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玉

　　雨季里的空气仿佛素山藤，密密麻麻的缠了人一身。
　　半夜里下起了雨，和着细碎的冰碴子，打得玻璃砰然作响。王赓一直没睡着，这小地方，一草一木都瞒不过他的眼。金政模和艾玉终于是闹翻了。

　　王赓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出手，这两家两败俱伤，那当然是最好的，怕就怕王赓前思后想，也拿不定个主意。

　　倒是妍喜一直在这里面周旋，但她也明白王赓的脾气，是最见不得女人掺和这些事的， 她不想犯他的忌。

　　妍喜对打打杀杀这些事也不太懂，恰逢着王赓的母亲过生日，世道不安定，并不想大办，妍喜在老太太面前已经是定了的媳妇，所以得了消息，转头就跟艾玉说了，这一来倒让艾玉十分的为难，不去的话，于情于理都不合适，倒像他衔了仇似的，真的去了，和王赓见面不是份外的尴尬，她这边水深火热，他这边按兵不动，明摆是要把自己撇干净，又何必要送上门去讨这个没趣呢？

　　李宇龙却劝她说“去还是要去的，不然情理上说不过去，再说，这事情也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不妨见了面细谈。”

　　艾玉看着他微笑“依你看，王赓倒是个什么心思？”

　　李宇龙却韭不避讳，迎着她的目光说“是人之常情，放在谁身上都会犹豫，因为动一动就是成千上百的人命，不能由着脾气胡闹，换了小姐您也是一样。”

　　这倒是实在话，不过艾玉暗想，如果换了她，她决对不能如王赓一般坐的安稳。袖手旁观兵不刃血到底是需要气度，一般女人是学不来的。

　　王赓的心肠一向都比谁都硬，这是一早就知道的了，但毕竟还有几分奢望，如今却连这奢望也没有了；真真切切的坐实了，艾玉首次觉得心酸，反而松了一口气，仿佛是不懂事的小孩子，这许多年来巴望着柜台里的洋娃娃，积攒钱财，吃尽了辛苦，终于知道自己是买不起的了，从天上跌到了地上，这一跤摔得虽狠，却也就踏实了。

　　王艾两家的老辈颇有些交情，艾老爷子当年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生前被多少女性仰望，与许是桃花运走的太多。
　　王赓的母亲据说当年也是要给艾老爷子的，只是阴差阳错，没能成就姻缘，王赓的父亲早亡，这些年艾老爷子没少扶持他，但这是艾家的说法，到了王家，恐怕又是另外一番光景。

　　艾玉深知这世上的事，无所谓对与错，亲与疏，分合聚散，都大不过一个利字，没必要弄出一副挟恩以报的嘴脸来。
　　再进一步讲，当年爸爸要自己嫁给王赓的用心，也未必就是那么单纯，谁又能料得准呢。

　　想透了这一关节，艾玉也就坦然了，王赓的母亲做寿，她带了些礼物，无非是玉石瓷器，名贵却没有什么用处的东西，往王家一来，王赓倒也不意外，知道她必定是要来的，不但是他，连金政也送来了礼物，如今他王赓是奶饽饽了，大老远都能闻得着香气。

　　艾玉跟杜母唠了几句家常，从屋里出来，妍喜跟了她几步“小姑姑。”

　　“啊？”艾玉恍然回过神，见妍喜出落的越发明丽，越发要超越自己，也就笑了一笑：“怎么？”

　　“你们的事我也不大会说，不过……”

　　艾玉明知道她要说什么，偌大一个王府，不会有人听不到，只要放任她说下去，依王赓的脾气……艾玉还是微笑着打断了她“王赓一向不喜欢女人管他的事。”

　　妍喜立刻噤声，向四周看了看，确定没有人，正想开口，艾玉却已经走远了，她跺了下脚，觉得这人实在不识时务，还要摆着臭架子。

　　艾玉却看得透亮，这些人的心思，正所谓人不为已，天诛地灭，古人的话真正是一针见血，让人遍体生寒。
　　她缓步走到了葡萄架下，郁郁葱葱的绿叶，铺展开来，极密致，看不见一丝缝隙，上面挂着细微的水珠，仿佛不负重苛，出了一层的细汗，艾玉替它劳累，看了一会儿，就有些倦意。

　　“这架葡萄长了四十多年了。”
　　“怪不得这样的丰盛。”艾玉回过头，王赓穿了件花格子衬衣站在入口处，他的品味总是这样的让人不能恭维，但胜在个子高，在人中真算得鹤立鸡群，穿什么都让人眼前一亮。

　　王赓琢磨着她的来意，有心让她先开口，故意不去提正事“是呵，当初也是疑心活不下来的，哪想到以后就这样的争气，真是此一时彼一时。”

　　艾玉微微一笑，难怪世人最见不得小人得志，果然是有道理的，但也不想戳穿他“说的是。”

　　王赓听她就这么一句话，没了下文，也沈住了气，不再开口。

　　艾玉也不想说什么，天地万物，忽然间静了下来，两个人相对无言，却有一种微妙的气氛。艾玉暗想，如果能这样一直的静默下去，化身为石，倒也是件快活的事情，可惜不可能。

　　但凡是她所希望的，好像都只有不可能，父亲的生死，自己的学业，情人也是如此，就连辛辛苦苦一力维持的和平局面，都不能够长久，艾玉这样想着，心里就充满了说不出的酸楚与无奈，人生中到底还有多少不如意的事情呢？

　　夏末秋初的天气，葡萄是熟透了的，甜里面透着微涩的滋味，恰如人生一世，甘苦不过是由人由天，而由不得自己。

　　艾玉随手摘了一颗，丢在嘴里微呷着。

　　王赓见她意态悠闲，仿佛人来不过就是为了他家的这一架葡萄，吃到了嘴里，也就心满意足了，王赓摸不透她的心思，是胸有成竹还是欲擒故纵？他
　　始终也不能够明白艾玉，如果他处在她的位置上，他会不惜一切的去拼去抢，如果他爱一个人，就算是死也要把她弄到手。

　　然而艾玉是不一样的，她仿佛有更玄妙的一些东西，王赓只能说她是书读得太多了，女人书读多了，人就不安分，所以说女子无才便是德。
　　然而她负手立在葡萄架下，那一脸淡极而雅的神色，美丽不可方物的身段，还是让王赓心头砰然一动。
　　“味道不错。”艾玉笑了一笑“不过好像和以前不大一样了。”

　　“那是”王赓皮笑肉不笑“几十年的东西，就是人心也变了。”

　　艾玉并不搭他的话茬“今天是好光景，只望着明年也能吃得到。”

　　“想吃自然是能吃得到的。”

　　艾玉微笑，正所谓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餐，王家的东西那更是份外的昂贵，况且王赓这样明白的人，每一分利害得失都要计较的清清楚楚，多说也没什么意思“那你要好好的伺候它，到了明年，说不定我就又来了。”

　　王赓微微一怔，莫名的听着这话不吉利，脑子里略一回旋，竟有些心惊。

　　艾玉出了王家的大院，车停在外面，李宇龙心急，迎头就问“王家少爷是个什么意思？”
　　艾玉不言语，李宇龙是爸爸一手带出来的，用俗话就叫亲信，亲密而且信任，毫无芥蒂，他这样的溢于言表，那一定是为了自己，然而拨云见雾，什么事都不能看表面。艾玉倚上车背，李宇龙见他脸色不好，也不敢再追问。

　　车经过一条大道，只有主街是柏油马路，横穿而过的土道经过一季暴雨的蹂躏，泥滚滚的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眼下的办法，是能速战速决。”李宇龙说的是至理，艾玉却只有苦笑。王赓是个极明白的人，他认为有好处的，那自然是好，如果不是，任他艾玉舌绽莲花也只能是白费力气而已。

　　“可是王家少爷……”李宇龙迟疑着说“他也算是血性汉子，不会……”

　　艾玉忽然觉得烦恶“你倒知道他？”
　　李宇龙语气一窒，立刻敛了声音，似乎是在专心开车，眼角余光却不住的瞥到艾玉身上，见她闭了眼睛，心里才踏实了些。
　　但想这些日子，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活得也实在是累，如果能促成王艾两家的联手，那对人对己都算是皆大欢喜。

　　艾玉却在想另外的一些事，身边的每一个男人，李宇龙也好，王赓也罢，她所记得的，见过的，认识的，略有一些印象的，这些人，她对他们都曾有过真心，但昙花一现，就收敛了，这世道真心是最不值钱的东西，让人觉得傻，徒惹人笑。
　　大家索性是一丘之貉，谁也不要指摘谁的不是。只有虚情，没有真意。
　　她掩住脸，略沈吟了一会儿，车却已经到了门口，世事逼得她一个女人连伤春悲秋的心思都没有，许多人还要仰仗着她这个女人混口饭吃。

《重城不见》
终于明白所谓的恨只是借口 所谓的爱也只是推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