嗜赌如命

　　吉普车停于河谷中，两侧山岭起伏，密林丛生。谷中河水非常浅，天长日久潺潺流淌，将两山之间的沟壑侵蚀成碎石河滩。

　　公路与河道仅隔了一段小坡，站在路上朝北看，可以清楚看到百米之外尼泊尔与印度的边境线，将道路截为两端。
　　白天出入过境的车和人不少，管理却十分惫懒懈怠。沿路两侧停着各式车辆，货厢车，面包车长长一排，行者、货商，形形色-色的人从这条窄道在量过间进出，旁若无物穿越边境，也没有遭到阻拦和盘查。
　　两人来时朝边境遥遥望了一眼，何七还隔着车窗示意阮炎看。
　　当时正有几名僧侣结伴从尼泊尔走向印度，坐大巴入境的旅客则纷纷下车在民居似的平房中寻找办公室，树荫下有两个人蹲在货车下吸烟，像是长途司机下车休息，百无聊赖的看着过路人，还望见了颠簸地拐上山坡的吉普车。

　　河道很窄，车子一边轮胎浸在河水中，何七熄了火，靠在椅背上思索。
　　他们绝没有可能堂而皇之地闯过国门进入西藏，弃车偷渡入境也不完全保险，在混乱的印度尚可做到，但中国边境的盘检完全是另一回事，没人会愿意冒险带两个来路不明的人入境。
　　倒是现在他们脚下，尼泊尔、不丹与印度接壤的这一块，南北毒源地交汇的地方，总会有不为人知的，毒贩子开辟的通道藏在山涧里，能够避开戍边巡逻的士兵，通往中国。
　　如此，唯有翻山越岭，从海拔低缓的地区探索前路，涉法进入藏区，这是唯一的办法。
　　何七决定后，看过油表和后车厢的储备汽油，拿了工具示意阮炎下车帮忙，更换轮胎。阮炎窜到左车门，跟着何七一起下车，蹲跪下来摆弄千斤顶。

　　一路朝北奔命逃亡，夏季已然过去，山麓之下气候迅速转冷，瑟瑟凛寒。而此时头顶的光线分外耀眼，风中树木森绿，周遭尽是宁静惬意的风景。
　　阳光照的何七脊背温暖，他帮阮炎顶住车底，而后起身往车后走，边笑道：“很快就到了，咱们沿着这条河往东，估计再翻两个山头……”
　　他的身影在车窗后晃过，随后左脚显露在后车轮边，嘴角还带着笑意，正要探身去卸备胎。
　　转瞬间发生的一切都令人始料未及。

　　碎石才在何七脚下发出吱咯响声，忽然他心中没由来的一紧，本能地动作顿滞了下，而几乎就在这同时，自对面太阳逆光之处，两发子弹狠直向他射来，他腿侧和车体因摩擦撞击发出响动，刺耳的砰磅声，顿时迸飞凹陷，缓缓冒烟。

　　惊-变顿生。

　　愕尤未定，来不及做任何多余动作，何七当即疾步俯冲，几步窜隐进前方的密林高坡之中。
　　阮炎原本还在研究千斤顶，被突如其来的两枪诧得一楞，眼睁睁看着冒烟的碎石和何七冲去的虚影。他的身体全部藏在防弹车身后，非常安全，然而他下一刻也从车头绕出，冲入林子里。

　　一阵风刮过河滩，树影摇动，除却一辆车门大敞的吉普，这山林草木之间，其余一切仿佛在瞬间消弭了踪影和气息。

　　何七匍匐藏匿在灌草中，他仍穿着那件纱丽服，即使是此时不经意的朝他一看，也难保不将他认成普通印度少女。薄纱缠在手臂上，凌乱的勾着树杈草杆，何七随手解开长裙布料，只留一条里衬裤子，又扯下颈上的深色围巾覆在身上，掩藏踪迹，翻手掏出枪，动作轻而稳，如同蓄势待发的野兽。
　　短暂的数息之间，本是敌我在哪处均不知，然而何七扯纱裙的动作略大了些，从外望去草尖儿微微晃动，登时又是砰砰两枪。
　　转眼间，达姆弹打在散落的纱布上，最终陷入矮树干茎的同时疯狂扭曲旋转，将树干和草植绞得烂碎，然而过后草丛却再没了动静。

　　何七飞快潜行，又藏在巨树凸张盘亘的根茎间，背靠树干隐于灌木中，胸腹起伏，无声喘息。他在心中暗骂，浑身紧绷，喉结如同悬吊起了一般，不自主的吞咽。
　　就在这时！
　　突然上方风响，一柄镶银嵌铁的短刀骤地掉落，咣当一下，准确无误的砸中了何七的脑袋，继而滚落，重重戳进泥土。
　　何七后脑勺一阵剧痛，昏头转向，骇得两肾发紧。须臾后看向头顶，树影婆娑之中，隐约见到阮炎蹲在树桠上，正低头探看扔的准不准。
　　“……”何七险些一声卧槽大吼出来，以口型无声喝道：你来干嘛！？
　　阮炎没看到，豹子似的移来挪去，要往下看。
　　何七狠狠瞪视他，想摆手让他快滚，马上又意识到树林深处不如不动，只得气愤地拔起短刀，在身上比划来比划去，最后别在后裤腰里。
　　两人隔着树影来回乱晃，好容易对上眼神，何七打手势示意阮炎别动，自己拨开杂草，潜行而去。
　　遂即林中枪响，陆陆续续，伴有人的猝然闷哼和倒地声。

　　何七快速更换掩体，同时点射，以一人之力竟接连放倒近十人，并在林间穿梭逼近对方中心。
　　战地转移至山坡另一侧，茂密森木前方恍然大亮，显出一截高陡开阔的断崖，山风呼啸，猎猎作响。
　　悬崖靠近林地的空地有驻扎的痕迹，越野车停于不远的下坡处，显然那侧开辟了一条小路，几间帐篷斜歪支立着，没有动静。
　　何七步伐停滞，短暂而剧烈的动作令心脏狂跳，伴随耳鸣，仿佛要撞穿耳膜。他屏住气息稍作平复，暗暗观察，在草木中缓缓先前移动。
　　逐渐靠近的同时，帐篷忽然被掀开，一人矮身走出来，是他多天前还见过的——
　　张正。

　　眼前的张正令何七骇然一震，他没想到瑙坎基地的一个手雷竟没伤到他分毫；这次遇袭本以为是要北上的意图被料到，拉网式在这一带拦截他，但全然想不到，张正居然在这里守株待兔，就好像对何七的去向知根知底，清清楚楚！

　　然而这愣神的短暂倏时，成了致命的错误。
　　人头大的一块岩石夹带疾风瞬间从旁侧掠来，狠狠砸中何七的右肋，顿时将他砸翻在地！
　　天旋地转之感未退，有人扼着脖颈将他揪起，两柄枪口抵住了他的后脑。
　　持枪者，就是吉普上坡那时，蹲在货车底下吸烟的两个“司机”。

　　张正好整以暇的眺望崖外的风景，从头至尾都没朝林中看一眼，直至何七被压倒在他脚前，从手下手中接过何七的枪，毕恭毕敬的微笑道：“还是我最懂您的心思啊，先生。”
　　何七在喘息，肋骨连同呼吸都生疼，脸上却笑得十分无所谓，道：“好久不见。”
　　“怎么是‘好久’。”张正垂眼把玩手中的枪，轻声说：“明明不早前还见过的。说实话，要不是人手不足，实在拿不准您在哪儿，我也不想用瑙坎手底下的蠢货，竟然就这么领着您到了基地，炸了老大还开走了车，真是……”
　　张正啧啧两声，一副不予评置的表情。
　　何七瞬时明白了，百般合计，竟然唯独没在意从基地开出来的车！不过他的表情分毫不变，一如往常，逼视张正的双眼，不明意义的笑了声。
　　张正也不在意，叹了口气，抬枪道：“毕竟我也曾经在您的手底下做事，最后称您一声先生，算我报了您昔年的……施舍之恩。”
　　而后，森冷枪口举在眼前咫尺，正对额心。
　　张正扣住扳机的手指微动，何七漠然看着，瞳孔一颤，突地道：“——别急。”
　　这两个字，何七齿间咬的很重，令张正本能的动作一滞，但马上，他又轻描淡写的说：“知道我为什么不重用你吗？”
　　“并非是你不聪明。”何七淡淡的道，继而嘴角缓慢浮起嘲讽的笑意，“是因为，我打从第一眼见到你，就看出你浑身上下，从外到内，都长了一副不忠不敬的狗腿德性。”
　　张正气窒，面色冷戾下来，森然道：“今天你就死在狗腿手里了。”
　　话音毕，他冷笑，毫不犹豫的扣动了扳机。

　　一切只发生在这电光火石之间！
　　子弹出膛的瞬间，阮炎由上至下，斜刺里飞出一脚，踹的张正颈骨脆响，整颗脑袋直折到肩膀！
　　所有人不及反应的一刻，何七腰间短刀已出鞘，反手侧身，手臂以极大的弧度一挥，戾然割断了身后两人的喉咙！
　　然而子弹无法收势，何七侧身不及，如此近的距离之下，弹头顷刻贯穿他的右胸！

　　阮炎蹲踞落地，看向何七鲜血迸流的胸口，瞳孔骤缩，立刻窜到他身旁，满眼惊惶。
　　何七疼得蜷成一团，惊天的惨叫过后，他连声音都发不出了，浑身僵硬抽搐，从紧咬的牙缝里挤出声音：“走……”
　　阮炎猛然回神，双手攥紧控制住颤抖，拉过何七的手臂抗在肩上，半拖半搀踩过血泊，忽然望见下坡处，紧贴着山涧小路停放的车，便要放下何七去翻找钥匙。
　　何七竭力扯了把阮炎的衣服：“不能开……会……摔死！”
　　阮炎无措地看向何七，最终只得脱了上衣按住何七的伤口，咬牙搀起他穿过树林返回河谷。

　　何七眼前发黑，强撑着最后一丝清醒，疼痛令时间变得无比漫长，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恍惚感觉阮炎将他放在车里。
　　“不能找人……你开车……踩左边离合……器……”
　　阮炎道：“我不会！”
　　“空档打火……”何七的声音虚弱到近乎听不见，强硬而坚持的说：“钥……匙。”
　　阮炎颤巍地从何七手腕上解下腕表式车钥，何七的声音已经断续不清，吉普车发动起来，猛地朝前一窜，险些撞上崖壁横着长出的树干。
　　阮炎被惯性带的脑袋狠狠磕在玻璃上，何七直接栽歪的滚下车座，连番的惊骇让哪怕一丁点刺激都显得如同坠入深渊，阮炎几近崩溃的喊：“不行！”
　　身旁何七已经昏厥，苍白的脸上毫无生气。

　　阮炎呆滞的看着何七，伸手去推他，然而何七一动不动，瘫软地任他摆布，血水浸透了上衣，滴滴答答沾染了半张车座。
　　恐惧和绝望充斥阮炎的眼底，眼前惨绝的一幕与脑中回忆重叠，少年猛地一声长喝，嘶哑寥怆。
　　“啊啊啊————！！！”
　　他不顾一切，双手紧握方向盘，眼眶通红努力回想何七开车时的动作，决绝地尝试一次再一次，吉普车几次三番横冲直撞，击乱河水与乱石，最后终于扭扭歪歪的缓慢行驶起来，沿着河谷向东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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