，方说了句话：“……承汝好意，不日就与娘搬来西厢暂住。”
　　“嗯！我帮你们收拾收拾。”狐点了点头，那物从半蹲改回直立，又恢复了人的形态，将怀中的食物紧了紧，转身就走。
　　狐弯身提起食盒，向骆子殊房间迈步，值此时那物突然回头，有些迟疑的道：“与知灼先辈无关，实是……非邀请不得入此院……一直如此。”
　　“非邀请不得入此院？”
　　“我们……我曾经试过。”那物向狐行了大礼，身形有些狼狈的要走。
　　“你们？”狐颇为奇怪的思索着最后的几句对话，总觉得是有什么地方不对，但是以它的思考能力完全摸不着头脑：“罢了，这饭菜都要凉了，随便你们吧。”
　　它提了盒子快步走进了门，开心的在桌上布着菜，嘴角弯成月芽儿。
　　骆子殊早已把他们你来我往的对话听到耳里，心头冷肃了许多，意识到或许有什么超乎于他所认知的东西正一一的出现在他的面前，颠覆着读了十数年书遵从于不语怪力乱神的书生的信念。他掀开了帘子，冷冷望着背对他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布菜的快乐少年，一时间不敢想它是妖物的话，它向自己承认是妖物的话……
　　“公子，来吃饭吧！”
　　狐蹦到他的面前，扯扯他的袖子，一脸讨好的笑。
　　它有一双杏核般的黑亮眼睛，笑起来弯弯的，更显狭长。那眼睛里尽是纯真，尽是全心全意的专注。他不禁想起自从相识后狐为他做的一切，还有今天那碗面。风尘仆仆赶到的狐没有吃东西，却是为他做了面，又赶去集市买材料为他张罗一桌子好吃的，若是以这种方式来引诱他，对他心怀不轨，那还真真儿的挺不错的。
　　“你在想什么？”狐侧头打量着骆子殊。布好菜后，它一回头就见他站在那儿看着它，眼神有些陌生的冰冷，它被吓了一跳后走到他身边却发现他并不是在看它，似乎在想什么想得出神。它好奇的把自己凑到他的面前，见他眼中的冰冷一层层的被剥离掉，渐渐的显出温暖，最终化作一片柔和。它方敢出声唤他，身子还有些不可抑制的颤抖。
　　“你，这是怎么了？”他回过神，从袖子上传来的颤抖令他诧异。
　　“我……我也不知道。”对他，对这书生，它不知道的事太多。或许是因为书生本是星宿而它只是妖精，才会颤抖。
　　“其实，你是会怕我的？”他若有所思的说着，走到了桌边，看着那满满的桌的好菜。
　　妖精本就是低于人类的存在，即使修行千年，妖也还是妖，成不了人。
　　狐有些悲凉的想到这句话，跟着他走到桌边，又不由开心起来：“都是我做的，厉害吧！你看，天都黑了，你肯定是饿了，快来尝尝！”
　　被拉坐在桌边，骆子殊点了点头，叹道：“是，饿了。一起吃吧。”
　　这一顿饭，一人一狐各有心事，默默的吃了大半晌。
　　他不知要与它说些什么，而它见他的脸色变幻莫名，战战兢兢也不知要说什么才好。吃过饭后，他张张嘴终也没有说出话，起了身拂袖便进了里屋，留下狐独自收拾一桌残肴。
　　狐舒了一大口气，它将碗盘收拾停当后，悄悄的进了西厢。
　　依然是两个月前的模样，只是较之前多了一层灰。它撑起了窗，月光透进来映出蒙蒙一片。
　　它担心骆子殊发现，不敢掌灯，摸索着收拾了一通。待它觉得满意了，月已移开了窗口，移得不见了影踪。
　　“糟糕！”
　　暗叫了一声，狐收拾好东西，落下窗打算离开，未料手未抓牢，木窗砸下来，砰的一声。
　　而之后，是对面厢房里传来的细微声响，窗口掠过一道白影。
　　狐情急之下，一侧身子化作原型从窗口跳出，直直冲向出了门查看情况的骆子殊，却双在他勉强看清自己不过是只小动物的时候，掉转了脑袋跳过围墙迅速溜走。
　　狐自认为做得漂亮，却不知骆子殊盈了一眼的清冷光芒，盯着笨拙爬墙却差点摔下来的动物，几经克制才没有扑上去抓个正牢。
　　一只有着白色的毛皮，尖尖的耳朵，灵动的眸子的小动物，明明不是惯于攀树的猫科，用着爬三步掉两步的可笑模样，竟然真的能爬过墙头去，真是难为死它了。
　　忍了又忍，骆子殊望着小动物消失的地方，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抑郁。
　　一个晚上他都在注意着狐的动静，厨房的灯还幽幽的亮着，但狐已悄悄的进了西厢打扫。他想起与狐对话那物，想来是为了那物打扫的。他一直在等着它，它打扫的时间很久，久得他就要不耐烦了的时候，终于见那狐探头探脑到窗外似在找什么。
　　是在找月亮吧，他笑着向天上看。月亮移到了狐的身后，但月光洒了下来，披在它的身上，那少年的身姿纤柔得很是美好。
　　而后，狐又回到了那房间里，最后一声窗子的响动，他再也忍不住，奔着西厢而去。脑袋里转过无数的想法，最后的一念是——若那狐自己住了西厢，他万万是不乐意，不准允的！
　　于是，这念头闪逝的同时，那白色的动物从窗口跳了出来，直直的奔着他而来。就在他认为它要跳进他怀里时，它却掉了头爬墙消失，霎时他便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公子！咳，咳！”
　　狐的声音突然响起，他缓缓转身，少年从厨房掌了灯过来，幽幽的火光映着狐泛红的颊，它一定没有照镜子，不然一定可以看到灰尘还粘在发稍，汗渍中还有着灰痕。
　　“我听到声音过来看看。”它装模作样的走到西厢房门前，一时踌躇要不要进去。
　　“嗯，我也听到了，是只走错了房间的小东西。”掩唇低笑着，他伸手拎过狐的后领，感觉到湿湿的热气蒸腾着他的手，想起刚刚这枚笨妖精做了什么，心动了动、又疼了疼：“回屋休息。”
　　“回、回屋？哎……放、放开我……”
　　他笑得唇角高高翘起。心说，把屋子给人家住，你不住我的屋子要住哪里呢？
　　狐一颗心七上八下的跳着，被扯进屋里，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想——这回，可是你主动要求我住的，嘿嘿！真真儿的省了它不少功夫，刚才收拾着西厢还想怎么说服他容它住进来呢！
　　两重心思，一个目的，这一人一妖总算都顺了心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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