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八道I

　　多伦多的冬天很冷，哪怕住了快三十年，我依然不适应。窗外在下雪，扯絮撕棉一样，漱漱的，有点像音乐的拍子。听在耳中，不由自主地就打开了抽屉，手颤抖地拿出一封信。那是极漂亮的一笔行书，我在大学里见过最多的字迹，熟悉到记忆不能不翻滚面前。
　　那天起得晚了，什么都来不及收拾，手忙脚乱的抱着几本书就往教室里奔。转弯时，十分倒霉的撞在一个人身上，书散落一地。真是越急越乱，越乱越错，我不由得抱怨起来，先发制人道：“怎么有人走路不长眼睛！”
　　蹲下去，还未拾起任何一本书，就听到惊讶的一句，“你叫林琅？”说话的自然是那个叫我倒霉的人。头都懒得抬，不耐烦地回道：“有什么问题吗？”站起来，从他手里夺回我的书。
　　他摇摇头，倒有几分不好意思，“没问题，没问题。”见我要走，又急忙道：“我叫澹明。”
　　这次换成我惊讶了，也太巧了吧，不知不觉间的竟成了丁玲笔下的男女主人公。瞬间噗嗤一笑，“放心吧，林琅不是梦珂的假名字，是货真价实的。”
　　伸手，彼此轻轻的一握，成了朋友。
　　忘了是谁说的，朋友就是拿来利用的。一点儿不错，我利用他帮我在图书馆占座位，他利用我帮他在课堂上抄笔记。时不时地，还叫我冒充他的女朋友，把那些小妹妹一个个气走。
　　因此，朋友们总是笑着对我说：“你和澹明，都快比情侣还亲密了。”
　　我一笑置之，他听见了，却借势搂着我，玩世不恭的笑笑，“你有没有见过，哪对情侣比我们更亲密的？”
　　我直推着他，“没有，没有。”
　　嘻哈嘻哈的混着日子，大学生活很快就过去了。毕业面临的抉择，一如学长学姐们曾经的茫然，社会，好陌生，也好有诱惑的一个新名词。找工作，找工作，每日里昏天黑地的忙着，只为能实现自我价值。
　　他瞧我瘦了，就趁火打劫的建议，“帮人打工不如自己创业，林琅，怎么样，要不要做合伙人？”
　　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也不知道自己在发什么神经。平常保守的连证券都不敢买，现在却是把全部身家性命都搭进去，同他一起冒险。创业的艰辛不足为外人道，总算T&L广告公司做出点成绩，对得起父老乡亲广大群众。
　　他却慨叹，“林琅，你太能干，能干的让我有时都会怕。”
　　我听了竟有些隐隐不安，笑着把那莫名的情绪压下，反驳道：“那还不好？有个这么能干的搭档，你还不偷笑。”
　　他怅怅的点头，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说：“我不用偷偷摸摸的，用行动来光明正大的笑！”
　　那以后，他不再说我能干，仿佛这是禁忌。公司越做越红火，胜过八月里的石榴。上了轨道，自然没那么忙。闲下来，他就问我，“事业上都差不多了，是不是该为爱情努力下？”
　　我怔了怔，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于是开玩笑的试探，“跟谁？你吗？”说着就哧哧笑了，态度故意的不认真。
　　他脸兀的一沉，严肃非常地说：“当然不是。”可过不多久，便又告诉我，“林琅，我要结婚了。”
　　好像有晴天霹雳在背后响起，打得我周身上下由内到外阵阵发麻。我怎么都不敢相信，或许是不愿相信。在那一刻我才明白，会不顾一切的跟他闯事业，风里来雨里去这些年，不过是我爱着他！总认为那关系是朋友，从来不肯越雷池一步，小心翼翼的守着，守到蓦然回首时，爱情早已远离。现在，一切都晚了。于是若无其事地说：“恭喜。”潇洒的连我自己都不相信。
　　他看起来并没有多少喜色，虽然依旧谈笑风生。
　　其实我想逃开，逃到天涯海角，只要是没有他的地方。说不定多年之后在世界的某处再次相遇，他会遗憾当初，我们可以荡气回肠的演绎一场心酸的浪漫。可是我没有，因为舍不得，即使每日里都要强颜欢笑，也甘之如饴。
　　新娘子很漂亮，柔柔弱弱的，活像个林黛玉。谁知不到半年，他竟离婚了，毫不在乎地说：“我们性格不合。”
　　婚姻都能当儿戏，还有什么不能？
　　一次他问，“林琅，你什么时候结婚？”
　　我脱口而出，“这世上，好男人都绝种了，嫁谁？”
　　“嫁我！”
　　空气骤然间凝结，我做不出任何反应，想到他那儿戏的婚姻，也不想做任何反应。仔仔细细的看着他，情不自禁就抱了怀疑的目光。
　　他把手晃到了我眼前，笑着说：“不用研究了，我开玩笑的。”
　　我着实恼火，想爆打他一顿，可那样岂非证明了我的在乎？按住了性子，平静得保持了一贯的风度，“幸亏是开玩笑，不然真嫁了你，还不要半年后办理离婚手续！”
　　他气结，转身就走。
　　也不知道是不是赌气，我居然同意了朋友之邀，去参加联谊，收获则是认识了常辉。这人确实光辉四射，足有一百瓦电灯的功力。锲而不舍的追究，让我没有招架的能力。
　　办公室里每天一大篷花，玫瑰、百合、天堂鸟、勿忘我……不消个把月，我都能开花店做大老板了。这么大的阵仗，闹得是人尽皆知，有个叫常辉的人正在追我。
　　他的反应，只是长长的叹了口气，对我说：“终于可以嫁出去了。林琅，你年纪也不小了。”
　　那口吻，让我感觉自己像个包袱一样的粘着他不放。不由气道：“我是不小了，澹明，一个月后就请你喝喜酒。”随后就给常辉打了通电话，简洁明了地说：“我向你求婚，你愿意娶我吗？”
　　常辉懵了一下，隔了半晌才喜滋滋道：“我愿意。”又补充一句，“林琅，我愿意每天都翻你这本有趣的书，一辈子也不会厌。相信我。”
　　事后想想，我对婚姻也是儿戏的。可那时，只想三十六计，走为上。婚后，我和常辉就抓紧一切时间的办移民，很快来到加拿大，传说中的枫叶之国。自此，生活的很平静，也很平淡。唯一值得安慰的，就是常辉对我，十年如一日的好。我应该满足，偏偏觉得少了点什么。
　　几十年就这样过去了，我一直想回中国，回去看看，看看他，却始终没有勇气。
　　人道落叶归根，可我的根，究竟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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