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八道I

作者:苏瑞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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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莲叶何田田


      未来这菡香淀以前,他还真不敢想象世间竟有如此盛景:十里荷花,接天莲叶。壮阔的都让他感到天地为之一清,唯眼前碧顷荷田是真。密密匝匝的荷叶,团团如盖,仿佛擎起了化外的一方宁静。轻风徐徐,吹起他白衣如雪,襟袖都跟着飘散开去。心,也似乎飞到了天上。他突然很想在这儿好好的睡上一觉,伴着潺潺水声,伴着袅袅花香。
      远处像是有人在唱歌,循音望去,只见一只小舟拂开红莲绿叶,缓缓向他驶来。舟上仅有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女,天水碧的衣衫衬得她仿佛是这淀里一片流动的叶。他不由被这少女的风姿吸引,停下了脚步,越看她越觉可亲,如同是一种血脉相连。
      她梳着双鬟髻,满身上下除了两根翠盈盈的丝绦系住鬟底,别无一样饰物。整个人也就显得清新异常。她一面划桨,一面唱道:荡舟无数伴,解缆自相催。汗粉无庸拭,风裙随意开。棹移浮荇乱,船进倚荷来。藕丝牵作缕,莲叶捧成杯。这不过是江南少女常唱的《采莲曲》,可她嗓音清甜,令他如饮甘露。
      小舟轻移,他也逐渐看清了她的面容,圆圆的脸上是点漆似的眼珠子,小巧的鼻梁下菱唇艳泽。不禁一怔,何以似曾相识?于是脱口而出,“姑娘,我们可否见过?”她扑哧一笑,眼睛眯成了天上新月,更显童稚未脱,“我从小就生活在这菡香淀,不曾踏出一步,又怎能与少侠见过?!”说话间,颊窝深陷似荷盏。那样的娇憨可爱,令他怦然心动,不觉也笑了笑,疑自己多心。又因她说自小便居于此处,遂问,“那姑娘是否知道蠚湉山庄怎么走?”她本能的点头,眸光里透着惊讶与戒备,再看他腰际悬的那把剑,白玉柄乌金鞘,阳光下潋滟夺日,心下已了然。可她还是给他指了方向。
      他道了谢,转身便走。风里飘着歌声,似有若无的飘进他的耳朵,仍是江南的《采莲曲》,只是已换了内容:菱叶萦波菏飐风,荷花深处小船通。逢郎欲语低头笑,碧玉搔头落水中。清爽甜脆的嗓音,想必还是那少女所唱。真好听,能够让他宁心静气,忘却江湖厮杀。他年少成名,早就被那盛名所累,此身已定,竟不料……不由得告诉自己,若能平安的离开蠚湉山庄,他一定,他一定要再绕回到这涵香淀,他要亲口问一问她的名字。

      蠚湉山庄建于水上,亭台楼阁无一不用竹子,绿幽幽的仿佛湖水塑成,清凉雅致好比神仙洞府。只是那竹与竹之间错落的皆留有缝隙,也就是在江南,否则居此处岂不冷?他站在竹里馆内,听着脚下的淙淙流水声,心情沉重而又兴奋,他终于来到了这里,千辛万苦的寻来,终于……终于可以放下他多年的包袱了。无论成败,他都可以放下了。四面都是风,吹起馆壁缀纱轻舞飞扬。
      面前的妇人,快有四十岁了吧?虽然黑纱遮面,仍是掩不住那一双勾魂夺魄的眼睛。微微一转,就令他心跳加速血液沸腾,有一种冲动想要去揭开她的面纱,看看那面纱下是怎样的绝代风华?也难怪……他阻止自己去想,只移开目光,努力克制自己体内翻涌的血,平静地说:“我十二岁起行走江湖,从未杀过一个女人,可是今天我要破例。”
      那妇人轻笑一声,“我知道,你姓沈,你终于来了。”她说的很慢,每一个字都如藕丝般连着下一个字,甜糯糯的,销魂蚀骨。又像是那无孔不入的荷香,不由他自控的钻进他的身体,汗毛孔都舒张开来,迫不及待的吸收那阵阵清香。但他早有防备,瞬间跃起拔剑一斩,剑风霍霍,带来剑声如雷剑光如虹,那剑声斩断藕丝伸展那剑光阻断荷香侵尽,自然也就破了那妇人的音波功。落地时却问,“怎么,段门主已等得不耐烦?”衣摆缓缓飘落,仍一尘不染。那妇人眼中含笑,点一点头,声音却冷如冰,“是债总要还,晚不如早。我不喜欢欠别人,尤其是姓沈的!少侠,请动手吧。”
      他依旧站着未动,望着她的神色有几分复杂,大仇是一定要报,但他疑团太深,于是问,“既然如此,当初你为什么要背信弃义?”那妇人哧笑一声,眉目生春,恍若一支凌世之花傲然绽放,她答道:“少侠,你真是不懂女人。没错,沈大侠可以算是顶天立地的一位大英雄,可惜……”他替她说下去,“可惜他太风流了。”那妇人未置可否,只望着他,眼睛里有他所不懂的悲悯之色。
      他没去理会,只继续说:“他就是风流,也与你无干。据我所知,他从来没有招惹过鬼门中人。”那妇人道:“不错,爱上他的女人都是飞蛾扑火,可当他弃你而去时,女人的嫉妒能发狂发疯发癫……你不是女人,你永远不会了解。”这是什么理由?简直强辞夺理,他愤愤然,“所以你就暗下毒手……”那妇人语气坚定,似无悔意,也似故意去激他,“不错。也许我这一生是做过错事,但绝非此事!”
      既如此,他已无话,慢慢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那好。”话音刚落,已使出了三十六式风萍剑式中的水转狂涛。这是一招必杀,凌厉无比,绝无败阵的可能,因为这招不求守只求攻,某种意义上来说,遇强敌这也是一招同归于尽。只可惜,江湖上能迫他使出此招的,今日之前,他还从未遇过。那剑光似冰霞,罩住那妇人周身,剑尖便直刺她咽喉,他只奇怪那妇人因何束手待毙?念头一转,却又看到了自己的大仇将报,但不知从何处冲出一少女,碧青青的衣衫挡在了那妇人身前。身形之快,他平生未见。可他剑势更快,如电如光,铺天盖地的飞出已停不下来。水转狂涛,是剑不饮血不会收的绝杀,纵是他强变了方向,那剑锋,还是硬生生地刺进了少女的胸膛。一剑穿心。他大惊,“是你?”
      那妇人更是惊呼出声,“盈盈——”少女勉力一笑,拼尽全力运掌向他打去,距离那样近,他无法躲闪,也不想躲闪,眼见便要命丧黄泉。那妇人却及时将少女向后一拉,剑锋抽离,那少女吃痛,掌风也就走偏了,击的前方的竹壁轰然一响,碎裂开来。柔韧的缀纱缓缓飘开,如蝴蝶张开的翼。那妇人搂住少女,轻轻摇头,“你不能杀他。盈盈,鬼门中人行事素来乖张不理旁人,但恩怨分明,对那姓沈的,鬼门的确是欠了他。盈盈,其实他是……罢了。”眼中渐渐蓄满了泪,只强忍着不让其掉下。随后抬眼去望他,一字一字的说:“你应该杀我的,若你早一步动手……”
      他不是不愧,可事到如今还能说什么?看着不远处的她们,心里并不好过。仇?可那仇不过是被灌输的一条信念,根深蒂固的不能动摇,却不是她们这两个人。仇?那仇究竟是什么?此时此刻,他迷惘了。愣愣的站在那里,面无表情。
      四下里寂寂无声,唯流水潺潺。那少女强撑着身体,一步步挪到他身边,喘着气的说:“请你不要杀我阿姨。你要找的人也是我,是我……我才是鬼眼星君段氏后裔……我叫段盈枝。”胸口起伏的厉害。他的剑太快,所以她的胸口并无血痕,只是那天水碧的衣衫被刺破了,小小的一个洞,不细看还真看不出。她面色发白,呼吸渐渐加重,髻上的丝绦也随着呼吸轻轻荡漾。
      她的话,他并不相信,似喃喃自语,“这不可能,这一代的鬼眼星君十六年前即成名武林,而你,不过是个妙龄少女……再说,十六年前他就离世,你怎么可能向他下毒?”那少女急切道:“真的是我。沈少侠,鬼门历代门主自胎中便有剧毒,出生时的血腥气更是毒中之毒,我母亲那日难产,是他……是他救了我。母亲去世后,鬼门凋零,阿姨为怕江湖仇家寻仇,无奈只好抱着襁褓中的我避祸于此,所以我才是真正的凶手,你要报仇就找我,别为难我阿姨。”生怕自己说慢了,这一番话说不完。那妇人忙喊道:“盈盈——”
      她衣衫上用同色的碧线绣着荷叶,此时正一点点地显现出来,红色的荷叶,红的刺目。鲜血流出,越来越快,身体更是颤动的厉害,终不可支。见她摇摇欲坠,他情不自禁的伸出手,把她抱在怀里。她孱弱似风中之烛,就快熄灭了。那一双点漆似的眼珠子,逐渐失了光采,菱唇更艳,是一片血红。他心痛到了极处,就像是有至亲至爱的人正离他远去,从此天地无极中,只有他一人去饮那岁月悠悠酿出的寂寞之酒。抱着她,心正一分分的冷下去,冷下去……
      她略略侧目,用眼角余光去望那妇人,气若游丝道:“阿姨,对不起,盈盈再不能陪你了。”从胸口深处喷出一口血,染红了他的白衣,如雪白衣白如血,她的血。最后,她合上了眼睛,嘴里依稀在呢喃,“我多希望,自己真是这江南的采莲少女。”
      有风拂到面前,他抬头,却见是那妇人。她把她从他怀里抱走,一边走一边说:“睡吧,你母亲在等着你,你父亲也在等着你。盈盈,到了那边你不会孤单的。”又走了几步,突然转身,她用一种哀怜而又同情的目光望着他,“沈少侠,你走吧,冤冤相报的事情,江湖上已太多。”顿一顿,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缓缓道:“仇与爱是不一样的,因为仇不是与生俱来的。沈少侠,有些仇根本就不属于你或者说那根本就不是仇,你不要做了旁……我只希望,你能忘了今日的一切,否则,盈盈她会死不瞑目的,沈大侠也会死不瞑目的。”
      她的劝说,他像是没有听见。这一刻,他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木然的、呆滞的、无知无觉的……有谁的手在他的身上轻拍着,原来是那四壁被风吹起的缀纱。感觉而至,感情而至,他并没有大仇得报的欣慰呀!心里满满的不是滋味,一丝丝痛苦,一丝丝不安,在这痛苦与不安的背后,却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诺大虚空……难道他做错了么?耳边,仿佛有人在对他说:“仇与爱不一样,因为仇不是天生的。”的确仇不是天生的,可他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背负了上一代的仇恨担子。他推卸不掉!
      空中似乎传来一首动听的曲子,还是江南少女喜欢的《采莲曲》: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莲叶何田田……声音清甜,若晨曦初上时的荷露,带着点儿荷叶与荷花的香气。顷刻间,他突然觉得自己不该来这蠚湉山庄。如果他不来,她依然是那采莲的少女,梳着双鬟髻穿着碧绿衫。笑起来的样子,亲切可人,仿佛他看着长大的小妹妹一般,惹人怜爱。她的眼睛是那样的弯,酒窝是那样的甜……

      大漠里的白昼很短,傍晚与黄昏似乎没有区别,都是暗沉沉的一片荒芜,有无限肃杀之气。天上疏星点点,荧光微弱,看来今晚要起沙尘暴了。他不觉加快了脚步,扬起飞沙无尽,眼前是一望无际的浑浊,这便是大漠的晚上,永无江南的明澈。远处似有灯火,虽飘飘摇摇几近错觉,却让他感到踏实。
      那里是他的家,阔别已久的家。从江南赶到这儿,足足有一个月,他风尘仆仆,只为能早一点回家。周围风沙突起,漫天匝地,仿佛小钉子一样的打在身上,熟悉的感觉。小时候,他每日都要在这样的风沙里练功,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日日不变,就是为了报仇。报仇……报仇……报仇就是他一生的使命。
      如果没有仇,也许他都不会来到这个世上。因此,他十二岁离家,在父亲灵前发誓大仇不报绝不还家。从漠北到江南,从塞外到帝都,如飘萍般的闯荡在江湖恩怨里,血雨腥风刀光剑影,不会有人知道他是怎样的用性命去报仇。八年了,他拚搏了八年,终于……可他并不快乐,如今回到这久别的家,更是添了几分陌生。
      推门而入,他看到母亲依然在佛龛前打坐,听见声音也没睁眼,只淡淡地说:“你将揽日留下,就可以走了。”他仿佛没听懂,只是一颗心不断的往下沉,声音里有他自己都控制不住地颤抖,“娘——”
      母亲的脸色一变,她豁的睁开眼睛,阴冷冷的目光盯着他,不带任何感情的说:“我不是你娘——你不过是他和那姓白的小贱人生下的孽种。”冷哼一声,旋即哈哈大笑,笑声震天动地,她实在是觉得大快人心,他回来了,肯定是那女人死了,死在他手上……不禁向那佛龛庞的灵位望去,恶毒无比的又说:“沈仞山,你不是说你最爱的人是段希蝉吗?现在你的儿子将你最爱的女人杀死了,我看你在阴曹地府里会不会瞑目?!”接着又是一阵笑声,只不过这一次,笑声里竟带着哭音,她极力去抑制自己落泪,但那眼泪不听她使唤。她又用那笑,去压这泪,声音仍旧哽咽,“为了爱她,你都不在乎她满身是毒……活该,沈仞山,活该你被她给毒死!你活该……”
      听到这一切,他真真傻掉了,原来……脸上肌肉耸动,不知道是个什么表情。那命丧于他手的少女竟是……他的剑怎会那样的无情?一剑穿心……不,不是他的剑无情,是他的人无情呀!十二岁那年,他凭一把揽日击退祁连五怪,那五怪无一人不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大魔头,五怪齐集,纵然有人想杀他们,也没人敢对他们下手。而他沈胜白却一朝得手,自此仗剑江湖,一套风萍剑法,谁人不服,谁人敢不服?!人人都尊称他一声少侠,却原来他是那般的无情。如今他才知道,并非他的剑法有多了不起,而是他的无情,他的无情令他同祁连五怪决斗时,未战便已赢了。
      他真是无情,居然会对她下那样的杀手……一剑穿心……她是他的妹妹呀!难怪看着她,会觉得那样的可亲,却原来……这样的真相,叫他情何以堪?!他彻底崩溃了。解下腰间佩剑,白玉柄乌金鞘,阳光下潋滟夺日,是为揽日。陪伴了他八年的揽日……剑离手的一刻,心里竟有着不自知的轻松……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的家,家,那里还是他的家吗?那里可曾是他的家吗?如今他不过二十岁,却在短短的一天里过完了整整一生。太辛苦的一生。天地有情尽白发,人间无意了沧桑。突然就想起了那远在江南的菡香淀,荷香盈盈,荷衣飘飘,十里荷花的胜景呀!他还记得她最后说了一句,“我多希望自己真是这江南的采莲少女。”
      在这一个刹那,他又何尝不是真的希望,自己也可以是那荷淀边的问路男子。时光就停驻在那一刻,她荡舟而来,如那淀里一片流动的叶,绿意冉冉不谙尘世苦。她笑容满面的唱着《采莲曲》: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也只有那样的平凡男女,这一生,才会得到快乐,无忧无虑的快乐……而年少成名于江湖的他,除了江湖路,再也没有第二条路可行了。那是一条不归路……滚滚黄沙,伴着赫赫烟尘从远处一路袭卷而来,仿佛巨兽张开了血盆大口,吞噬着天地中的一切生灵。
      他还是慢慢的走着。微弱的星光被风沙遮盖,广阔无垠的大漠里,只剩了那即将来临的沙尘暴。他的那一道孤影,也逐渐被风沙掩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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