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精说

　　传说，妖精的血可以治愈一切，甚至可以起死回生。
　　而我得了重感冒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了。我头上敷着冰袋，双颊发烫，对在旁边照顾我的妖精说：“妖精，你的血是不是真的能治百病啊，要不你给我喝点？”
　　妖精笑了笑，没有说话。不一会儿，他端来一杯红红的液体，说：“喝吧。”
　　我毛骨悚然地说：“你不会来真的吧。”
　　他还是微笑着，示意我尝一下。
　　我犹疑地拿起杯子，先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觉不到血腥味。我大着胆子抿了一小口，说：“什么嘛，原来是葡萄汁啊！老娘我虽然重感冒，但也不是可以轻易糊弄的！”说完咕咚咕咚把整杯子的饮料一饮而尽。
　　这个时候，妖精慢悠悠地说：“我往里头混了三分之一的我的血哟。”
　　我悚然一惊，突然感到一股口干舌燥，说：“你是说笑的吧……”
　　妖精还是微微笑着，嘴角有些得意的上翘。
　　我连忙起身，跑到卫生间一阵干呕，但是什么也吐不出来。
　　妖精把我抱回床上，替我盖好被子。我拿愤恨的眼神控诉着他。他笑着说：“睡吧。”我抵挡不住妖精声音里的魔力，很快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天还未大亮。屋子里灰蒙蒙的。空无一人，妖精大概早就回去了。我的脑袋还是嗡嗡乱响，浑身仍然发烫，感冒没有要好的迹象。妖精的血似乎没有什么神奇的效果。
　　“看来传说果然是假的。”我迷迷糊糊地想。

　　又过了一个星期，我的感冒才渐渐好了起来。这一个星期里，妖精几乎每天都会来我家照顾我。
　　“找到工作了吗？”我在床上一边吃着妖精准备的晚餐，一边问坐在旁边的妖精。
　　妖精轻轻叹了一口气。妖精只有在我谈起工作的话题来的时候，才会叹气。
　　“那些公司啊，老板啊什么的，一个一个都是糊涂蛋！”我替妖精愤愤不平，把一颗颗花生咬得嘎嘣响。
　　妖精只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妖精现在的工作是送报纸。每天早上，妖精骑着一辆旧电动车，沿着宽阔的两旁种着桃树的马路，一家一家地送。至于为什么马路的两边种的是桃树，谁知道呢？那些桃树粗大茂盛，春天会开出鲜艳欲滴的粉红色的桃花，但却从来没结果果子。起码我从来没看到过。
　　每天送完报纸后，妖精就去找各种各样的杂活干。各种各样的。有时候是清理垃圾，有时候是搬运行李，有时候是当打字员，有的时候是发传单……反正是各种细小的、杂乱的、临时才有的工作。从来没有哪家公司愿意将妖精纳为正式员工，虽然妖精头脑清晰、精明能干，能将工作做得不仅仅只是出色。只是因为妖精是一只妖精。妖精毕竟不是人。而这比什么都重要。
　　“你放心，老娘我马上就要提总监了，到时候第一个就把你招进我们公司来。我才没有那些蠢蛋们那么多顾忌！”我一边往口里扒菜，一边口齿不清地飞快地说着。说起来妖精做的菜搭配总是很古怪，像鸡肉配苹果、里脊肉配大蒜、鸡蛋配山楂……今天的是花生、牛肉加梨子。这些搭配就像马路两旁种的从不结果，却能开出那么绚烂的花的桃树一样古怪。但是——
　　“妖精你做的菜真是不是一般的好吃。”我忍不住又夸奖了一次。
　　“小心咬到筷子。”妖精说。
　　然后我的牙齿“嘎嘣”一下撞击到软木筷子上，在上面留下一个清晰的牙印。我扔掉了筷子，捂着牙齿，疼得直哼哼，气息一颤一颤从嘴缝里挤出来。我一边忍不住流着眼泪，一边气愤地想，妖精就是个丧门星！
　　一只筷子掉落在地板上，滚动着发出“咕噜噜”的声音，像是在附和着我的这个想法。

　　意料之中，我不久后就得到了升职，然后我利用职位之便，将妖精招进了公司。妖精虽然还是像往常一样笑眯眯地不动声色，但是我总能从他的眼睛中看到更加璀璨的光芒。妖精显然对获得一份正式的工作这件事感到很开心。但很快，妖精眼中的神采就又黯淡下来了。因为他显然得不到公司里同事们的认同。毕竟他是一只妖精，而这无法改变。我本来觉得，只要妖精有更多的机会和大家一起工作，就会逐渐减轻甚至消除大家对妖精身份的隔阂。但事实上，并非如此。尽管同事们表面上都是其乐融融的样子，但是你能够从他们的眼睛里读到冰一般的冷漠。妖精平易近人，待人真诚，工作也不出我的意料的做得非常出色，但这些似乎并不能改变什么。我只好尽量给安排一个人就可以完成的工作，我想，既然不能够相处得很融洽，那么相安无事总是可以的吧？大概我当时也有在害怕，妖精和大家一起工作太久说不定会起什么冲突吧。我尽量想给妖精一份安稳的工作，也尽量注意不影响其他的同事们，但是有些事情仍然不顾我的努力，突然又不出所料的发生了。
　　有一天，我收到了几封匿名信。信里的内容大致相同，都是“不能与妖精同事”“影响公司形象”“开除妖精，否则罢工”之类的言论。我心头火起，但是没有太放在心上。但是随后的一段时间里，我每天都收到同样的信，而且越来越多，信中的措辞也越来越激烈。甚至上司也在一次谈话中，隐晦地提到过妖精的事情。我知道事情再也没办法拖延下去了。
　　“咚咚咚”。正当我为妖精的事情愁眉不展的时候，我听到了敲门声。
　　妖精走了进来，脸上的微笑若有若无。
　　“我该走了。”妖精说。
　　我一惊，说：“你的意思是……”
　　妖精微笑着说：“我是来辞职的。”
　　不得不说，这是我曾想过的，解决这件事情的最好的方式。我不由地暗暗松了一口气，但同时又为妖精感到伤心，并且懊恼自己终究没有帮到妖精什么。
　　“对不起。”我说。
　　妖精笑了笑，说：“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会想念你的。”
　　“你什么意思？”我吃惊地问。
　　“我要走了。”
　　“去哪？”
　　“不知道。大概回家吧。”
　　“家？”我诧异地问。说起来，我从未听妖精谈起他的家和家人的事情。
　　“你的家在哪里？”我问妖精。
　　妖精耸了耸肩，然后说：“我只是来向你告别。”
　　“什么时候回来？”
　　“谁知道呢？大概……不会很快回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妖精吞吞吐吐的样子。
　　“什么时候走？”
　　“马上，我已经收拾好了。”
　　我惊诧于妖精竟然走得这样急，我本该好好挽留一下他，起码该好好地送一下他。但当时我正在上班，还有一堆的事情要处理，也大概因为妖精事件的解决，让我高度紧张的神经骤然松弛下来，而产生了极度的慵懒，一点也不想动弹，我只是看着妖精慢慢从我的办公室离开，但又有些疑惑着他离开前欲言又止的样子。他是想说些什么吗？但他终究没有说出来。他的嘴边又挂起了那个熟悉的招牌式的微笑，将我的那丝疑惑瓦解冰释了。那时候，我觉得人生别离再也等闲不过，我不知道那抹微笑竟会成为妖精在我生命中的最后的记忆。
　　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妖精。

　　从桃树掩映的马路中穿过，或者看着开满整条路的桃花的时候，我会想起妖精。我开始思念有妖精在身边陪伴的日子，开始思念妖精搭配古怪的料理，开始思念妖精那抹似乎亘古不变的微笑，虽然妖精离开才几个星期而已。但是在这几个星期里，我变得越来越暴躁，越来越没有安全感。我总是觉得自己的生活似乎在被一双看不见的眼睛窥视着。
　　又几天后，一个奇怪的人找上门来。他看上去最多三十出头，带着一副金边眼镜，面容冷峻，身材瘦削。看上去并不是一个和善的人。
　　“你好，我是特殊物种研究院的研究员石田。”他将证件拄到我的眼前。“看清楚。”他说话的时候带着一股令人讨厌的高傲劲儿。
　　我皱起了眉头。
　　“我们正在进行一项关于妖精的科学研究，我希望你能配合我们研究院，把你知道的关于那只妖精的事情都告诉我，尤其是那只妖精现在在哪里。”他用的是主人命令奴才一般的语气。
　　我立马被他激怒了，我说：“滚你妈的，我凭什么配合你？”
　　石田不慌不忙地扶了扶眼镜，眼睛里划过一丝嘲讽，说：“妖精是一个很特殊的物种，寿命长，从不会感染任何疾病，甚至传说中妖精的血可以起死回生。我们需要对妖精进行研究，这样我们的生物科学定会有超越性的发展，这是一件造福全人类的事情。所以，你有义务配合我们。”
　　“放屁。”我说。
　　石田冷笑着说：“我希望你能认真考虑一下。因为到最后，我们总会知道我们想知道的。只是如果你现在就说出来的话，我们会省力一点。否则……”他刻意停顿了一下，用阴恻恻的目光看着我，“我们就要采用一点特殊的手段了。”
　　“滚。”我用低沉的声音。
　　石田像没听到我说话似的，一个人自说自话着：“小姐，我说的可是对你我双方都有利的建议。根据我们的调查研究，妖精就像是颗灾星一样，与妖精过从甚密的人都会灾难缠身，不会有好下场的。你只要把妖精的下落告诉我们，不仅是在为全人类的福祉做贡献，更重要的是你是在自救。所以，乖乖的告诉我吧。”
　　石田一副自以为是的胸有成竹的样子，脸上浮起一股得意的微笑。
　　“滚！”我叫了起来。

　　赶走那个令人憎恶的研究员并没有使被他触怒的心情变得好起来。我虽然脾气暴躁，但是从来没能料想到，一个人竟然可以令人讨厌到如此地步。也未曾料想到，一个令我如此厌恶的人的话，竟然会在我脑海里久久不能停息。我第一次想到，原来我是如此不了解妖精。
　　原本，我只把妖精当成一个正常的朋友。从来不去想妖精是一只妖精，只觉得他和其的人没什么不同，只觉得他更温柔，更善笑。我从未想过妖精作为一只妖精的话，对于我，对于人，意味着什么。所以，当我开始将妖精归类为“与人不同”“特殊物种”的时候，我心里出现一种异样的感觉，我无法形容那是什么。我努力回忆与妖精在一起的林林总总，发现我一点也记不得与妖精是怎样认识的了。妖精像一个神迹一样，突然间出现在我的生命里，但却与我的生活轨迹浑然一体了。我不知道在妖精的身上，究竟有多少我不知道的事情，或者我根本就对妖精一无所知？我的心里升起一股警惕。同时，我慢慢觉察到，当我第一次将妖精当做一只妖精来看待的时候，不管妖精在与不在，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已经开始发生了变化。于是，我伤心起来。

　　又几天，我的生活骤然变得紧张。我遭到了袭击。
　　妖精走之后，我开始被窥视，讨厌的研究员走之后，我开始被袭击。这些事情，就像是路标一样将我的生活划割分明。
　　我盯着碎在脚边的花盆，想起家里莫名其妙的煤气泄漏，怒不可遏。
　　“来吧，下一个路标是什么？老娘等着呢！”我恨恨地想。
　　然后，我遇到了一个被杂乱浓密的胡须遮住了半边脸的老乞丐。
　　通常乞丐太多，无从辨别真假，所以我都会视而不见，觉得未尝不可。但那时，我看着那个老乞丐，看他像一滩污泥一般瘫坐在墙角，仰着满脸脏乱的胡须冲着晃晃的太阳，手里抓着一枝不知道哪里拾来的桃花，快要枯萎了。我突然起了恻隐之心。我甚至不明白，我为何会在自己焦头烂额的时候，有心情来关注从来未留心过的事情。
　　我去买了些食物和水，还塞给老乞丐一些钱。老乞丐转过头来盯着我。我看不到他浓密的胡须下的嘴唇，但是通过他的眼角，我知道他笑了起来。我吃了一惊。他笑起来和妖精很像。
　　“你喝了妖精的血。”老乞丐突然说。
　　我的神经立马紧绷起来。
　　“你是谁？”我问。
　　老乞丐冲我笑了笑，开始翻弄我给他的食物。
　　“你是谁！”我开始叫嚷。
　　老乞丐抬眼望了望我，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你到底是谁？！”我咆哮起来，一脚踢开了老乞丐眼前的食物，怒气冲冲而又狼狈。
　　老乞丐低着头，再也没有说话，像个懵懂不知的孩子，开始拨弄那枝破败的桃花。
　　我怒气冲冲，扭头便走，无法保持冷静，只想找个地方发泄一通。我急匆匆走着，肺像要炸开，丝毫没有了小心谨慎的心情，一点也没有注意到那辆冲我疾驰而来的汽车。
　　我似乎看到了一张戴着金边眼镜的惊慌的面孔，然后失去了意识。

　　“这是一个奇迹！”医生兴奋地看着我说。
　　我本该在那场车祸中丢掉性命。但是，在我心跳停止三分钟后，我又活了过来。
　　我就是这么被告知的。我自己却全没知觉。我只觉得做了一场梦，梦见妖精，梦见妖精骑着破旧的电动车，沿着桃树掩映的道路，送报回来。梦见我在吃妖精做的古怪料理。然后梦见妖精在笑。然后我醒来。嘴巴里有一股甜甜的味道，像刚喝过新鲜的葡萄汁一样。
　　我的嘴唇变得很红很红，像刚涂了一层鲜血。伤势好得出奇地快，不久之后，我便可以出院了，虽然还有些地方打着石膏，但已无大碍。回到家里，我对着镜子，盯着自己鲜红欲滴的双唇，我安静地将所有的事情想了一遍。我觉得我必须得找那个人证实我的推断。

　　老乞丐冲着我笑了起来。我在老乞丐的身边坐了下来。老乞丐好像早就知道我来的目的，他说：“我把我知道的妖精的事情，都告诉你。”
　　“妖精到底是什么？”
　　“妖精是一个特殊的物种，长寿，生命力旺盛，不得疾病。”
　　“妖精的血真的可以……”
　　“妖精的血只有一种功能，就是起死回生。医治百病是不知就里的人们，附会上去的。”
　　“那我真的是喝了妖精的血才活下来的？”
　　老乞丐缓缓地点了点头。
　　我站了起来。我很想找到妖精。
　　“你知道妖精在哪里吗？”
　　“你要去找他？”
　　我点点头。
　　老乞丐叹了一口气，说：“妖精的寿命很长，自然状态下可以活几百年。但是，妖精一生只能流一次血，流血过后，生命就会慢慢衰竭，几个月后就会死去。”
　　我猛然一惊，满口苦涩，觉得眼睛变得肿胀起来。
　　老乞丐接着说：“世界上一次只有一只妖精，只有一只妖精死亡的时候，才会有新的妖精诞生。他没有同类相互扶持。每一只妖精最渴望的就是拥有同伴，但是，妖精同时又是一颗灾星，与妖精紧要的人往往灾难重重，最终陷于死亡。所以，妖精要不是孑然一身，在几百年里饱尝孤寂，然后自然消亡，要不然就找到一个人类同伴，度过一段短暂的快乐时光，在灾难来临之前，将自己的血奉献给对方，然后衰竭死去。妖精能够预知灾难和死亡，但他没有能力去阻止，他会在死亡前离开同伴，永远不会让同伴看到自己的死亡时丑陋的模样。你找不到他的。”
　　我沉默了一会儿，确认自己没有哭泣，问，“你是那个研究院的人吗，知道的这么清楚？”
　　“如果他们相信这些，就不会对妖精感兴趣了。他们对妖精几乎一无所知，所以才对妖精抱有这么大的兴趣。他们找不到妖精，只从一些典籍中知道妖精在乎同伴，所以会玩威胁、恐吓的把戏，来引妖精现身。这些你遭遇过的吧，我才不与这些下作的人为伍。”
　　我咬了咬嘴唇，哽咽地说：“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的？”
　　老乞丐深深地看了看我，微笑着，用手扒开脸上杂乱的胡须，我看到了和我一样的，像刚涂了一层鲜血一般的双唇。
　　我盯着老乞丐鲜红欲滴的嘴唇，感觉到脸颊上有两行液体流了下来，而我却笑了。我觉得这个时候，我笑起来的样子，一定像极了妖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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