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八道I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薄言往诉，逢彼之怒。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摽。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诗经•国风•邶风•柏舟》

　　想到写这个，是因为张爱玲说，《倾城之恋》的背景来源于此——一个弃妇的故事。显见的，她没有选择《柏舟》题旨的另一种说法：君子失意于君主。
　　其实，妇人的失意，与君子的失意，本质上也差不多，大同小异的都是不得志。像那白公馆，说穿了就是一个小小的王国，任外面的世界翻天覆地的变，白公馆里面，却是将所有的时钟都拨快了一个小时，过着自己的岁月。仿佛走调的歌声，永远不属于社会发展的韵律轨道。
　　如果把爱情比作政治道路上的筹码，那《柏舟》中的女子，自伤遭遇悲戚无尽，也就不难理解了。连探春都说：“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可见，功名在男子的生命中，占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深爱着莺莺的张生，不也为了前程奔赴长安？这与家庭婚姻在女子心中的地位，等同。离开了母系氏族，女子便成了华夏五千年文明的附庸，只能宜家宜室。哪怕是心志高者如探春，也不过是锦缎上绣着的芙蓉鸟，无法展翅。
　　当然，历史的洪流中也有先锋，在宜家宜室范围内的先锋，譬如随了李靖夜奔的红拂，其志的坚，何尝不是“我心匪石，不可转也”？这自然是千古的佳话，但私奔的源头，应该追溯到汉代——司马相如和卓文君。
　　一曲《凤求凰》，引得卓文君心悦而好之。她是“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决定了，就不后悔，山高路远，惟有千里共婵娟。可惜的是，司马相如一如世俗的男子，“欢行白日心，朝东暮还西”，只有在家徒四壁的困境里，才会思贤妻。一朝选在君王侧，他便得意忘了形，眠花宿柳渐渐成了生活的一部分，且不可或缺。那句“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皇”的对象，早换了不知几许人？！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卓文君不愧是奇女子，说断就断，毫不拖泥带水，刚烈如此，不由得想到了杜牧的一句，“落花犹似坠楼人”。金谷园里的绿珠，面对选择，也是没有迟疑的，既然“威仪棣棣，不可选也”，为什么不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找回一丝尊严？佛语有云：你既无心我便休。何苦还要拉拉扯扯哭哭啼啼！
　　不过还是相信，卓文君在写下《白头吟》之前，有过彷徨，毕竟，司马相如是她眼中唯一的风景。然而，“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她要的始终不曾改变，是“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的简单愿望。只是不知，当她百思想，千系念，万般无奈把君怨的时候，会不会后悔昔日的当垆卖酒？
　　“静言思之，不能奋飞”的人，不是卓文君，而是苦守了寒窑十八载的王宝钏。这本来是一个可以和卓文君一样传奇的人物，却因那十八天的皇后生涯，毁于一旦。真正的把“我心匪鉴，不可以茹”贯彻到底，完成了一个弃妇的完美一生。
　　既然当日离家，拚得一死也要嫁给薛平贵，就该知道“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薄言往诉，逢彼之怒。”也只好，打落牙齿和血吞！
　　代战公主既年轻，又有本事，在她手底下讨生活，实在是难为了王宝钏！即使代战公主是个和气的，也难保她底下的人不会狐假虎威？想那日子定然不好过，左不过“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摽。”这也就不必奇怪，为什么王宝钏在封了皇后的十八天之后，悄然辞世了。原来，她没有那个福气！
　　不管是日居还是月诸，不管是过去的十八年还是现在的十八天，王宝钏都是“心之忧矣，如匪浣衣”。写到这里，不得不说点题外话，还是张爱玲说的，“如匪浣衣，那一个譬喻，我尤其喜欢。堆在盆旁的脏衣服的气味，恐怕不是男性读者们所能领略的罢？”
　　喜欢张爱玲的人，都知道她对衣服格外的敏感，想是年少时常穿继母的旧衣服，养成了一种潜意识里的恐惧。“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所以，她才会喜欢奇装异服，穿得令人瞠目结舌。借着这样新鲜的刺激，消除那心底杂乱不洁，壅塞的忧伤。不得不使人叹息一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多年后在写《对照记》的时候，仍是旧案重提！
　　不过，张爱玲还有“敢教日月换新天”的一朝，王宝钏却没有，苦苦等了十八年，虽然也是像《十八春》那样的回不去了，却别是一番境况。薛平贵的调戏，薛平贵的另娶，都像是一柄明晃晃的匕首，轻轻的却又缓缓的刺在心上，结果，着实锐利。死，也许是最好的一种解脱。
　　说到底，“悔教夫婿觅封侯”，自卓文君的时代起，甚至是更早，就是不变的定律。想那《柏舟》中女子的家庭状况，势必殷实。贫贱夫妻，都百事哀了，还哪里有心情，有时间去弃妇呢？
　　俞平伯在《读诗札记》中赞誉《柏舟》是，“通篇措辞委婉幽抑，取喻起兴巧密工细，在朴素的《诗经》中是不易多得之作。”是不是像他所说的那般好，也不清楚，只是在十九首《邶风》中，确实使人印象深刻，一见难忘。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朝代的更替亦如花开花落，不变的是那浩荡山河，以及女子对爱情的希冀——“君当作磐石，妾当如蒲草。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但愿，随着“日居月诸，胡迭而微”，《柏舟》里女子的哀思忧愁苦闷烦恼，都不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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