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言记

　　“安乐白同学，小怪兽都被我打跑了，你还不快出来好茶好水伺候爷？”

　　浴室的灯亮了起来，里面又传来哗哗的水声，伴随着安乐白的嚎叫：“等着！我身上的泡沫还没冲掉。”

　　过了会儿又是一声，明显比刚才气势弱：“冰箱里有水果，你自己洗洗去。”

　　老言记闻言打开冰箱，触点弹开黄色的光亮起。微凉的气喷在脸上，他眯起眼睛打量着。双层隔的冰箱里有一盆被保鲜膜包裹着的，吃了一半的川菜，辣椒火红的颜色让人食欲大开。最里面的角落里藏着一盘樱桃。易拉罐啤酒被码在下层，他贼笑着把手伸向那你挨着我我挨着你的小罐子们，却在指间触碰到罐沿冰凉的时候停了下来。撇了撇嘴，摇摇头夸张地叹了口气。

　　回头看了看卫生间仍然紧闭着的门。里面的水声还没有停歇。

　　这小子应该不会这么快出来吧？

　　他想了一下，又打开了冷冻室的门，拉开第一个抽屉，满满的冰激凌。歪头看着形形色色的甜品，皱了下眉，随手拿出一盒，用膝盖把抽屉顶回去。

　　等到安乐白洗好边擦着头发走出浴室的时候，老言记正坐在他客厅的小单人沙发上，小勺舀着白色的冰激凌。

　　“你还真是不客气啊。”

　　安乐白斜瞥了他一眼，看那男人吃得眉开眼笑。

　　“我当然不客气啊。倒是你，让见过没几次面，今天第一次来你家的客人翻自己的冰箱，没问题？”

　　这话一出，安乐白的粗神经再次后知后觉的开始琢磨起来，他一边在心底掂量着这人不会做什么坏事了吧，又嘴硬的不想承认后悔。那样的话，旁敲侧击下，总可以吧。

　　“老板不是那种人啦。”

　　“那可不好说。某人不是说过嘛，我这辈子也就是个穷得叮当乱响杂货铺奸诈小老板。小老板可是很记仇的呀。”

　　安乐白拔腿就往冰箱那儿跑。

　　最后一口软糕在齿间化开，甜丝丝的滑进吼眼。老言记咬着冰激凌勺，看着安乐白着急的背影被拐角的门挡住，仍旧一贯散漫的语气：“我说，你真的去看啊，很伤我的心啊！”

　　安乐白并没有回答他，他觉得安乐白一定是被留在冰箱边的那东西吓傻了眼，于是他默默抬手捂住了耳朵。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老言记得意地弯起唇角。安乐白扑腾扑腾地跑回小客厅，一手手指着客厅门外。

　　“那是个什么玩意啊！？”

　　他看着老言记捂着耳朵一脸得逞的笑，你这家伙到底有多记仇啊！

　　“如你所见，一条狗啊。”

　　一条黑色大狗颠颠走过来，嗅嗅安乐白的脚跟，抬起脑袋看着因为气急而发飙的他，露出一个好像鄙视的笑容。

　　“我说现在已经很晚了，你可别吵啊。”

　　老言记往下滑滑恨不得倒在沙发上。他松开一只正捂着耳朵的手对着大黑狗摇摇，那狗倒是很听话的地跑过来对他摇起尾巴。他把还有一点乳白汁水的冰激凌盒子放到地上，大黑狗吧唧吧唧舔得有滋有味。

　　安乐白看着眼前已然享受夜晚舒适的一人一狗，小剧场内的小人抽了一口气瘫坐在地。

　　“老板你不会是靠着这狗找到我的吧？”
　　他最终也坐在老言记对面的另一张小沙发上。

　　“当然不是。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会因为被狗挠门吓得打电话求救的人。”

　　“你到底想为一句话报仇多少次啊！”

　　“我也是第一次见到竟然会被我拍门吓到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的人。”

　　一个男声夹在两人对话之间。温润声音藏着笑意。

　　“那是我在洗澡！”

　　安乐白白了一人一狗一眼，微闭双眼大脑却在飞速搜索着怎样对付奸商。他把之前的对话在脑中咕噜咕噜转了几遍，忽然站起来指着坐得挺拔的大黑狗瞪大双眼。

　　“狗，狗他说话了！！！”

　　“废话，我都说过多少遍了，让你不要走啦！”

　　安乐白仍旧一脸咬了舌头的表情，好像电视按了暂停键被定格住一样。

　　老言记拍拍大黑狗的头：“咬他。”

　　安乐白瞬间像撒了气的皮球失了表现惊讶的力气。

　　“你也是让我帮忙的？”

　　大黑狗摇头摆尾：“如果您愿意的话。”
　　“老子要是不愿意怎么办？”

　　“那就每天晚上来拍您的门。”

　　客厅的窗外夜色浓重，远远的高层上仍有未眠的人。从他们的窗口里漏出了或深或浅的光，在大片的黑暗中点点落落显得微不足道，虚弱得就好像安乐白的心情。本以为绿镯子事件过去之后，他的生活就会回到正轨，那些东西和老言记什么的都会与他的生活越来越远，就像交叉线在交点之后砰地向着两个方向弹射出去一去不回头。

　　他这才明白，有些事一旦开了头，余下的就会接踵而至容不得你选择。总觉得自己像被看不见的剧本摆布着。看见不该看见的东西是这样，去老言记遇见对面的老板也是这样。

　　心里是满满的不甘心，还有一丝莫名的惴惴不安在隐隐发麻。

　　于是想要表现得白痴一些，却也无法掩饰自己要与一直坚信的世界观，要和过去的生活告别的失落，以及，恐慌。

　　“我说，直接找老板不就好了，干嘛来找我啊……”

　　“因为我觉得您更能理解我们。”

　　黑狗抬头看了一眼姿势好像快要睡着老言记，从他的并不迷糊的眼中接收到“少说为妙”的信号。它吐吐舌头，转了话语。

　　“您不是也被这个奸商欺负过吗？”

　　“不要奸商奸商的叫我啊，”老言记打个哈欠，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狗脑袋，“你们叫我老板大人，至于安乐白同学叫我的名字就好了。”

　　他深深看了眼仍在对着黑夜发愣的安乐白的侧脸。

　　这小子很喜欢听故事吧。

　　他不着痕迹地把话题扯开。

　　“想让安少爷帮忙，你可得有个好故事才行啊。”

　　“拜托了。”

　　“我生在乡村一个小院子里。还在闭着眼睛和兄弟们拱在一起抢母亲的奶水时候，就听母亲暖暖的声音说着为犬之道。虽然那个时候我并不能听得明白，但也记得清楚。那些长长短短的语句间，出现最多的字眼，主人。

　　‘你们终会长大，不久就会离开这软床。那个时候你们不得忘记今日的教导。你们的尖牙只能撕咬主人的敌人，你们的利爪只能为保卫主人而挥下，你们的眼睛只能看着你们的主人，你们的忠心，要像古刹前守护的石犬般，全部奉献给主人一人。连同执灵。’

　　主人是什么？那时我窝在母亲的前爪间这么想。”

　　“那是一双又一双温暖的大手，把我的同胞生们托到一双有一双明亮清澈的眸子前。小孩们清脆声音勾起它们毛茸茸的小耳朵，它们睁开眼睛，圆圆的眼球上，满满的都是婴儿肥的圆脸盘，像是受到指示般。幼犬乖巧的汪叫两声，把小肉爪搭上小主人的肩膀，伸出肉粉色的小舌头，轻轻舔小主人的眼角。

　　‘那就是它们的主人。’母亲舔舔没人要的我，同胞们与她道别后去向了各自的归所。

　　‘怎么知道呢？’我抬头问她。

　　‘你就是会知道。’

　　又是一双大手伸到我面前，把我从母亲的爪间拖出来，温暖的手掌有些粗糙：

　　‘就你没人要啊。怎么办呢？’

　　男人的脸在无限放大，填充我颜色不多的视野，他认真思索的样子那么温柔。

　　‘你就跟着我吧。’

　　那一刻我其余的感官细胞都无法再接受别的信号，只有那个男人独有的味道成为我灵魂里深深的刻痕。

　　‘你看，说来就来了。’

　　母亲这样说。”

　　房间里关了灯，三人一狗对坐着。老言记微微抬起眼皮看看对面的安乐白。即便没有了光适应了黑暗的眼睛也能看清那小子已然陷在故事中的双瞳了。他轻轻笑下，闭上眼睛。

　　黑犬的微微沙哑的男声，又在这安静的午夜小客厅中低低响起。

　　“我跟着那男人一家生活在一起。朴实的饭菜保家护院。下雨的时候男人淋着大雨给我再院中的小窝铺上一层又一层厚稻草，起风的时候男人不顾家人的反对楞把我藏在屋子里。男人带着我在田间路散步，我撒欢跑流风中的感觉就像飞。金色的麦粒颤抖，男人的声音远远传来：‘黑崇黑崇，别跑太快。’

　　过节时男人把碗里不多的肉片放进我的小食盒，我仰头看他，他食指竖在唇前：‘偷偷吃了，可别让我媳妇看见啊。’

　　他已有纹路的脸笑得像个小孩，他身后刚落的白雪都不再寒冷。”

　　安乐白看了一眼老言记。这家伙果真又睡了。他站起身把窗微微闭掉一半，抽了一条薄巾盖在老言记身上，又重新坐下来。黑崇趴到了他脚边，变得无精打采。安乐白知道接下来的故事肯定不是一帆风顺，轻轻拍了拍黑崇的头安慰他。

　　“有一天，男人一家终于决定，要搬到城里去。

　　男人甚至连考虑都没有，就把我扔上了进城的小轮车。我从此不能再自由奔跑。但是我也从没有想过第二个选择，我只要跟着主人就好。

　　狗的生命很短，但我却来得及看他衰老渐白的头发。他仍然带着我在街头巷尾散步，黄昏中他慢慢地走，我跟在他身边，寸步不离。黄色阳光中他的影子那么长，院子里的石榴花火红，整颗跌落在溅飞灰尘。他越走越慢。

　　就在那棵梧桐那里，他常坐在那里休息，与我沉默对视。

　　忘记了是第多少次，他坐在那里，天边火烧云一层又一层。他看看我，又看看那云彩。

　　‘如果我是这梧桐就好了。’

　　他说着，解了我的绳索。

　　‘就到这里吧，等着我，我会来接你。’

　　他一个人颤微微地走，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我会再也看不见他的眼睛，再也不会有人摸我的额头像他那样。

　　我追了过去，虽然他听不懂我的话，但是我知道他明白，他明白我想与他呆在一起。

　　但是那人摇摇头，他又慢慢走回老梧桐下，按了按我的头：‘黑崇，你必得听主人的话。’

　　他再次离开，不顾我在他身后的哀号。”

　　“我等啊等啊，夜晚来临白昼又去。我看着他离去的方向，又看着他来时的长街。我等着他来接我。但是他的脚步声，一次也没有响起过。

　　无数的脚走进我的视线又走出，皮鞋布鞋凉鞋水鞋。无数的人脸晃来又晃去，男人女人老人孩子，有的人像他的眼睛有的人像他的声音，但都不是他。

　　我知道我不能再坐以待毙，我去找他，穿街走巷躲过马蹄车轮。梅花血印一串又一串，但是不管白天我走到哪里，晚上一定会回到梧桐树下。我要等他。

　　我看着低矮的房屋缓慢长高，天空被切割总看不完整，太阳在楼与楼的缝隙间穿梭，扬灰的土路染上黑绿，平整宽阔却更加危险。梧桐下夜晚也不再黑暗，路灯下蛾子乱撞。

　　不再有人担心我被雨浇风吹，不再有人关心我跑得远不远快不快。

　　不是没有人想带我走，他们的食物真好闻，但是我要等他。”

　　“人类的孩子，如果你懂得等一个人回来的辛苦，就帮我吧，拜托你，找他回来。”

　　城市里的黑夜远走，天已经亮了，晨光在老言记的睫毛上跳跃，他的睡颜平静安稳。
　　安乐白托着腮，双瞳失焦，黑狗仍然趴在他脚边，不再发出一点声响。灰尘旋转像个精灵，安乐白很久才点点头，轻声说：“我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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