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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泉客栈
从江宁府到临安城,说远不远,说近却也不近。两个骑马的男人带上马车上的女眷,无论如何也要两日功夫。
他们一大早就出发,不紧不慢地出了城。乡间田野,冬麦返青,绿柳吐新,少女们换掉了笨重的厚衣裳。勤劳的农夫在田里耕耘。
一路上,他们过了不少村庄市镇,常常有小孩子拿了纸鸢,奔跑在春风里,奔跑在欢笑里。
如果不是临安城的林紫海的暴毙,他们应该很有理由享受沿途的美景,不远不近的路途,更像是一场三两日的郊游。但生活的主宰,从来不肯让好事接踵而至。若是坏事,则又必然不会放过你。
当晚他们宿在了临泉镇上的一处客栈里。
小镇不远处有个大的温泉湖,飞珠泄玉地从半山腰一直留下来,绕着镇子,成为最便利的水源。远远望去,烟水迷离中一抹白练,看起来煞是壮观。临泉镇坐拥此泉,因而得名。
镇子不大,客栈只此一家。它正处于江宁府到临安城的必经之所,傍晚时分,正是投宿时节,生意简直是火爆极了。
“客官,您要的饭菜来喽!”店小二左胳膊担着一溜碗碟,右手麻利地一碟碟取下来,放到桌子上。他很为自己的技术自豪。据说临安城最厉害的店小二也不过可以托住二十个碗碟。
他已经能成功地托起十六个,并熟记每个客人的菜单。比如,他方才向一号桌的几个草莽人士提供了冷切牛肉、炙烤羊肉,两斤高粱酒,还有四碗汤饼;比如他向方才的七号桌,上了整整四只炊饼。比如他向八号桌,上了八碟清淡的小菜。
这一切他都无半分差错,他今年十六岁,是地道的临泉镇人。假以时日,也许二十岁不到,他就可以去东京谋一份事情做做。
除了苦练技术之外,他知道,作为一个成功的店小二乃至掌柜,察言观色是最为重要的本事,比如,方才几个面容冷淡的江湖人士,他便带到了一号桌,那里靠窗而且僻静,正适合他们的性子;比如七号桌的胖大和尚,他毫不犹豫地将他远远引入了另一个角落,好教他不必闻到太多的荤腥气味;对于携带女眷的一行四人,当他注意到领头人的清贵气度时,毫不犹豫把他们引到了楼上。楼上更为清静些,也较为适合携带女眷。
等他转身下楼,他才发现二楼的拐角处坐了一位灰袍男子。这男子身材消瘦,形容落寞。店小二回身时看到他时。他正望着窗外的远处发呆。桌案上斜斜放了一把剑,还有一壶酒。
“客官,您要些什么?”店小二殷勤问道,心中却暗骂不知手下哪个学徒,冒冒失失将这人引到了这里。
“远处是什么?”那中年人答非所问。
“那当然是我们临泉镇的瀑布啦。就这么着从半山腰上飞溅下来,一直流到咱们临泉客栈的后院子那边。”店小二附合道:“客官要点儿什么?”
那人又临窗看了好大一会儿,忽然问道:“方才上来的人,你可认识?”
店小二摇摇头,他只知道进店的都是客人。今天这位客人却极为奇怪。
“罢了。燠鸭、脆筋巴子、姜虾、酒蟹、獐巴、鹿脯各一碟,再加上几碟果子。新鲜的果子酒一角。”他从怀里的革囊逃出了一锭银子,“你去问问间壁的那位红衣姑娘,说有故人相邀。看她愿不愿意过来叙话。”
店小二狐疑地看了他一眼,道:“既然如此,客官怎么不上去厮认?”
那灰袍男子微笑道:“我只想见她。”
店小二会心一笑,点点头下去,不大一会儿功夫,重新上了楼。
那人还在呆呆看到店小二过来,笑笑说:“你知道么?我们长白山那里,开春冰雪融化,景致可比这壮观上千倍万倍了。”
店小二一边应和,一边放好了饭菜,然后撤身走到那雅座里,恭恭敬敬问道:“方才外间的一位公子,说是这位红衣姑娘的故人。他问这位姑娘,可否移步一叙?”
乐暖看看楚青青,露出了一丝探询和担忧的神色。
楚青青悄悄地捏了捏他的手。然后她起身,跟了店小二走了过去。
桌案上放了许多吃食,桌后面坐了一个灰衣男人。他起身迎了过来,客客气气道:“楚姑娘,您可还记得在下?”
他身量高瘦,眉骨甚高,一双眼眸甚为深邃,眼角微微下垂,似是几经沧海;脸颊瘦削,笑起来鼻翼两侧两道深深的沟壑,看起来既像鄙夷又像难为情。
他似乎是很疲倦,但一双眸子却神采奕奕。他亲自拉出了椅子,请楚青青坐了下来,然后自己方才坐好。
他轻盈地倒了两杯酒。楚青青却敏锐地发现,这男人的双手,如同他高瘦的身材一样,他双手修长,骨节突出,虎口那里是厚厚的一层茧子。
这是一双经常拿剑的手。
而她楚青青无论是卖唱,还是游走江湖的经历里,都难以挖掘出这个男人的存在。
“三个月前楚姑娘在万花楼唱歌佐酒,难道您忘了?”客人提醒道,“那次家主随着西夏的一位商人一起出席。”
楚青青立刻站了起来。李延秋是一个不能提的噩梦。当晚确实是李延秋宴请,那天晚上似乎还有个金国使节出席。
她再次坐了下来,双手握住了精致的酒杯,“我见过你吗?”
男人笑了起来,带出眼角和嘴角的纹路。“当时我奉命保护家主,您一时注意不到我,也是理所当然。”这个男人已经不再年轻,笑容里带出的沧桑却带了十分的诚意。
“那么,你找我有什么事?”
“没有事情。姑娘最近过得如何?我听说姑娘已经有三个月没有出现在临安城里了。”他仍然耐心地说道。
从去年那次宴请后她被禁锢,到如今,可不整整三个月了?楚青青苦笑一下:“哦,是这样,我已经改行啦。”
“那可真是遗憾极了,姑娘妙曲仙音,余音绕耳,三月不绝。”他赞美地叹息着,“姑娘这是去哪里?以后还有机会再见吗?”
楚青青踌躇了一下,回答道:“我随着朋友先去临安城,以后去哪里,现在还不知道。”
“哦,”这男人似有所悟道,“方才那个黑袍男人吗?”
楚青青脸儿发红,点了点头。
“如果我打败他,你能跟我走吗?”灰袍男人探身过来,紧张地看着楚青青的脸。
“这和他无关,无论你能否打败他,我都不会和你走。”楚青青一字一顿道,“如果你杀死他,我一定会为他报仇。”
灰袍男人嘿嘿笑了起来:“都说南蛮子的女人水性杨花,从今后我倒是对你刮目相看了。”他说完话,站起身来,将那宝剑随意拿在手上,正要往带勾上悬挂,谁知那带勾不甚结实,竟然格达一声断了。
他将剑交左手,随随便便道:“那你回去告诉他,金羽卫首领李凤今夜子时,在临泉镇的清流湖畔等他一起切磋切磋。”说完后也不待乐暖答话,竟自大踏步下了楼去。
“方才那人竟然就是李凤?”秋无霜沉吟道,“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他既然能够挑战我,”乐暖沉吟着道,“说明他对我的行踪清清楚楚。”
“他既然对我们的行踪清清楚楚,”秋无霜道,“必然对我们有所图谋。”
“所以,今晚您不能去。”
“所以,今晚我必须去。”
程若晴静静道:“这人我曾见过。以前是同先夫一处过来,只是我并不能确定他就是完颜凤。”
乐暖道:“既然我今晚要去迎接这个挑战,程姑娘能否告知一些完颜凤的出身,武功来路之类的信息,助我备战?”
程若晴道:“我只知我先夫练的功夫以擒拿近身功夫见长,至于这位完颜凤,却是从未说过一句话。料想也应差不多罢?”
楚青青道:“他是使剑高手,剑身长约四尺。在兵器上已经占尽了先机。你要小心。”
乐暖点点头,不再说话。
是夜月色晦暗,繁星点点。乐暖沿着山间石阶,一步一步地走了上去,石阶两边生了不少小草,沐了夜露,随意倾侧着身子。
在子时,他终于慢慢到达了临泉镇的那片大湖。
湖面如软玉一般,波光粼粼,水烟缭绕。他在湖边的凉亭,看到了等待中的灰衣人。
灰衣人站在那里,左手执剑,右手却拿着酒壶。他仿佛没有看到乐暖,一仰头,又喝了一口。
“我是来找你比武的。”乐暖耐心地提醒道。
“我知道。”那人简短地应了一句,“今晚雾气这么美,令人想起故乡。”他忽然转过头,对着乐暖说道:“如果我赢了,能否让我带走楚青青?”他一双眼角微微下垂的眼睛此刻亮晶晶地,看着断然不是个醉酒的人。
“除非你能否杀掉我。”乐暖淡淡地道。
那人仿佛听到一个预知已久的答案似的,他点了点头道:“我当然有把握杀死你。如果我以多胜少,胜之不武。我们还是公平地比武罢。这样,楚青青至少会输的心甘情愿一些。”他转身向后,口中发出了一丝尖利的呼啸。
黑暗中许许多多的黑影倏忽而没。
“来,我们就在这里比试。”灰衣人的声音眨眼就在三十丈以外。乐暖很快追了上去。
几个腾挪,传过重重水烟,他们到达了湖心一处平地之上。平地不大,春树遍植,处处黑影。
“这地方不错。”乐暖赞道。
“确实不错。”灰衣人朝后退了几步,拿剑一直旁边的墓穴道:“这曾是你们宋狗的一处坟墓,我已令人将他的棺木扔进了湖里。如果我们谁死了,葬在这里,岂非依山傍水,福荫子孙?”
乐暖眼露向往,道:“确实不错,但我还不想死。”
“为何?”
“因为我还没有杀死你,李凤,或者完颜凤。”
话音未落,两条人影已然交织在了一起。完颜凤长剑一划,半空中剑芒暴涨,刺破了氤氲的水烟;乐暖自半空中跃了下来,双手化掌,竟像那剑芒撞了过去。
灰衣人一愣之间,乐暖已然撞了过去。
灰衣人心中一喜,他运了七成内力,将剑身平平送了出去。这也太顺利了罢?他自提剑南下中原,至今并没有遇到过敌手。这导致他的另一种才能时常得不到运用,以至于很多时候,他都几乎认为自己也属正人君子一流。
陡然剑身一沉,乐暖以指为足,从他平平举出的剑身荡了过来,倏忽而至。
他的左手手肘处,露出一截短短的剑尖。剑尖距离灰衣人的鼻尖,已经不足三寸。
他立刻头向后仰,看着那剑尖平平地划过了他的面门。
“说罢,你到底什么目的?李凤?”乐暖人随剑走,落地后立刻反身,将剑尖抵在了灰衣人的喉头。
灰衣人这才知道,自己实在是太过托大,以为这清风楼主人长于生意,于剑道上不过一平庸人士而已。
如果不是遇到楚青青,也许他不会动了这样公平比武的念头。将他暗杀在这里,不是更好?每个人在自己仰慕的女人面前,总是有着不同一般的愚蠢念头。比如这一次,他竟然确确实实想光明正大地赢得一场比赛,赢得一个女人的心。
他忘记自己也曾有过不择手段的另一面。自己也许真地要结束在这个暗黑的夜晚了。果然是中原呆的过久,就忘了本吗?
他又想起林紫海的话:“乐公子他根本没有施展过武功。我看他倒是一个贵介公子的模样。”
他会否武功又怎样?只要挡他路的人,统统都得死!
他带领金羽卫,暗杀过不少人。有的是奉了大贵人的命令,有的是奉了金国皇帝的命令,但绝大部分,还是他觉得该杀。
不配活在这个世界的人,实在太多了。他喜欢这种死神的感觉。可是当剑尖刺破他喉部的皮肉时,这种感觉其实并不舒服。
“我来的目的你不必管。但林紫海并非我杀的。”
“杀林紫海的人是谁?”
“拖古浑,他此刻正在临安城内。”
“我为何要相信你?”
“你若不信,我也没有办法。只是即使你杀了我,你也走不出这片大湖。”
乐暖点住他穴道道:“那你便同我走这一遭。”他肋下夹起灰衣人,朝来路掠了过去。
水烟里不少影影绰绰的影子,还未看清,漫天的箭羽已然招呼了过来。
灰衣人沉声叫道:“是我!”
箭羽迟疑了一霎,乐暖便如一阵烟似的,飞了出去。
“噗通”一声,灰衣人掉到了水里。
等他回到了客栈,楚青青的屋子还亮着灯。他抬起手,想要敲敲门,忽然又想起了她是同程若晴一个屋子。摇了摇头,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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