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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三
《还真》番外之三 《情寞寞》
半夜里,雾湿水冷,风中有弦声幽幽地传出很远。我推开窗扉,擦过横出的一截梅枝,花瓣便簌簌地抖落下来。
这已是冬日最后的落花了。过几日,春花似锦的热闹将取代这些寂寞的冬香,那个时候,谁还能记得这样安静清寒的味道?夜风冷冷吹过来,我复又掩上窗,回到床上裹住被褥,仔细凝听那道隐隐约约的弦声。这样子半梦半醒的,不知不觉间,弦声渐渐不闻,鸡鸣却拉开朝日的第一层面纱。
窗缝里能看见远处微微变白的天色,童子推进门来愣了一下:“先生,您又这么早醒?昨夜里又听见了弦声?”
“你没听见?”
童子鼓着红扑扑的脸蛋,很孩子气的说:“您还说呢。那日我约了几个人一晚上等,哪里有什么弦声?大伙都说怕是先生睡糊涂了!”说着服侍我下床洗漱。“先生今日不去私塾,又要出城?”
“嗯嗯……”
“可得早些回来,晌午后知府大人有请呢。”
我闷闷地应声,心里却想,一个只能靠教教私塾混日子的穷书生,能劳驾知府大人请么?怕是毓儿又变着方子要作弄我了。童子好像看出了我心思,很大人样地念叨我:“先生不是我说您,白小姐水塑似的人儿,与您又有青梅竹马的情分,您怎的就不解风情?每次都躲个什么似的,又不是遇着了母大虫!”说完止不住“噗哧”一声,笑得眼睛都眯起来。
我苦笑一声,得,如今这男女之事还得让个娃娃来教我了。赶紧穿戴妥当推门而出。童子追出院子喊:“先生您可千万记得早点回来!”我摆摆手,大步流星的向城门口走去。
出了城门,左拐。
城外五里处有个村子叫做留,留村后头有连绵数里的梅树,数不清的枝桠横错。城里的人家都知道这是冬日赏梅的好地方,来来往往踏雪而过,却从不知晓梅林深处住着一个梅花般清静的人。我也不知晓他是什么时候开始住下来的,只记得第一次见他时便被他带回的这里。那一次是我去梅林里寻死,被他救下来,温言细语的规劝。
“我父母早亡,如今落了第,白家先是毁婚,后来又改口说只要我肯入赘便认同这门亲事,还说入赘那天八抬大轿来迎我……我,我……堂堂七尺男儿,还有何颜面存于世上?”我涕泪尽下,他却一晒,摇头叹道:“迂人……”后来又说:“你我总算有缘,日后也就别想什么寻死了,多来我这里寻道问经,我好好点化你吧。”于是我便有了这么个去处。
我一直不晓得他的名字,他不说,我也不便追问,连别号都不晓得,索性就以“台甫”胡乱相称了。我倒没见过他那样温润可亲的君子,他欢喜白梅,却不爱穿白衣,没有时下一些附庸风雅之士生硬造出的飘逸出尘,一身墨黑点缀白梅的绣式却是出奇清雅,清凌凌的眸光,温和又带着一些悠远的惆怅。我曾疑惑他是不是位仙人,却又在这样的眸光注视下觉得他并未太过远离凡尘。无欲无求看破红尘的仙人不会有这样忧郁的情感吧,我想。
他后来知晓了我的想法,微微笑了起来。
仙人也曾是人。
他这样说。然后微不可闻地叹息,长长的,久久无法消弭……
“喀嚓——”忙不迭的跳开,左右慌张地望了下,好像怕搅到什么安宁。
是了,每次来这里,我总避不了下意识的小心翼翼,怕自己的莽撞造访毁去了什么意境。
……或许只能说那人太过清静,对人很好却淡淡地但是又令人忍不住迷恋那份疏离。所以格外看重这梅林里隐约清冷的气氛。
刚才那声是我踩断了地上的枯枝,声响不大,却够我心惊一阵子。赶紧的向林子深处走去,一股氤氲的雾气围过来,霎时伸手不见五指,再走几步,却又是豁然一亮。
所见只有一座两隔间的茅屋,外面围了一圈篱笆,篱笆上缠绕着不认得的绿茵茵的藤蔓,藤蔓上还挂着一些残雪。他立在篱笆围出的不大的一块院落里,很冷清的背影。
“……台甫。”
这一声唤令他缓缓转过头来,长发随着动作慢慢滑下肩膀,双目也在淡笑的时候微微弯起,依然清俊温柔的面孔,却有些苍白。院子的一半地方搭着棚,棚下摆了一座琴台,一张睡椅,还有一张矮几与两个蒲团。他示意我与他一齐坐在蒲团上,然后才开口说:“有些日子未见了,兰兄忙些什么?”
我苦笑:“能忙什么?忙着躲呗,唉,天下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他明白了,轻笑道:“也不尽然,我倒觉着这位白小姐是真心对你。”
“真心?”我笑一声,心里想我这个无钱无势无才的穷书生,有什么值得一位大家闺秀真心?这世态的炎凉不是早见识过了么,怎么还会笨到相信什么“真心”?恐怕真心逗我玩的意思是有的。
我脸上不禁带了一些讥讽自嘲的神色,他默默地看着我,过了很久低声说:“你终究不明白……这世上有个爱你为你的人,是多大的福分……”
“台甫明白?”
他叹息。“……我明白,可是,也仅限于明白而已。”
我们两个都不是喜爱谈论风月的人,薄薄的几句有关儿女情长的话后,便不约而同的转开话题,谈起其它来。
这话题一转,便人文地理无所不包了。第一次与台甫相识,便惊讶于他的博学与深奥。仿佛这世上万物已然被他尽数看透,连那最不可预知的未来也早已于他掌握之中,常常一番论战下来,总令我有“今日劈破旁门,才见得明月如洗”之感慨。而如今,相交虽深,却更是觉得台甫深邃不可测度,哪里是凡人该有的心智?
“吾所见之万民,受生何不均匀,有宝贵,有贫贱,有长命者,有短命者,或横罹枷禁,或久病缠身,或无病卒亡,或长寿有禄,如此不等,愿台甫辩之。”
“生民穷穷,各载一星,有大有小,各主人形,延促衰盛,贫富死生。为善者,善气覆之,福德随之,众邪去之,神灵卫之,人皆敬之,远其祸矣。为恶之人,凶气覆之,灾祸随之,吉祥避之,恶星照之,人皆恶之,衰患之事,病集其身矣。”
“人生寿命合得几许?”
“人生堕地,天赐其寿,四万三千八百日,都为一百二十岁,一年主一岁,故人受命皆命一百二十岁,为犯天地禁忌,夺蒜命终。”
“或有胎中便夭,或得数岁而亡,此既未有施为,犯何禁忌?”
“此乃祖宗之罪,遗殃及后。”
“曾闻台甫所言,世人违犯,卧不安席,罪可解乎?”
他忽然怔住,许久不语。
“台甫?”
“哎呀呀,大哥可是被问住了?”
一串秀气的脚印踩过我落在地上的衣角,我啊呀一声翻下蒲团,张口结舌地看着罪魁祸首嘿嘿地团坐到台甫旁边,她明明是笑眯眯的,转过头对我眨眨眼睛,却令我顿时觉得一股子寒气扑面。
我不是第一遭见她。这天杀的祸星!
我只晓得这表面看来稚气得很的女娃娃是台甫的妹子,或许是认的妹子,远没有台甫的亲切随和,满肚子绕的鬼主意不说,有时板起脸来隐约还有些属于男子的霸气,但是偎依在台甫身边时却又很可人爱。总之也不是凡物。
这会子她一面抡着小拳头为台甫捶肩,一面笑道:“大哥恐怕是答不出来,要我说,不该犯的罪过便不犯,自然就不会为如何解罪头疼得紧了。兰公子你说是不是?”
她这话摆明了不是对我说的,看她不时瞟着台甫的眸光就懂得了,可是话面上问了我,我还是喏喏地答了几个是字。台甫瞧着我苦笑,拉下她的手,“翎儿今日来所谓何事?我不是说的三日后与你琼崖相见么?”
她闻言深深看过台甫一眼,缓缓垂目下去,有些泫然欲泣的样子:“三日后……三日后我就再也见不着大哥了……只不过想再多看看你,多陪陪你,不行么?大哥你忒绝情,不体谅我心意也就罢了,竟然还责问我。”又咬了咬嘴唇,忽然扭头横着我气呼呼地说:“莫不是这三日大哥你谁也不见,就为用来见这木头呆子?这愣愣的朱砂蝉儿能点化么?自认卑微又不肯解事的块料,用了心思也是白费!”
她噼里啪啦一串,话可是刻薄到骨子里去了。我见到台甫眼色微微不悦,抢先应承道:“是是,我就是不太解事,木头疙瘩一个,翎儿姑娘这话是说到根底上了。”
敢说不是么?第一次与这女娃照面,不过是说了一句“别救我,让我去死”,她就劈头一耳括皮笑肉不笑的说:“你死了岂不浪费琼崖哥哥救你的一番心意。想死?我不点头就休想!”好辛辣的手段!就这一下子便令我对她怕上了十二分。所以这个时候只能顺着她的话头说。
可是我这样说了后她却怔了怔,盯着我半晌不说话。我陪笑,她哼一声,扭过头去。
“对了台甫,方才翎儿姑娘说台甫三日后就见不着了,莫不是台甫要远行?”我这话音刚落,翎儿姑娘的倩影猛然僵住,台甫却不当回事儿的随意答道:“是呀,要远行。”
“远到哪儿?河间府?西宁州?”
他笑了笑:“咫尺之遥,还若天涯。”
我愣住神,心想这话里透着玄机呀……
那厢忽然撒娇:“大哥,我有些饿……”
台甫听了淡笑道:“那好,反正已经近午,我去准备些蔬果,大家也好裹腹。”说罢进里屋去。
这时翎儿姑娘缓缓扭过头来,咬着牙齿说:“你恨我对你刻薄吧?专挑我的痛处问!”我吓了一跳,先叫冤枉,正想接着辩驳,却瞧见那对汪汪的大眼里忽然湿漉漉地掉下一串泪珠子。这一呆,我竟然连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这丫头霸道的时候见多了,除了“那一次”,何时见过这样可怜的样儿?
“我巴不得他走不成……你……你还追着问……”
“……远行而已,这高人都爱远行游历四方,又不是不回来……”
“住口!”她跳起脚,嘴唇颤了颤又没能说出话来,一根手指戳着我抖半晌,忽然又闭上眼睛颓然坐回地上。随着长长的一叹,泪水终于流了满面。
……这样悠长而苦痛的一声叹息,比起台甫同样悠远却更加寂寞的那声,竟是一般的沉重难以品味。
我不敢追问泪水后的缘由,隐约觉察到这其中天大的干系,或者难以向外人道的复杂牵系。我甚至更加不敢去想他们的身份来处,站在旁边静静的看着她纤巧的手指抹去一串串的泪水,虽然一直抹不干净,但紧蹙的眉头却皱出一丝明显的刚毅。哭到后来,泪水终于见少,残迹缓缓滑过她没有表情的脸颊。
“……呆子,我问你件事。”
“您问您问!”
“那位白小姐……若是日后依旧缠着你,你如何令她死心?”
我怔愣半晌,苦笑一声:“姑娘调笑我了。”怎么能说是人家缠着我呢,不过是我这人有逗人一乐的用处罢了,等她玩得尽兴了,自然会放过我。
“我调笑你?”
“翎儿姑娘,你先前也说过了,我这么块废料,怎么会有人动真心,更别提什么死心了。”
“……”她目中闪了闪,“果然是个呆子……”
“啊?”
“你还呆在这里吧,等会子大哥出来,你替我说一声,说我先行去了,明日再来。”她起身,临走望了屋里很久,最终还是叹着气一步步消失在梅林氤氲厚重的雾气中。她这一来一往,也不知晓是为了什么,好似就为哭的这场?
女人哭我其实见得多了。爹过世时娘亲哭得死去活来,娘亲过世时我没哭得出来,毓儿却哭得泪人一样……是了,毓儿哭的时候我是见得最多的。记得上一回还是她跑来我的私塾哭着说,我就跟着你,就跟着你,入赘又怎么了,不还是我跟着你么?!她那一哭连女孩子家的矜持都不要了……我想不过是逗着我玩何必如此的认真好像假戏真做似的呢……一面这样想,一面心里阵阵的抽着发颤。
“兰兄?”
我听着台甫叫我,慌忙抬头却见他凝目于我,伸手一摸,才发现几颗水珠子挂在面上。“眼……眼里进了砂子……”
他扭过头去,淡淡的说,“翎儿走了?”
“嗯……”
“蔬果备好了,你随意进些吧。”
果然是极体贴的人,一句多余的话也不问。我低着头与他进去屋里。
晌午过了,还有下半晌呢。家里童子眼巴巴的守望,也在这时被我狠心的丢去脑后了。
……我不是逃避,只是输不起。
我不是真的呆子,只是明白了事情,却又硬要让自己不明白。
情之一字,不是输,便是嬴。我白长了二十四年的个子,却从未弄懂过如何区别这输赢。输赢也是一线之间,恰如爱恨,一体之两面。我以往也忍不住问过台甫,纵使知晓他那样清雅的人不定会回复我这般俗不可耐的疑惑,却还是问了。台甫未嘲我,只是看着我,露出几乎无法识别的笑容:若是你觉得无悔,觉得开心了,哪样结局不是嬴呢?
情这一字,给得多,便是乐;索求得多,便是苦。这个道理,我倒是从那话里听出来了。
只是想起幼时偷偷去毓儿家时,也曾见过白府的二姨娘依着窗楣落寞的唱:帘漠漠,帘漠漠,天淡一帘秋。自洗玉舟斟白醴,月华微映是空舟。歌罢海西流。
这样孤单可怜的调子,一点也不似得宠的妾该唱的。后来姨娘在房里吊死了,许多人都说她又想荣华富贵又忘不了旧情郎,太贪心。这便是索求太多的恶果。
……我不贪心,因而我不求什么荣华富贵,也不求什么红颜知己……我不怕求不得,却怕求得了输不起……唉,我这样懦弱的人,果真如同翎儿姑娘所言,当真是点化无用的。
我很沮丧地将这些说给台甫听,他却说你能想到这些,总算是有慧根的。我苦笑道:“台甫莫安慰我,这些个事情,非当事者不能懂得其中辛酸,他日台甫若是也有了情孽之祸,就明白我此时心境了。”
他很平淡的看我一眼:“你怎知我没有?”
刹那间我是真目瞪口呆了。
我没料到他承认得如此干脆!
——台甫是何样的人?打相识起,便令我觉得如沐春风仙风道骨般的人物,这样脱俗之人也会耽于一个情字么?我以为他纵使面对一张情网,也不至于深陷其中不可自拔,可台甫从不打诳语,由不得我不信。于是只能斟酌着那张平静而丝毫看不出烦恼的面孔,猜想是怎样的情祸。
而后与台甫又说了许久的话,道别时,月已上中天。他缓缓说,你回去后,凡事小心些。
我走出篱笆院子,半道里回过头去,台甫站在原处向我微微的笑着,温柔的目光几乎令月色流曳的冰冷不复存在。这样子还是不含情的,若是含了情……忽然惊觉:我这是想什么呢,这些原本就不是该我想的。这样想怕亵渎了台甫,我颇觉惭愧的离开了梅林。
月盈星黯,因而一路上的夜色未免单调,远没有星子布满天穹时的变幻多端。距离城门关闭还有大半个时辰,我不紧不慢的走,凉风习习,也很惬意。只是毕竟不早了,土道上只有我一人徒步而行,且又没到蝉虫该出来的时节,一路我只听见自己浅浅的呼吸。
天地间仿佛就只有我一人,很寂寞。
我想站在篱笆院子里目送我离开的台甫,一定和我一样的寂寞。
尽管他有那样平和温柔的淡淡的笑容。
我没见过他寂寞的表情,却听过他寂寞的事迹。那个本来很娇憨的丫头之所以总是针对我,就是因为有一日我曾在她极度哀恸丧失了起码戒心后听到了台甫的种种。她或许有些心虚,或许觉得很失分寸,总之对我开始迁怒怨愤。她说那些都是她乱说的,叫我不要信,可是她越这样,我越深信不疑。
我几乎确信了台甫在极度痛苦的爱恋着一个人。可是我看不出那痛苦。
台甫与我终究是不一样的,他是高人,我是凡夫俗子,我被自己的懦弱性情和情爱折磨着,并且毫不保留的显著于表。台甫却是那样的安详而沉默。我以为他比之我高明的地方,就是能忍我所不能忍,平我所不能平。最起码,他不会给人落魄可怜的感觉,只会让人觉得,被他所爱的人必定异常幸福……
换作是我,却不定了……
翎儿姑娘看我不顺眼时,没少说一些挖苦的言语,虽然刺耳难听,却又字字珠玑切中要害。如今我越来越怕她,其实也是为她那双锐利非凡的眼神,在她面前,我仿佛再也没有秘密,一切都被剖析得干干净净。她曾用很冷的声音对我说:“你,无非四字而已——妄自菲薄!白家小姐瞧不起你耍弄你?其实是这样想的你自己瞧不起自己!”斩钉截铁的声音令人生寒。我被她说得将头低得不能再低。
说得是,连自己都瞧不起的人,如何能让别人觉得幸福?
我输不起,也给不起这样的幸福。
不知走了多久,“先生!”童子跑到我面前,埋怨地叫道:“早上出门的时候百般叮嘱了您,怎的还是这么晚回来?您看让白小姐等了多久!”
我这才发现不知不觉间已然回到了自己的草居,一道娉婷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从门里走出来,“悦方……”那双含情忧郁的美目朝着我,欲言又止。
这道美丽的倩影我曾在梦里无数次见到过,多到令我再也不敢入梦。
这时并非做梦,但是夜色中只有我冷清的身影,她单薄的身影,无言相对,恍若隔世。
我不是不懂她的用心。我晓得白家提出退婚后,她以死相逼令她爹改变的主意;我也晓得她一心一意只为我,只愿嫁我,可是……我更晓得她爹提出的入赘的用意。自然是要我知难而退了。一个落第的秀才,就算给他入赘,堂堂知府大人难道就会看得起?他不过是勉力维护一下女儿的心境,就等我自己识趣的挥剑斩情丝了。
我不是没有犹豫过,不是没有想过什么都不顾只想和她在一起,可是……这世间,哪里如同书里说的那般美好,人人除了情爱皆不需考虑其他?现实的世道,远没有才子佳人那样的风景。书中的才子佳人,不愁吃穿,不愁生路,一生只为一场情爱,自然幸福;可我得愁,我如何能给她幸福?就算在了一起,相恋的甜蜜能维持多久,一年?十年?一辈子?总有一日会消磨于柴米油盐的琐事之中吧?莫非到那时,两人再来后悔当初的决定?
“悦方……”
“……毓儿,回去吧,晚了你爹会担心的。”
“可是——”
“毓儿,别再来了,死心吧,我不会娶你。”
“悦方,我可以说服爹的,只要你……”
“……毓儿……无关你爹的事,是我不想再与你一起了。”
“你!!”她惊骇莫名的瞪视我,颤声道:“悦方,你真要舍弃我?你忘了我们立下的誓言?你真不要我了么?!”
我移开视线,不敢去看她泫然欲绝的双眼。
我就是这般的懦弱。
……或许翎儿姑娘当初说的真是对的,我这人,除了懦弱之外,还执着着不可能有的完满。一旦发现这是段有可能无法善终的感情,我竟然可以轻易的选择放弃……
她任由泪水无声的滑落,她毕竟是知我的,因而看着我的神色便能懂得这已是我最后的选择。她蠕动嘴唇,轻道,悦方,并非我负了你。而后终于泣着夺门而去。
一而再,再而三,今日我终于等到她绝望。
“先生……哎呀,白小姐!”童子追了几步,又跑回来,气呼呼的说:“先生您还不追?!”
“有什么好追的……”我慢慢向屋子里移动步子,身体如同被抽去筋骨般使不上劲。
“先生您真是的,人家白小姐晌午一过就来了,眼巴巴的等您到现在,您倒好,没说上两句话就气得人哭着跑了……”
我把门合上,童子叨念的话音被彻底阻隔在外,泪水也终于决堤而下……
这晚半夜弦声依旧幽幽的响起,分外酸楚凄凉。
我睡不着,拥着棉被,脑子里胡思乱想。一会子是才子及第娇妻在侧,一会子是书生落魄眷侣别离,一会子书里戏外,一会子世态炎凉。
最后竟然想起了台甫,想起那日翎儿姑娘泪眼婆娑地说道:“我错看了他,我以为,他一生与情无缘,却不料,他如今心上最重的,便是这个情字,他如今眼里仅有的,便是那个无情之人……冤孽,冤孽呀……”
“你没见过,他竟然就那样坐在两人的身旁看他所爱的人对别人温言细语嘘寒问暖,他竟然费尽心思的为他爱之人之所爱排遣忧难,他竟然能笑着为那两个人圆场只为他们和美,他竟然可以对他所爱之人说你终于求得了所爱这一生有他相伴真好……他的情意竟然到了这样卑微的地步,他的用心竟然到了如此庸俗的程度……这不是我的大哥,不是我那个无欲无求清绝出尘的大哥,不是我那脚踏七星才冠天下的大哥,不是那个我最敬最爱的大哥……他这是……他这是怎么了……”
她揪着我的衣领惨颜道:“我好恨!我明知爱一人并非过错,可是为何要爱得如此之苦?为何要爱得如此绝望不给自己留下任何退路?这样爱一场,究竟为了得到什么?……呆子!你这木头呆子!你知不知道,有个人无悔的爱你你该是多么的幸运?你知不知道若是不珍惜该得天打雷劈的命运?!”
“姑……姑娘你放手……”
“我恨他!什么水然公子……呆子,你日后若是也作他那样负心的人,我便毫不留情的结果了你!纵使陪上我一生的修为也在所不惜!”
那时她恶狠狠的神态吓住了我,我知晓她最后的那句话并非真是对我所说,却还是不禁青白着脸想象被她所恨的人该是怎样可怕的下场?她竟然因为台甫……而升腾起杀机。这该是个可爱而娇憨的女娃娃呀……唉,莫非情字就是如此害人,连旁观之人也逃脱不得?或许连台甫这样的清流人物都逃不过的一个情字……真真是世间最难手书的一字了……
自然,我这般俗不可耐的小人物,便更无法书写这一笔了。所以在如泣如诉的哀婉弦声中迷迷糊糊睡去时,脸上带着一丝自嘲的惨淡笑意。
梦里有一望无际金色灿烂的油菜田,我折下一些小花,插在毓儿的发辫上。她羞怯的问我,好看么?好看,我答的时候笑得傻乎乎的。
这个时候阳光如此温暖,这个时候两人还是两小无猜。她在听到我的回答后悄悄绽放的甜美微笑,是我一生得以珍藏的宝贵记忆。我忍不住牵住她的手,说,以后我要为你折一辈子的花,替你插在发上,好看你欢喜的笑靥。于是她躁红着脸蛋儿由我牵着慢慢地走。那时我毫不怀疑我们可以这般携手走遍天涯海角直到沧海桑田。
可我终究放开了她的手。
由于我的胆怯与懦弱。
我独自走下去,烟雾朦胧的梅林里,台甫垂首认真抚琴弹奏,每一夜幽缓悲楚的弦声便是流泻自他修长好看的指尖。月光映在他墨色的长衣褶皱里,冰样的光滑,冷清无比。他这一生或许就连与所爱之人携手都未曾有过,因而我总觉着他应该比我更加可怜寂寞。可他这样宁静安详的面庞,令人无法想象他真的被一个情字所折磨中伤。
台甫……你真的心平气和么……
他抬起头,温柔的笑意敛藏在深邃的瞳孔里……兰兄……他缓缓开口…………
——“先生!!!白小姐昨夜里自缢了!!!”
童子急促的拍门声与尖锐的长叫,终于划破我所有的梦境。青白的天光透过窗格子映照在微潮的地上,我的表情隐没在房间黑暗的一角。
……毓儿,去了……?
白府挂出了丧裱灯笼,手臂扎着白绢的人在院内外来来往往。
她真走了。
以后,我再也见不到她羞怯美丽的笑容,再也无法见到她偷偷瞧着我的爱恋神色,再也……一辈子也,无法,再紧握住她柔软的小手……
“先生……您别站在这里,白小姐因您而死,白家的人不会放过您的!”
可是我想看看她最后的容颜……
“先生,走呀,快走呀!!”
可是我真的只是想再看看她最后的容颜……
“先生!先生我求您了,我跪着求您了……”
——“兰、悦、方!!”
来不及,有无数的人影从白家红漆青墙的院门里冲出来,其中一个恶狠狠地吼道:“你害死了我女儿,还敢来吊丧?!我打不死你这祸害!来人呀,给我狠狠地打!往死里打!打死他也不用偿命!!”于是瞬间拳脚夹杂着棍棒暴风骤雨一般径直落在我身上,我下意识的护住头却护不住身子,火辣的疼痛让我知晓自己皮开肉绽,或许血迹也渗透了单衣,童子被挤在圈子外惨烈的哭叫着,你饶了我先生你饶了我先生,他只是个弱书生,不能打,不能打!!
“——兰悦方,你辜负我女儿,你害得她惨死,我今日要你偿命!”
我惨笑,是,我辜负了毓儿,可是你这样的爹就没错么?是你逼我辜负了她。
突然一棍子横抽我的头,鲜血立刻溅出遮蔽了我所有的视线,童子的惊叫嘎然消失,他恐怕已经吓得再也无法动弹了。我吃力的望向大门的方向,虽然眼前一片血红,什么也再看不清楚,却仿佛能见到毓儿单薄的身影在向我招手。
打吧,打死我吧,我本来就不怕死的……
这句话也许在我意志模糊的时候不知不觉说出了声,因而有个人幽幽地接口问我:“既然死都不怕,却为何害怕接受一片真情?”
——台甫?!
熟悉的气息围绕在我身旁,已经再没有任何拳脚施加在我身上,我能感觉到周遭瞬间呆滞的气氛,我知晓,台甫出现的地方,凡人都会不约而同的屏住呼吸无法抑制地真心崇敬。
“他的罪过,不能用死去赎。”台甫平静淡泊的声音再次响起,“把他交给我吧。”
停顿片刻,“……令媛,也交给我。”
我心口突然一松,颓然倒地,彻底与意识挥手道别。台甫,你竟然还是救了我这么个胆怯而懦弱的蠢人……不值得。
……纵使救了我,毓儿依旧是走了……
我睁开眼睛,已是泪眼朦胧。梅林依稀的连绵在窗外起伏,台甫在床榻边怜惜地抚摸我受伤的额头,像安慰一个孩子:“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我望着他,涩涩的问,“台甫,你真的为情所困么?”
他淡笑着摇头。
“……真的?”
他轻轻的说:“我有所爱之人,但我并未为情所困。”
“悦方,”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明亮的双眸凝视着不可触及的远方。
“世间的情爱,并非只有一种。情这一字,便若饮水,冷暖自知。不是人人陷入情爱,都会显著于表;有千样的人,便有千样的情。你见我洒脱,或许觉得我是勉力强咽心酸,可你怎知我真有心酸?”
“我纵使难过,也不过是觉得宿命弄人,可惜后缘太浅罢了。谈不上心酸。”
“台甫……”
“我知晓你自翎儿那听到许多话,可她只是一己之思,做不得准。我本就是看破红尘之人,于情爱之事,更是看得分明。这一生,我与他有缘相见无缘相携,能看着他开心,能陪他走一段路,能为他铺一条道,我愿已足矣,还有什么需得着心酸的?”他平淡的脸色依旧恬静,澄澈的眼底荡漾着心满意足的情绪。我不得不信他的话,不得不承认他这份没有杂质的爱情。
“那么我呢……我为何总是如此心酸?”
“你……心魔难息呀……”
“你自认卑微而不敢面对,你真心爱她却无法表明,你不怕现在与她分离,你只是害怕,若是她跟了你,却在日后懊恼后悔,你将如何面对这样苦痛的命运?你害怕失去,所以宁愿永远也不能获得。”
“悦方,你怕与她守不了终生,你怕给不了她安乐,所以你骗自己她是玩弄你的,你骗自己你是可以放下的,可是你这般想,岂不是作践了她对你的一片痴心?其实哪里需要想这么多?有个人爱你,疼你,为你,你还需得着计较斟酌什么?这世上有那么多圆美的事么?悦方,你呀,说到底,是瞧不起自己;说穿了,却是太贪心……”
我头一遭听到台甫谈论情爱如此细致深刻,不由得听到怔了。
“你不是曾问我,世人违犯,卧不安席,罪可解乎?”他淡道,“其实,罪有可解者,亦有不可争者。情,便是这世上最不可争之错。悦方,你要懂得,举棋不定之时,一切随缘便好,不可强求,亦无须推拒。”
“我……咝……”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嘴角也破了,说话不清楚,我低声道:“我……我其实也懂得,却胜不了心魔,我终究太自私……”
“人哪有不自私的呢?”台甫叹息道,“连我,不也是为了自己的心愿而不顾翎儿的痛楚一意孤行么。”
“……悦方,你不用太过自责,举凡是人,总会有动摇不定的时刻,你是凡人,因而会惧怕懦弱是正常的。人心本就不可能清纯如同白纸,一念之差,虽然有时会造成不可挽救之错,但那差错的一念神佛却是会宽恕的。”他忽然自朝远方的凝视中回过头来对我微微一笑,“你还有上好的日子。你日后会有子孙,其中一个聪慧灵巧的孙儿,有仙人庇护于他,你的后世会有享受不尽的福泽。”
“孙……儿……?”
“嗯,”台甫的眼神有些迷离,“很优秀的年轻人,名唤泽琰。”
我奇怪他怎会知这许久之后的事,却更觉得好笑,我还会有后人么?莫非我还会有娘子?我笑不出来。我压抑着声音说:“台甫,我不会有毓儿以外的娘子……”我亲造出的恶果,我愿意花一辈子的时间去尝。
昏睡时我总在梦里一遍遍重复的想,是不是失去了,才知晓珍贵?不,不是的。未曾失去前,我便知道毓儿甜美的微笑对我多么重要,失去后,懂得的不过是“不能失去”,而那份珍贵,却自始至终都明白在心底。
所以梦境里总是重复着往日美好的记忆,就连她落着泪轻轻的说,悦方,并非我负了你,也同样令我在尖锐的痛楚后更加明白她的真心。
是的,毓儿,并非你负我,而是我负了你……
台甫这时忽然说,“你自然不会有白家小姐以外的娘子,”他微笑,“你那个孙儿,本就姓白。”
我猛地里一个激灵,瞪大眼睛瞧着他,他却又回过头去,望向窗外。院子里似乎有脚步声,台甫的目光渐渐收敛,可见的情绪全部深藏进深邃的瞳孔里……他忽然慢慢地道,“所以说,缘分天注定,避也避不掉。”
这时茅屋的木门突然被一把推开,随着风中一股清雅的淡香,一道人影缓缓走进来。
豁然照亮堂内的日光里,我不由自主的张大嘴巴,嘴角的伤口又破开也不自知。
进来的人先看见了我,又看看台甫,然后再看向我,神色莫测。
我看他却已然看到呆了。
这般风华绝代的样貌,玉树临风的身姿,世间能有几个?明明很温和的笑脸,只是狭长的凤目中微微闪烁着毫不掩藏的鄙视的眸光,他微微翘起嘴角,自上而下俯睨我。
“你是谁?”清冽的嗓音划过空气,仿佛万年寒冰的利刃。我在他冷酷的视线中冻结成冰。
他无疑是位极高傲之人。从见到我至以后,除了“你是谁”三字的诘问外,再未同我说过半个字。
台甫请他为我医治,他佯怒,说金翎儿巴巴的拖我来,就是为了你要我替个凡人医治?台甫对他一笑,你不愿就罢了。他却也笑出声,说我怎敢不愿,难得无所不能的你求我一回,我岂能拂你的面子?后来就真替我治了。
他医治我时双目里仍旧是冷冷的眸光,看着台甫时还有一些温度,朝着我时却能冻死人了。我听见台甫唤他,水然。这个名字,不可谓不振聋发聩,当日翎儿姑娘口中那个恨到极处的人,便是这名字。
——原来,他便是台甫心中之人。
这一日,台甫有些高兴。虽然未曾表露,但那双清目中淡淡弥散的欢喜却是确实的。翎儿姑娘后来也来了,她先不怎么与台甫他们说话,只管照料我,倒是令我受宠若惊。自她口中我才晓得,原来我整整昏睡了十二个时辰,毓儿则安排在隔壁。提到毓儿我心中一痛,挣扎着要下床去瞧她,翎儿姑娘冷冷说,死人有什么好看的?说完却看到我眼眶一红,便怔了下,垂下头去。半晌,才说,好啦,是我说话难听,你别怪我。
又伸手将我压回床上躺好,道,你急什么,有大哥在,保管还你一个活生生的美人儿。她见我闻言满面惊诧,啐的一口,说你是呆子吧,相处这些日子还猜不出我们来历么?说完撇撇嘴,出去同台甫他们饮酒说话了。
留我傻愣的躺在床上。
窗外本来偶尔才有一两句说话声,打翎儿姑娘出去后,总有意无意地同水然公子抬杠,这才热闹起来。这二人口才旗鼓相当,辨到精彩的地方,连台甫也会笑出声来;只是笑过之后,笑容会在他嘴角慢慢凝结成一种孤单的纹路,很浅的,几乎察觉不到的,悲伤。灿烂的笑容于台甫总是出现得太过短暂,他的笑容似乎向来只甘于淡薄,轻松的神情昙花一现后面上便只剩下更加琢磨不透的朦胧。
……我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样的表情。
似乎是在并不遥远的记忆里,平静的永月湖湖水所映出的一张男人的面庞,憔悴而疲惫,又有着下定决心的坚持,那是我,在决意放弃毓儿的时候的表情。
台甫与我不一样的,只是没有我那份憔悴与疲惫。他明亮的眸光凝视着远方,已经越过他身边的两个人,看向不知名的某处。决然又不舍的眼神,这是割舍所爱的表情。
我忽然想起那日翎儿姑娘曾说,台甫三日后要远行,算时候,今日已是第三日了。我怔怔的想,莫非——
莫非……
“月来可好?”
“很好。他近日是越来越懂事了,也会学着体贴我了,多亏了你平日多陪他开导他。”
台甫笑了笑,“日后,除了他,还有谁能体贴你呢?”
“不是有你嘛!”
水然公子朗声长笑,我听着,缓缓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有脚步声进来,睁开眼睛,翎儿姑娘刚好坐到我床边。她闷着声音说,我替你换药,然后一颗晶莹的泪珠,随着她的话音从她腮边滚落下来。窗外的两人,有一人还开心的笑着。另外一人则安静的舒展开淡泊的纹路。
我想,台甫这次一别,定然是永生了…………
台甫果然非常人能比,他一生所书的一个情字,不似我的懦弱,不似常人痴狂,细流一般自然安宁无声无息。他爱人并非要人爱他,只为此生值得了,他便满足了。我却竟然还忧虑什么日后若是毓儿不再爱我该如何……果然贪心。
入夜里水然公子起身告辞,趁着酒意笑道,你得送我。台甫竟然点头答应,我送你。
他扶着水然公子的臂膀,陪他缓缓走进氤氲的梅花林里。恍惚传来声音,“走慢些……”“还慢,那我回去可得天亮了。”“……我扶着你,慢慢走吧……不急……”
有细碎的闪着菱光的冰花儿开始飘落下来,我惊道:“下雪了!”
翎儿姑娘微微点头:“下雪了。”
冬日最后一场纷飞的扬雪,带着梅花儿瓣瓣地飘,一贯幽静安详的此处,在春阳来的前宵,静静流走最后一丝清香。
“你走慢些。”
远处有人轻轻说。
……挽着我,走慢些…………
翎儿姑娘长长的叹息,我与她一齐无言地凝视窗外。秀美簇锦的梅林,竟然败了。
随后我沉沉的睡去,梦里又回到那片灿烂金黄的油菜田,毓儿扎着几朵小花,忧伤的对我说,悦方,并非我负你。
我流下泪来,颓然跪在地上,失声痛哭。
她抱住我,陪我哭。我不负你,悦方,我不负你。我在这里陪你,在你心里,陪你。
呜咽的弦声又响起,她轻道,好悲伤的曲子……悦方,每一夜每一夜,我总听见这样的曲子,仿佛那就是专弹给我听的,让我在这样悲伤的弦声里想你。
……不是的……毓儿,这是弹琴的人在告别爱情……
醒来的时候,已经没有弦声。看向窗外,翎儿姑娘呆立在旁边,台甫背对我坐在琴桌前,不言不语。
这已是最后一夜了。
台甫墨黑的长衣逶迤于地,白梅的绣样混在一地的落花里,分不清哪一朵是实,哪一朵是虚。月色本来就冷清,快要远去的人,总会令人觉得分外的寂寞。仿佛离别的悲伤已弥散到空气里,再被吸进了每个人的身体里,惆怅而压抑。
台甫忽然慢慢站起身来,微侧过脸。细碎的水光闪烁在眼底,他一笑,翎儿,我走了。
这一刻,她傻了,我也傻了,台甫却转过身去,渐渐消失于我们的视线里。
她终于回过神来,“不——!!”跟着消失踪影。
我愣在那里。片刻后,我挣扎着下床摸进隔壁的房间。毓儿静静躺在床上,苍白的容颜,没有呼吸。我跪在她身畔,握住她的手,一手都是冰凉。可是你没有消失,我欣慰的想,你没有消失。
你没有消失,我还可以碰触你,我还可以抱住你,我还可以凝视你秀丽真实的脸庞而不用只能在记忆的长河里默默的悼念。毓儿,你没有负我,你永远都不会离开我……
我将额头放在她的手背上,默默等待。等了很久,一直等到有迟缓的脚步声响在身后。
翎儿姑娘面无表情的走进来,拿着一块玉佩,施法后玉佩晶莹的光泽化作一道长虹融进毓儿的身体里。
“这是大哥送你的。你有慧根,百年之后,我再来迎你。”
这时床上的毓儿轻轻呻吟一声,缓缓张开眼睛,转过头,看向我。我张了张口,还没能说出话来,泪水终于先行缓缓落下…………
矫矫千年闲鹤,茫茫万里轻风,阑千三面看晴空。空落落,情寞寞……
有人走了,总有人留下。
台甫曾说,我还有上好的日子。
所以我陪毓儿回了白家,毓儿的爹在惊愕之下以为这段姻缘是老天注定,终于准我们在一起。白家只有毓儿一个独女,我还是入了赘。成亲后陆续添丁,岳父辞官告老还乡后,一家人日子过得还算完满。家里的两个儿子,日日被我耳提面命往后我的孙孙要叫泽琰,弄得全家哭笑不得。毓儿总说老头子老疯癫了,说完掐我一把,掩唇而笑。我也笑,我从未想过此生会如此幸福,握着毓儿不复娇嫩的双手,终于了沧海桑田之感。
雍熙三年,毓儿先我而去;至道二年,我也撒手人寰。
接我的不是翎儿姑娘,是位眉目清秀的仙人,他说他叫意柳。他说我原本是王母发上的一只朱砂蝉簪,王母游玩时不慎掉入凡尘,借身成人。他将我的魂魄凝成原型,将我送给了他的爱人。
我看着他的爱人,那样熟悉的样貌,却少了许多当年的悲伤,一付娇憨可爱的样儿。原来就是翎儿姑娘。我笑了,日后便插在翎儿姑娘的发上,随她修行,随她重返人间,见着了我的孙儿,见着了另一场离合悲欢。
她曾问我,呆子,你还想修行么?你想不想随你娘子再世投胎续缘?我摇头,我的娘子只有毓儿,纵使她再世为人,也不会再是我的毓儿了……她点头,随后又叹息。
是的,一生一世情,斯人已去,最爱你的人,从此,便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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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甫:
不要联想到12国,台甫在古时是表字的代称,这里因为无法直呼赤松子名讳,所以胡乱以台甫相称。
泽琰:
白玉堂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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