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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安寺
走了不多时,便看到前面一处篱笆庭院,以及一个东倒西歪的山门。大门就地取材,用了两长一短三根竹子搭出了架子,最上头的短竹做的门楣上歪歪扭扭挂了一块木头,上面是规规矩矩的三个小楷,从右往左念出来是:理安寺。
一阵山间的清风吹过,理安寺三个字就跟着吱吱呀呀地摇晃。
“原来理安寺就在这里。”楚青青皱皱鼻子,又探头朝里面看了看。竹子做的山门没有门,象征性地起了指路或者宣示所有权的作用。
出于对这个门楣的尊重,两个人还是规规矩矩地等候在了门外。
门后极目过去,是一条小道,通往不远处的石头台阶。而近处的道路差不多就要被荒草淹没。芳草萋萋里还有不多不少两颗杏树,已经过了花季,密密匝匝的叶子中探头探脑地结出了一些幼嫩的毛茸茸的果子。
楚青青看到这个,忍不住牙齿酸了起来。
“我们就在这里等。”乐暖道。
“等谁?等到什么时候?”楚青青眼睛里冒出这两个问号,但她还是老老实实地退了几步,在路边站好。他不爱说就不说吧。反正早晚也能等到。
天色堪堪日暮,渐渐地远处近处看不清楚,星月还没来得及展示光亮,倒显得天色更加黑暗了起来。
乐暖握住了楚青青的手,把她揽到自己的怀抱里。没有光亮的山林的夜晚,鸟鸣声却更加清脆了起来,啁啾,啁啾。你来我往,唱着千古不变的情人之间的曲调。
忽然鸟声杂乱,扑棱棱几声,齐齐飞出了林子。乐暖一个转身,立刻跃入了一丛竹林后面。
“那乐云果然就在这里?”声音很熟悉,两人在黑暗中互望一眼,看到了对方亮晶晶的眸子里的笃定。这声音来自昨日在临泉客栈里遭遇的灰衣人。
“千真万确。”另一个声音道,“属下在此地查探了一个月,这位不语禅师四年前来了此处。”
“好。”完颜凤沉声道。
接着他们看到十几条黑影,窜向那个木门。夜晚虽然黑暗,星星点点的微光仍然暴露了黑影。他们仿佛天生就是黑暗,带着凛冽的杀气,直扑到荒草凄凄的院落里。
待那些人都掠到前头,乐暖忽然道:“你在这里等我,好不好?”
楚青青点点头后又摇摇头道:“你忘了我也会一点武功的?”
乐暖想起了几年前的漠北之行。他心里一恸,立时改变了主意,带着她,跟了过去。
过了小径,又上了几层台阶,前面一下了有了光亮。定睛一看,是个小小的院落,几间房舍。
最东头的那间透出灯烛的光亮来。
方才那些人去了哪里?四周静悄悄地,越发显得夏虫的鸣叫更为清晰了起来。
他带着楚青青,悄悄地隐在靠近房舍的院墙外头。院墙是石头堆砌而成。防君子却难以防备他们这些听墙角的人。
谁会在深更半夜造访这荒山野寺?
“施主还是请回罢。”屋里的果然是他们遇到的不戒和尚。
“他为何不肯见我?”声音颤抖夹杂着气愤,这是李妍的声音。
“施主已经无意间杀了林紫海,又何必如此执拗?”不戒和尚道,“须知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谈话已经陷入了僵局,屋里的两个人都没再发出声音。
正在这时,一个黑影忽然从房顶跳了下来。乐暖已经将右手按在了剑柄上。
但是他发现那个身影竟然摇晃了一下,似乎受了很严重的伤。他推开了那间房门。然后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师兄,快些走!”
不戒冲了出来,将那人打横抱起,放在了床上。他肩头被人砍了一刀,肩胛之处白骨森然可见,血很快浸湿了床褥。
不戒很快拿来了金创药,纱布之属,三下两下包好了创口。
李妍看着这黑衣人的苍白面容,愣了很久道:“乐云,谁干的?”
乐云有气无力道:“贫僧不语。咱们这地方并不是女施主能够来的。还请快些回罢。”
人虽然已经极度疲累,但他的话却字字如针,一根一根插在了李妍的心上。
李妍忽然道:“云哥,你这么多年来,为何不肯找我?”
“他已经晕过去了。”不戒道,“女施主不要太执着于前尘往事了。”
乐暖突然无声地飞了出去,空中星芒点点中,他将一枚枚射向房舍的暗器都打落了下去。他先推楚青青进了屋子,然后转身道:“完颜凤,想不到这么快,我们又遭遇了。”
墙外一片静谧,方才偷袭的人,竟然全部退走,倏忽而没。
看来自从上次一战之后,完颜凤已经暂时放弃了和乐暖正面交锋的打算。上次一战让他身上暗黑的种子,再度萌芽。
属于刺客本能的东西逐渐被唤醒,也许他本身就该属于偷袭,刺杀,黑暗这些字眼。
乐暖又等待了一刻,确定无事后,方才走到了屋里。
屋里的几个人都没有看他。李妍站在那里,痴痴地看着床上的人。不戒收拾了方才的药品放了起来。
楚青青静静地等待在房屋的入门处。
乐暖尴尬地站在门口,不戒和尚回身说道:“施主,你要见的人就是他。”
乐暖看了看床上,这是一个三十许的男子,面容清瘦苍白,两道长眉拧在一起,连昏睡中也是一个并不快乐的姿态。看打扮他显然也是个和尚。
但不知什么来由,乐暖总觉得特别熟悉。这熟悉的感觉又特别奇怪。
李妍像是从梦里惊醒一般:“我叫你来看的就是他。”
楚青青低声道:“他和你长得特别像。”
乐暖的心跳忽然加快了速度。“他是谁?”突然发声之后,他发现自己的嗓子有点嘶哑。
“乐云。”李妍道,“不然还会有谁,避开我了二十年?”
乐暖道:“林紫海是他杀的?”
李妍道:“虽说不是他杀,也是为他而死。那日我在听风楼,忽然就从窗子里面看到了他,虽然是个背影。我又怎会看错?”
“是他?”乐暖指指床上昏睡中的人。脸色灰白的他拧起眉毛,咕哝了一声,好像即使在睡梦里也并不如意。
“当然!”李妍道,“他那天晚上就和林紫海站在海棠花树后面,聊着什么,看得出来很开心,因为他也展开了眉头。我便叫小唐叫他过来。谁知他往窗户这边看了一眼,竟然远远地躲了开去。小唐看我生了气,不管如何就要拿下他先说。谁知那林紫海,半点武功不会,偏偏要抢在前头。”
“他中了什么毒?”乐暖冷冷问道。
“就是那晚的冰霜针。”
“李娘子,我们现在就护送你回去。太晚了太上皇那边察觉,怕是会引起更大的麻烦。”乐暖忽然道。
“我来护送李娘子回去。”不戒和尚忽然道。
“我不回去。”李妍坚持道,“我要等他醒了问他一个明白。”
“该说的话几十年前都已经说尽了,”不戒和尚慢吞吞地道,“不该说的话现在一句也不能说。不该做的事情一件也不能做。李娘子为何就不能坦然放下这件事情,让一切顺其自然呢?不语与林紫海知交莫逆,他又怎能不为他复仇?但复仇的担子并没有使他好过很多。李娘子就放了他吧。”
李妍咬紧嘴唇,半晌后抬起脸道:“我放过他,我放过他。他当年为何不肯告诉我?让我再看一眼。就一眼。”她站在窗前,痴痴地望着床上人清俊苍白的面容,久久不动。
“你这么多年怎么过来?为何不肯见见我?”李妍说完了这句话,转身走了出去,再没有一刻流连。
不戒和尚也拿了蓑衣,又拿了一把伞,原来不知何时,窗外已经淅淅沥沥地,落起了雨。江南的春雨,来得总是这么随意而突然,像长久离别后的乍然相见又转瞬分开。
不戒和尚回头道:“我去去便回。”他仿佛非常笃定,这两个年轻人一定会照顾好床上的受伤很重的他的师弟。
屋门关上时发出吱呀的响声,像一场拖泥带水的邂逅,门已经转走,门轴还在原地吱吱呀呀地哀声叹气,纠缠不休。
两人看到窗下的炉子咕嘟嘟冒着烟,散发出一股草药的气味。楚青青上去熄灭了火,待药晾凉,放入了一个粗瓷大碗里面。
于是这个人在昏迷中迷迷糊糊地灌下了很苦的药汁。
“阿妍,给我拿块冰糖来。”这人在昏迷中嘟嘟哝哝道。
“李娘子已经走啦。”楚青青在乐暖用眼色制止她之前,已经说出了这句话。
于是那个人立刻咳嗽起来,抖做了一团。右肩上的伤口的血,再次浸湿了白色的纱布。乐暖出指如电,迅速点住了几个止血的穴道。
“方才那位不戒,是你的师兄?”看床上那人呻吟着睁开了眼睛,乐暖问道。
“贫僧不语。”他微笑一下,又不小心扯动了伤口,做出个很奇怪的表情似乎是无奈,似乎是自嘲。
“真能不语不言?”乐暖冷笑道,“不过是妄想而已。”
“这当然很难做到,除非你在梦里也能管住自己的嘴巴。”他再次笑,再次扯动了伤口。这种笑和痛夹杂着的情绪,他很快就适应了。他肆无忌惮地打量着乐暖。
乐暖立刻察觉这种肆无忌惮的打量。因为,对方的眼睛里似乎长出了手掌一般,手掌里又似乎拿了尺子,正在将他从头到脚,细细地丈量。这种打量放肆里又带着一些亲昵,让他很不舒服。他不知道这算是什么感觉。
“谁是乐云?”乐暖冷不丁问道,为了对付对方肆意的打量,他用言语拨开了对方的掩饰。
床上的人低下眼眉,再次咳嗽了起来。楚青青递了一个你太着急了的眼神。
“他不是。”大门被打开了,一个黑衣青年站在门口。他带来了潮湿而清新的气息,他鬓角的头发星星点点沾上了些雨珠,他身材高大,面容坚毅隐忍。
丁逸怎么会在这里?
看到楚青青他并没有意外,而是难得的忸怩了一下。他期期艾艾地道:“青青,你好。”
“我就是。”床上的人冷不丁说了一句,“丁逸,你先退下。”
“你的师父待你如何?”等到房间里只剩下三个人时,乐云强撑着坐起身,面向乐暖,关切地问道。
“我没有师父。”乐暖冷冷道。
“咳咳――我是说-我是说那晚在巷子里救你的白衣人。”乐云道。
“我发现你不仅爱乱看,而且爱说话。”乐暖尖刻地道,“我好像记得你的法号是不语。”
“没错。”乐云道,“但你对我佛的深刻理解还不够。我的不语,是对不该说话的人一句也不说。对适合说话的人要秉烛夜谈。你说是么?小丁?”
在房间入口处悄悄缩进灯影里的丁逸立刻大力地点了几下头。
这当然得到了乐暖的冷冷一瞥。
丁逸马上局促不安地解释道:“恩公,真是对不起。但他现在是我的师父。一个人总不能不听师父的话,你说是不是?”
楚青青立刻想起,师父这个字眼在她,已经被李延秋玷污了。但你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能在有些时候的梦里。想起那个人的一双碧蓝的璀璨的眸子,想起那个人沉醉于歌声里的宁静而投入的神态。
这人罪大恶极,毁了她的一生。她实在没有理由怀念他,不是么。
“说罢,那个疯子对你怎么样?”床上的乐云继续问道。
“他,他曾经揍过我。”乐暖不情愿地回忆道,“那次我起来得有些晚,没有赶在子时拦住目标的马车。”
他记得那次是他出师后第一次刺杀,目标是临安城里一个贪官。他们已经打探了很久。知道每逢十五的月夜,这位贪官,必然会乘着吱呀吱呀作响的轿子,来拜访归雁楼里一位当红的姑娘。
乐暖的任务是在轿子到小街尽头拦住。然后涵风出手。
但潜伏在屋顶的他,看到那大腹便便的贪官上轿之后,不知为何,有些恶心,可能是由于心脏的抽搐,也可能是小街旁边,下水道的气味,让他很不舒服。
不管是什么原因。他出手都晚了一瞬。这点时间恰巧够轿子拐弯过去。
于是涵风给他额头一个爆栗。很疼,很不甘心。虽然过去了许多年,他还是记到现在。
“好小子,居然敢—”乐云很快转了口道,“敢打你!说罢,还有呢?”
“哦,他还老是迫着我和他一起喝酒。”乐暖慢吞吞地道,“直到有一段时间,我自己也变成了个酒鬼。”
乐云做了个要大笑的姿态:“哈-哈-”然后扯动伤口,又呻吟了一声道:“这笔帐我迟早找他算。他怎么能这样带坏你?”
“漠北那么冷,你这几年身体如何?”乐云又问道。
乐暖又恢复了以前的态度,他干脆就不答话。
“这位姑娘我好像认识?”乐云又把眼睛转向了楚青青。
乐暖不说话,也装作看不到楚青青求救的眼神。
丁逸接口道:“师父,你难道忘了。我可是带楚姑娘拜见过您老人家。两年前。”
乐云尴尬地咳嗽了一声道:“小暖,当年的事情…”
乐暖道:“你和她,不是称职的――”他又打量了四周一回,问道:“这就是理安寺?”
乐云尴尬道:“这就是不戒师兄请您来访的理由。我想,听风楼是否有兴趣在此处捐建一处大大的寺庙呢?”
乐暖冷冷道:“完全没有兴趣。我们并不是慈善机构。”
乐云急道:“虽然我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但我还是觉得,你能做一个好――”
“别说了。”乐暖道,“我以后会考虑考虑。”
“要是我告诉你,她还在呢?”乐云的眼睛里突然透露出一丝狡黠。
“谁?”乐暖感觉自己的脑袋有一忽儿忽然出现了空白。他努力深呼吸了一下,调匀了自己的脉息,“母亲?”
楚青青的脸苍白了起来。
“当然不是。”乐云幽幽道,“她在你出生后就过世了,我不是告诉过你了?”
“那么,她-她在哪里?”
“你得给我盖这间院子。”
“她在哪里?”
“我还要上好的围墙,要琉璃瓦做顶。”说完这句话,乐云打了一个嗝,因为他发觉,自己的脖颈,紧紧扣在了一只修长的手里。这只手还在一点点加大了力气。
随后他听到这手的主人说:“再不告诉我,我就地为你起一座坟。”
乐云马上说:“我现在才信了不戒师兄的话,跟你果然不能讨论什么亲情。”他眨眨眼道,“她现在不愿意再回到从前。也不愿意再见到你。”
乐暖冷冷道:“她到底在哪里?”
乐云感觉呼吸骤然一紧,想要咳嗽却难以呼吸。他张大了嘴巴,妄图能够捕捞一些空气。
楚青青感觉到好似有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自己的颈子。那个她是谁?
乐暖的手松开了一些。
“你听说过荔然台么”乐云大声咳嗽了几下,“不戒师兄叫我千万不要说。对了,这么晚,他去了哪里?怎么还不回来。”
“荔然台在哪里?”乐暖问道。
“看到方才砍伤我的人么?他们也朝那个方向过去。”
乐暖松开了手,带着楚青青转身走了出去。
“师父,他们真地走了。”丁逸看了看二人远去的影子,回身说道。
“朝哪个方向?”
“原路。”
“哎,果然如此,我总还以为,他至少能回去看看阿荇。”乐云悠然道,“毕竟,我为他杜撰的这个娘亲,不是占尽世间诸般美好么?”
“师娘?”丁逸瞪大了眼睛。
“当然是杜撰的师娘。”
“现在的年轻人都是白养,我也白费了这么多年的力气。”
“师父,您真地不再见李娘子了吗?”
乐云沉默了好大一会儿道,“总有一天你会发现,为了她好,你不但要学会追求,还要学会放弃。”
“那么我现在该怎么办?青青她-”丁逸挠了挠头皮。
“等,寻找机会。”乐云道:“你现在无论是放弃,还是追求,都没有用。难道你没发现,她方才站在屋子里,朝你看了一眼。”
“她总归没有忘记我。”
“她又朝我看了三眼。”
丁逸语塞。
乐云慢悠悠地道:“剩下的辰光,她一双眸子,只在小暖身上。你说,你现在有多少把握。”
“师父,咱们也去荔然台吗?”丁逸沉默了半晌,问道。
乐云白了他一眼道:“去,去。”然后又狐疑地问,“不戒师兄怎么还没回来?”
窗纸外面,已经扶起一抹白色,不知何时晨曦微启,鸟鸣啁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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