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难语

　　【20】
　　程君昱抬手看看手表，一口气喝完杯中的茶，郑重地望着颜希。
　　“别忘了我刚才说的。”
　　“嗯。”
　　“你也该收收心了。”
　　“嗯。”
　　颜希瞥一眼新婚的男人，蜜月度假微微晒黑了他的皮肤，更加精干利落，浑身的细胞都仿佛饱含生机，神采飞扬。
　　小小嘀咕了一句，颜希将视线落到他的手上。
　　他的修长的手指上没有什么薄茧，样式简洁的婚戒很是显眼，指甲修剪得干净圆润，每一个指甲都有浅浅的白月牙，看起来舒服妥帖。
　　“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我们再点一杯咖啡或者茶吧。”颜希所答非所问地说，他自然没有新婚燕尔的人的精神，显得有些死气沉沉。
　　“来不及，舒晗马上要来了，我得先走。”
　　“你在旁边有什么关系吗？”
　　“我真不知道你到底在想些什么！这是他回国之后你们第一次单独约会，我在旁边算怎么回事？”程君昱百思不得其解，“不要告诉我你还不打算从哪些混账事里脱身，还打算三心二意，还要让人失望……”
　　颜希辩解：“你不是都看到了吗，这些天……我没有再和那些男人联系过，再说，舒晗和他们能一样吗，没人能取代他在我心里的地位！”
　　“你清楚就好。”程君昱松一口气，“那我走了，你要和他好好的。”
　　颜希抢先一步站起身：“一起走吧，我们约了D大见。”
　　他急着在吧台付了帐，和程君昱走出D大校门口的咖啡馆，在学校门口分了手。
　　目送颜希慢慢走入校园，程君昱方折身去取车，今天颜希和舒晗见面，舒晗告诉他这是他们之间的正式约会，言下之意不说自明，所以他认为自己有必要在这之前一再确认才能安心，就赶来先试探颜希的态度——这一天总算来了，他希望一切能够无虞，这样就不用再忧心没有人会羁绊住颜希，让他乱来了。
　　他相信舒晗的魅力，从内由外的，颜希也道出了舒晗的特殊，在他心里独一无二的高度。
　　只愿他的心思从未改变。
　　颜希回头望了望程君昱的背影，他没有再回头，脚下的步履不禁迟疑起来。
　　关于舒晗的所有，都是明朗的。他给了他阳光一样的心境，他的笑涡永远都是那么恰到好处，即使引人注目，他也永远谦和而不露锋芒，他能温柔地反驳别人的哪怕是忌语恶言。
　　五年了，五年来他从来没有因为舒晗而觉得心情低落，失去仰赖，如果有，也只是短暂的片刻，片刻后便会被他的安慰冰释瓦解。他曾给了少言寡语的他源源不断的力量，让他不断抛弃卑微的自己。和他在一起从来都不会不快乐，和他一起，才会真正明白什么是自信和开朗，永无黑夜。接触过他的大多数人，几乎都被他吸引，颜希也是这样，一度为他沦陷。
　　他真的太完美、太完美……
　　他很完美……那又如何呢？他能聚焦众人的注目，那又如何呢？他几乎会让人沉沦，又如何呢？
　　几乎不等于绝对。不是那个绝对，一步之遥，便如同天渊。
　　他也曾渴望将那一片阳光拥入怀中，他是如此仰慕这份才华和魄力。然而，只是仰慕。情人间该有的幻想，不知不觉被那片光华遮蔽，欺骗，浑然未觉。
　　太阳也总有下沉之时。
　　黑夜会不可避免的到来。
　　窗外已完全被城市的灯火照亮。
　　空旷的房间里没有灯光和声音，只有远处街道上来往疾驰的车辆制造出噪音，还有不知源头的属于城市的嘈杂，让周遭不是那么宁谧，颜希宁愿在静夜里坐着，正对着对面的照片墙。照片多是他和父亲的合影，还有老家的那片海景，他已经来来回回盯了至少有半个多小时。等待着什么一样不肯挪动。
　　门铃刺耳地惊动了他。他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静默地坐着，双手握成拳放在膝盖上，捱着那坚持不懈的门铃声结束。
　　“小希？！你在吗小希？！”铃声消失后是男声焦急地唤他，伴随着急促的拍门，“在的话快出来我们好好谈谈好吗？小希！”
　　是舒晗。颜希不做声，他等待的来了，舒晗来找他了。
　　他用十足的耐心和舒晗相抗，一尊塑像般定在他坐的椅子上不动摇。
　　舒晗依然喊着他，虽然他不知道他到底在不在家，却反复用商量的语气瓦解着颜希的心理筑防，如此叨扰了快十分钟，见确实没有人来应门，终于选择了放弃，颜希听到他慢慢走下楼去，紧紧抿住嘴唇。
　　家中安静如初。
　　回到家的程君昱陪伴着妻子，除了眼前的女人他什么都没有去想，他握起一把她柔顺的长发，用吹风机的小风耐心地吹干，动作温柔。在外林依独立富有主见，在家里她全然是个小女人，譬如每次浴后要程君昱给他吹干头发，就是一个两人间一直保持的互动。
　　若不是被舒晗的来电打断，温馨的夜将一如往日，包括他耗费精力努力维持的平衡和平和。
　　电话里舒晗喘息很急。
　　“君昱，颜希有没有联系过你？”舒晗问得他云里雾里。
　　“联系我？为什么？你们现在不是应该在一起吗？”
　　“他半个小时前走的，”舒晗的声音听起来还算冷静，“在他拒绝我之后。”
　　“……”
　　“你再说一遍？！”
　　“我们在D大聊了聊过去的事，后来一起去吃饭，喝了点酒，他就越来越沉默，最后他告诉我，恐怕要让我失望了，对不起我，就丢下我走了，等我追出去他已经不见，直到现在。”舒晗的失落中不乏镇定，也可能是平复了焦躁的情绪之后的无奈，“我打他的电话关机，又去了他家，他也不在，所以我想……他会不会有可能告诉你……”
　　刚刚的温馨降到冰点。舒晗的叙述在程君昱耳中逐渐扩散、飘远，形成一个模糊不清的巨大空洞，冷风猛烈灌入，寒透了他的全身，如披冰雪。
　　……拒绝？什么叫拒绝？他为什么要拒绝？他凭什么拒绝？！！他有什么资格！！！
　　怒气慢慢地堆积，慢慢地膨胀，慢慢地，和那股寒意一起，冰火交加，他几乎快失去控制将手中的手机狠狠摔在地上。
　　舒晗预感情况不妙，程君昱沉默的时间有点太长，他肯定已经怒不可遏。
　　“君昱……君昱？你先不要生气！你先听我说，我打电话不是为了说这个，他刚才走的时候失魂落魄的，不知会去哪里，他现在也没有回他家，我们先找到他再说！君昱？”
　　程君昱拿起紧握在手中的电话，舒晗的声音转回清晰现实。
　　“你觉得他会去哪？”
　　“他喜欢去哪就去哪吧，” 程君昱冷笑两下，“那是他的自由，我可管不着他。”
　　“君昱，你别这样，也许颜希有什么话不能说呢？我们总要问清楚。”舒晗倒像反过来安慰他。
　　“是他和别人乱来不敢告诉你吧？你不知道，我可知道，他根本不值得你这样对他！”
　　说完他不由分说挂断了和舒晗的通话，再多听一句，毁灭的冲动就要把它击垮。
　　夜陡然充斥着难以忍受的寂静，好似也要永远漫长的宁寂下去。
　　“怎么了亲爱的？”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温软的身体靠过来，“你坐着发什么呆？刚才是谁的电话？”
　　洗发水的幽香催醒了他的意识，他意兴阑珊地抱抱林依：“是舒晗的电话，没什么，你先去睡吧，我去冲澡。”
　　半个小时后，他擦着头发看看挂钟，快十二点了。
　　舒晗没有再打电话来。
　　他看看陷入睡梦的林依，关了台灯，在旁边小心翼翼背对她躺下来。不知为何，一些杂乱不堪的记忆奔流涌动，挫败感把一切冲得七零八落，他欲从毁坏的碎片中理出一点头绪，然而始终找不到一个合理的脉络，而且断了的线索令他难以入眠。
　　手机提示音振动了一下，屏幕亮起，可能是担心程君昱会再次挂了他的电话，舒晗这次是发信息过来：
　　“君昱，他的电话还是关机，我找不到他，。”
　　程君昱翻身坐起。
　　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林依勉强将眼睛撑开一条缝，半睡半醒间看到程君昱在摸黑穿衣服。
　　“干什么去啊……”她不满地嘟囔着，按亮了床头灯，看一眼闹钟，已是凌晨两点。
　　程君昱系着衬衫的袖扣，匆匆道：“我出去一下，很快就回来。”
　　“去哪？”林依很少看见他如此阴郁，蕴含着火山喷发前的低气压，“你从晚上那会儿就不对劲了，到底出什么事了？”
　　程君昱在玄关穿上外套，犹豫一下说：“我要和舒晗去找颜希，你不用担心，快睡吧。”
　　“去找颜希？三更半夜的他要干什么？他脑子有病吗？”
　　林依随着丈夫的身影走出卧房，极其不快地声讨颜希。
　　“不要生气，和你没关系。”程君昱不想因为颜希影响妻子的心情，叹气一声，极力克制火气安抚他，“别等我。”
　　他不经意一抬头，瞧见昏黄的灯打在颜希送的那幅油画上，油画中抽象扭曲分解的留声机、CD、音符、高歌的艺术家、麦克风都怪异地被油彩拉扯变形，要跳出画面的掌控一般，齐齐地压向他。
　　蓦地喘不过气来了。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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