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战之殇

　　10

　　从洛阳到扬州大约只花了半月，一路南下，四周都是艳羡的眼神。
　　江湖中人都知道藏剑山庄与天策府联姻，前来庆贺的人早早就到了，叶龙言到达时，山庄内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叶龙言骑着马立在九溪十八涧的山脚下，山头的雪又满了山顶，远远的望，像是玉山雾罩，云絮盘卷其空。
　　江南的冬末与北方不同，四周都有着一股温暖潮湿的意味，风中带着水汽和春色未起的凉意拂过面颊，夕阳坠地，星河正起。
　　平宣将军与宾客在府内寒暄，知道他素来不喜热闹，便准了他的假。谁也不知道叶龙言在想什么，他曾说过自己的家在扬州城外，哪儿？并没有谁关心了。
　　他独自出门，带着那匹叫卷青的劣马，这个名字没有什么意思，只是当兄弟朋友一样叫着，想着事情的时候便拍拍他的脖子。卷青打了一个响鼻，将头放在叶龙言的手心蹭蹭，嘶鸣了一声。
　　他似乎听见有人在叫他，也似乎闻见了酒香。
　　醉雨桥前。
　　他回过头，似乎看见了一个带着些妆容的金衣女子正坐在一边喝酒，大口大口的喝，像是醉的很，又像是清明的很。
　　叶龙言有些恍惚，那个女子眼睛很大，似乎平时很爱笑，但这个时候却偏偏是哀凉的。
　　“你……”叶龙言走上前想要看的更清楚些，却听见了那个女子有些烦躁的叱喝声。
　　“别过来！”那人说，声音凌厉。叶龙言从未见过她这个样子，朦朦胧胧，似假似真。
　　“你是天策的人？”女子问。
　　叶龙言想了想，点头：“是。”
　　女子的眉毛几乎竖起来，指着他的鼻子大吼：“那你就叫你们将军滚蛋！我没见过他，我不嫁给他！”
　　叶龙言呆住了，不知道该怎么说话。
　　女子醉的越来越厉害，她的酒壶空了，便烦躁的将它摔在地上：“你给我让开，我在等人，让你们那个该死的将军给我滚！没听见吗，我在等人！”
　　她的怒火很大，毫不遮掩的骂了出声，果然没有一点大家小姐的样子。
　　“你在等谁？”叶龙言问。
　　他这么一问，女子突然安静下来。她将手指抵住额头，似乎在很认真的想些什么。
　　“他没告诉我名字……”她说，声音越来越小。
　　但叶龙言还是听见了。
　　“反正，反正我叫他呆子。”
　　11.
　　正月初六，宜嫁娶。
　　平宣将军一身戎装站在藏剑山庄院内，彩绸从屋顶垂下，大门缓缓打开。
　　大红的衣裙上秀满了金色的凤凰，裙摆垂地，摇曳生辉。
　　一步一莲华，一动一风姿。平宣将军伸出手，她伸出手，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礼成，已为夫妻。
　　已为夫妻……
　　叶龙言不大记得，昨日晚上所见到的人是谁，是她吗？
　　叶寒衣……
　　还是，将军夫人……
　　或者，只是一个梦？
　　众人贺喜不断，都说是是郎才女貌，天降良缘，但惟独叶龙言默不作声。平宣将军的确是年少风流，他举着酒杯到叶龙言笑道：“我知道你性不喜多言，但我们毕竟都是天策府中兄弟，这大好的日子，何不恭喜你哥哥嫂嫂？”
　　叶龙言接过酒杯喝了下去，淡淡的说了声恭喜，他望了了叶寒衣一眼，脸隐在红盖头的下面，应当看不见他。
　　“我定会护她平安。”叶龙言大声说：“我定会！”
　　他还是有点笨，尤其是在遇见她的时候。
　　宾客笑起来，平宣将军也拍了拍他的头，笑骂他不懂规矩。
　　但叶龙言再饮下酒时，似乎看见叶寒衣回过了头，透过那层红色的丝绸，他好像看见了叶寒衣的眉目笑颜。
　　呆子。她曾说，你可听见了？
　　“你可听见了？”叶龙言说，“我便是呆子。”
　　12.
　　他的确是个呆子，回洛阳的路上用去了一个月，一路欢声笑语且歌且行，他骑着马在轿旁行走，用眼神看着周围，他要保证没有人可以伤害他的新娘。
　　——这是他的新娘，即使叶寒衣嫁的不是他。
　　但他没有说话，从来不，默不作声的扶着夫人下马，大红的盖头遮住了她的视线，手掌相掠，叶龙言将她的手递到平宣将军的手里。
　　“夫人性情豪气，还望将军好好待他。”这是他说的唯一一句话。
　　那日夕阳如血，马蹄总算踏入天策府的浩然大地，四周兵将齐列，叶龙言与往常一般扶她下马，她看不见，紧紧的握着他的手，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
　　“你让我想起一个人。”
　　叶龙言没有说话。
　　“他骗我说他姓叶叫叶龙，可惜，我还是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她说这话之后，叶龙言张了张口，不知如何回答。
　　不知，如何回答。
　　平宣将军回府即是一场盛大的婚礼，但惟独少了一个人。杨宁有些奇怪，推开叶龙言的大门，却发现那里已经无人，家具都摆放妥当，只少了一把长枪，一个人，已经马厩中那匹名为卷青的小马。
　　“他去哪儿了？”杨宁问，曹雪阳站在门口看着房内，没有多余的装饰，也没有什么植物，只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他无所谓去哪儿，只是不想呆在这儿。”曹雪阳道，她将手拍拍门框，一尘不染，收拾的干干净净。
　　“那我们怎么去找他？”杨宁又问。
　　曹雪阳这次没有下断言，在叶龙言的房内微微踱步，良久才缓缓开口：“原本，我们可以不去找他，让他自己散散心，但如今……”
　　杨宁转头：“如今如何？”
　　“如今。”曹雪阳面色凝重，盔甲折射出一丝落日的余光，“你不知道么，天一教将五大门派掌门困住了。”

　　13.
　　天色初明。
　　光芒从地平线上透出，一点点将铁幕般的夜刺破，渐渐入夏后灼热的日光唤醒整个沉寂的世界，草木荣光，大地暖向。
　　南方的空气中带着欣欣向荣的潮气，树木葱郁将天空叠叠相盖，底下则是无数沼泽泥潭。
　　黑龙沼，南方荒蛮之地。
　　在这里你永远无法想象能出现多少洪水猛兽，能有多少奇异让人呕吐的尸人和虫蚁。这个世界上最恐怖的天一教也身处其中，烛龙殿火光融融，森然诡异。
　　这个想要征服世界的□□在这里，五大门派掌门也被围困其中，当然也包括藏剑山庄庄主叶英，还有天策府府主朱剑秋。
　　叶龙言穿行在苗疆的地域中，卷青一步一步的从艰奇的道路中攀爬出来，勉强到达一处稍微开阔的地带。他走的不是官道，毕竟算是逃兵，身上除了天策的衣衫并无其他，实在是扎眼的很。在这样一片地带，也只有卷青才能毫不抱怨默默的踏着步子，直到将他送到他想去的地方。
　　——龙渊四海，烛火燎天。
　　叶龙言站在烛龙殿的门口，一座建立在废墟上的黑色大门朝他缓缓打开。乌蒙贵站在他的面前，打量他一身戎装，不屑的看着他。
　　“你可知道你这么做有多愚蠢。”乌蒙贵开口，口气中满是轻蔑：“要放了你们军师，也不是你一个小兵能做的事，我不杀你，你赶紧滚吧。”
　　叶龙言直直的盯着他，将他全然打量了一遍。
　　他是一个较为魁梧的人，头上缠着苗族的紫蓝色头巾，衣衫严整，的的确确是一方枭雄。
　　“我并非是来独战群雄的。”他将长枪扔在一边，因为长久未有休息，眼瞳中带着血丝：“教主大人，我愿加入天一教，为您效力。”
　　14
　　对于天策而言，最为羞耻的莫过于叛将。
　　叶龙言的叛变并没有掩掩藏藏的，事情直接传到了曹雪阳和杨宁的耳朵里。杨宁当即摔杯大怒，拿起长枪就准备为天策清理门户，曹雪阳却默不做声，发觉平宣将军正坐在一边心神不宁。
　　“怎么，新婚燕尔惦念家中娇妻？”曹雪阳打趣。平宣将军良久才缓过神来，叹口气道：“这两日寒衣日日都睡不着，实在让人揪心。”
　　曹雪阳道：“毕竟嫂嫂的大哥身处险境，你身为男子当多多劝慰才是。”
　　平宣将军道：“也并非全然如此，寒衣她似乎总有些心事。”
　　“心事？”曹雪阳不解，她低下头思索片刻：“让我去见见嫂嫂罢。”
　　平宣将军的府邸同在北邙山下，几进几出，并不奢靡却古朴雄浑。曹雪阳在府门口下马敲响了铜门，却发现是叶寒衣亲自开的门。
　　她算起来比曹雪阳小上许多，面色五官是青涩的。但她的头发已经挽起了簪，盘在头顶，已经是人妇。
　　“嫂嫂。”曹雪阳抱了抱拳，她发现叶寒衣的心神有些不宁，咬着唇，似乎并不快乐。
　　曹雪阳问她：“嫂嫂你在想谁？”
　　叶寒衣顿了顿，有些慌乱的把人迎进来：“你知道，我大哥出了那种事。”
　　曹雪阳站在门口没有进去，突然问：”你可知道叶龙言？那个一路为你扶轿的小兵。”
　　曹雪阳问的清淡，看着她，不知道是什么情愫。
　　但叶寒衣转过身，她的肩膀分明在抖动，脸色苍白的厉害，皱着眉，眼中带着水雾。
　　“我……记得。”她说，声音极其微小，但却说的肯定，“他怎么了？”
　　曹雪阳思付良久，才将将开口：“他去了天一教。”
　　天一教……
　　叶寒衣睁大了双眸，她不可置信的看着曹雪阳，张开嘴，却说不出话。
　　天一教背离天下做尽丧尽天良之事，叶寒衣平身最为不屑与此类人为伍，可他为什么偏偏去了！？也就是说，他以后要与天下为敌，手中长枪成为杀伐决断血流成河的利器，他会将利刃横在自己大哥胸前，最后，置他死地……
　　叶龙言他怎么会……
　　叶寒衣的指甲嵌在手心里几乎快掐出血来，她有些哽咽的问道：“是因为我……？”
　　“或许。”曹雪阳答，“我也不知。”
　　叶寒衣咬了咬嘴唇，她问了一个不敢问的问题：“若有一天，你们与他相见，会不会杀了他？”
　　曹雪阳看着叶寒衣的脸，头上的金色发簪刺得眼睛有点发疼，她点头，依旧平淡的回答她：“会。”而且曹雪阳还加了四个字：“在所不惜。”
　　15

　　烛火聊天，惶惶如暮。
　　盛大的夕阳宛如一道惨败的烛火，用尽生命在天际燃烧，终究也只留下暗淡的光影。布满黑色的沼泽生长着巨大的树木和枯藤，白色的墙壁在丛林中显得突兀苍白。
　　风声鹤唳，乌鹊齐鸣。站在冰冷的砖石上，可以听见徘徊在死亡边缘的傀儡的惨叫，哀嚎直冲云霄，渗入人心发出深切的颤抖。每一寸的土地都冰凉且带着血色，每一个人的眼中都只有死寂的神情。
　　万物都沉默着，沉默着，除了远处传来的隆隆鼓声，似乎是因为战争，也似乎是因为单纯的杀戮。
　　将烛龙殿的大门推开，古老的青铜灯火悬在屋顶。身上散发着腐烂气息的巨尸握着斧头把手门关。叶英闭着眼，宁和的站在玉蟾宫的门口，他似乎在看着门外，望向远处。
　　叶龙言站在他不远处，握着枪。他已经是天一教的利目将，拿着长兵，身后却还跟着那匹叫卷青的小马。他站在一侧看着叶英，那个眉目极其俊秀的瞎子，的确长得与叶寒衣有几分相像。
　　他就这么站着，悄无声息。
　　但叶英似乎发现了他，还是合着双目，但却开了口。
　　“你不像是天一教的人。”他说，“你应当是中原人。”
　　叶龙言有些吃惊，但还是客气的应答：“庄主聪慧，在下的确是中原人。”
　　“那你为什么帮着他们做事。”叶英问。
　　叶龙言答：“每个人做事，终归有自己的理由。”
　　叶英见他不愿回答，走下几步，白发如雪在风中飘摇：“我活了这么多载，却从未遇见你这样的人，按说叛离天策府无非是为了功名利禄，但你却心如止水，不为名利所动。”
　　叶龙言说：“那是因为我心不是止水，而是死水。”
　　“死水？”叶英不解，“为何？”
　　叶龙言淡淡道：“因为你。”
　　他说的郑重，一字一顿，不参杂一点虚假。他微微抬起头，目光灼灼的看着叶英，手中的长枪被握紧，指尖都成了青白色。
　　就是面前这个所谓的大哥，将他的妹妹嫁给了她所不爱的男子，叶龙言没理由不恨他。
　　“所以你才帮天一教将我囚禁于此？可就算因为我，也不要辜负了整个天下才是。”叶英劝他，说的语重心长。
　　叶龙言笑，笑了出声，声音中有些许苍凉。他从来就不是谁，没有父母，没有朋友也没有亲戚，从来就是住在一个废弃的房子里，不识字，也不懂任何，他唯一知道的就是叶寒衣。
　　了解的整个天下，就是叶寒衣。
　　叶英沉默许久，他听出了那个笑里面的意味，任何劝说的语句都显得苍白，他终于启唇，道出一个秘密。
　　“若你真的想倾覆天下，便需要一件利器。”他说：“这烛龙殿中有一件兵器叫龙战之殇，只有极其机缘巧合的志坚之人方可获得,有了它，你才能真正算得上是将军。”
　　他字字如坚冰，刚硬有力：“若以命相换，你愿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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