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颗心 玄珠

　　第六章

　　每次玄珠进入乾清宫时，朱祐樘大多时候都是拿着本奏折靠在床边，见她进来了，有时要她伺候些笔墨，有时就直接走过来抱起她，将头埋入她浓密黑亮的秀发中，他似乎很喜欢摆弄她的头发。对于这个与自己肌肤相亲的男人，玄珠并不排斥。她想是不是世上大多数夫妻都是这样的，但她可以肯定父母不是这样，至少父亲只有母亲一个。

　　“你去磨些墨来，再把毛笔拿来。”朱祐樘靠在床上道。

　　玄珠将蘸好墨的笔递给朱祐樘时，无意间看见了他正在看的纸上的字迹，心神大动，竟将笔掉在了朱祐樘的身上，弄得龙袍上都是墨迹，忙跪下道：“臣妾该死。”

　　朱祐樘奇怪的看向玄珠激动的神色，又看了看手中的试卷，道：“起来吧，无心之过而已。这是今年参加殿试的考生会试时的答卷，我参考一下来定这些进士的名次。这卷子有什么不对吗？”

　　那是二哥的笔迹啊，二哥真的上京来了，玄珠眼中潮湿。抑制住心中的激动道：“皇上判完卷子臣妾再告诉皇上，行吗？让臣妾帮皇上把弄脏的衣服换了吧。”

　　“好吧，看你等会有什么话要说。”朱祐樘继续看着卷子，这篇文章评的是明代内阁的由来,演变及流弊.，很有点尖刻呀，特别提到了司礼监架空内阁的现象，还举了前朝太监梁芳通过向万贵妃日进美珠珍宝，得其欢心，从而擅宠于内的例子，指出应严格控制司礼监的权力。整篇文章倒是句句中的，字字珠玑。回想答卷人殿试时的表现，耿介敏慧，也令人非常满意，遂用朱笔批下了榜眼二字。

　　玄珠看了不禁喜形于色。

　　朱祐樘道：“现在你可以告诉朕了吧。”

　　玄珠指了指卷子上李硝石三个字道：“他是我的二哥。”

　　“李硝石是你二哥？你们可长得一点都不像呀。”

　　“二哥像家父，我像家母。”玄珠解释道。

　　“噢。那你刚才为什么不说？”

　　“臣妾怕干扰皇上。”玄珠低声道。

　　朱祐樘若有所思的看着玄珠，他就是喜欢她这种百事不争，温良俭让的性子，识大体，顾大局，像水一样可随意摆布。但有时他又觉得她让人摸不透，所有的情绪就像藏在了水面下。刚才看见他批下榜眼二字明明很欢喜的，面对他时却又平静无波了。唉，算了，何必为女人费脑子呢，朱祐樘伸了个懒腰，脖子有点酸。

　　玄珠适时的搭上他的肩，轻轻的按摩起来，又将床上的锦被拉着盖住他，掖好。朱祐樘舒服的闭上眼，睡意渐渐上涌，快睡着时却被一声咳嗽惊醒。

　　夜晚的凉气侵入了玄珠的肌肤，使她抑制不住的咳嗽起来，身体冷得颤抖，朱祐樘皱了皱眉，将玄珠也拉进了锦被中，抚上她的后背帮她顺气，问道：“你的咳嗽怎么总好不了？不是叫太医院发药给你了吗？”

　　“皇上，能不能用臣妾自己的方子？咳咳，臣妾从小就吃这个方子，应该有用。”

　　“好吧，按例本不允许的，我明天下道旨意给太医院。”

　　润肺的丸药很快就发下来了，得宠后的待遇果然不一样啊，玄珠撇撇嘴。经过调养，她的咳嗽也慢慢好了，她又找了个借口，把讨厌的卢氏给辞了，换来了一个十三岁的小宫女福儿，完全对她惟命是从。后来，一个人住着寂寞，就把俞秋也接过来同住。

　　从皇上那得知，二哥被授为翰林院编修，虽然只是正七品，但若表现出色就可入阁，玄珠期待着那一天，那时二哥就可要求皇上见她了。

　　春去秋来，菊黄蟹肥。

　　今天玄珠被册封为宁妃，赐住诩坤宫。傍晚时分，朱祐樘临幸诩坤宫，玄珠接驾。

　　“怎样？对朕赐的宫殿还满意吧。”朱祐樘问。

　　“多谢皇上。”

　　“你的二哥李硝石可真是个人才，听说今天又在翰林院舌战群儒，弄得那帮老学究很没有面子呢。”朱祐樘道。

　　“二哥从小说话就很刺人。”

　　“他看起来倒是挺文弱的，有趣。”朱祐樘道，“对了，你封了妃，希望朕给你什么赏赐？金银珠宝，绫罗绸缎，随便说。”

　　玄珠的心跳突地加快，从一开始，她就是为了等这句话，等了半年多，等得她都要丧失耐心了。她努力使自己的声音不要听起来过于迫切，轻声问：“什么都可以吗，皇上？”

　　“嗯。只要朕办得到的。”

　　“我想自己采办些硝石硫磺，制作花炮。”

　　奇怪的要求？朱祐樘想了想，好像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就是做了一个有趣的烟花，还差点砸到了他的头上。“你很喜欢花炮？”他问。

　　“家父就是浏阳城中有名的花炮艺人，所以臣妾小时候也学了一点技艺。皇上知道臣妾为什么叫李玄珠吗？而臣妾的二哥叫李硝石，大哥叫李焰硝，还有个小弟叫李地霜？”

　　“哦？为什么？”朱祐樘被引起了兴趣。

　　“焰硝，硝石，地霜，北帝玄珠全是硝石的意思，也就是制作花炮的原料。”

　　“哈哈哈哈～～～你父亲真是有趣的紧，北帝玄珠，北帝玄珠，这名字还真是恰当呢！”朱祐樘大笑道，“好吧，朕允了。”

　　“臣妾还有一个小小的要求。”玄珠道。

　　“你还真是贪心，说吧。”朱祐樘的心情很好。

　　“臣妾想见见二哥。”玄珠并不指望朱祐樘能答应，这是与礼不和的。她只是想让他知道她思兄的心情，以后二哥要求时就好说话些。

　　这好像有点难办。想起别的妃嫔常常要求把自己的父兄调到京师做官，但玄珠从未跟他提起过这些，现在只是见一面的小小要求，他难道不能满足她？朱祐樘沉思片刻道：“若你二哥能入得了文渊阁，你们就可以见面。”

　　玄珠打心眼里感激朱祐樘。“多谢皇上，多谢皇上，多谢皇上。”连说了好几声。

　　看着她不常显露的快乐情绪，朱祐樘不知怎的脱口而出：“朕也喜欢看你高兴的样子。”

　　玄珠一愣，主动投向了他的怀抱。

　　搬到诩坤宫后，玄珠叫俞秋和福儿也一起搬了过来，她感觉终于不再像个死人一样活着了。上午三个人一起聊聊天，种种花草，俞秋的家中原来是花匠，对花卉的种植很有些研究，有时还动手打扫一下屋子，虽然有很多下人，但玄珠喜欢自己活动一下筋骨。下午她就埋头于花炮之中，这让她常常感觉像在家中一样，到了晚上，诩坤宫的上空中就会升起耀眼夺目的烟花，惹得宫女太监们拍手叫好，偶尔也会有些失败之作，大家又大笑一通，玄珠也不以为意。

　　“真好看，真好看，姐姐再放一个！”安平兴奋的大叫。

　　第一次燃放烟花时，安平公主就被吸引了过来。以后每次必到。玄珠也挺喜欢这个娇纵可爱的小公主，今天特地为她放了一个龙凤呈祥的花炮，烟花的图案与安平项上戴的翡翠一模一样。

　　玄珠又燃放了一个花炮。这次是条金龙，往乾清宫方向腾空飞去，那龙眼睛却一会儿睁一会儿闭，安平不解道；“怎么这条龙看着这么没有精神？”

　　“因为它到了该休息的时候还硬要熬夜看书。”玄珠忍住笑道。

　　安平睁着迷惑的大眼，仍不明白。

　　“公主别听她瞎说。”俞秋白了玄珠一眼。

　　手拿奏折，正处于似睡非睡状态的朱祐樘突然觉得天空有点发亮，有什么东西从诩坤宫向乾清宫飞来，待到临近了，原来是一条看来似乎在打瞌睡的金龙。这个宁妃，朱祐樘哭笑不得。

　　“万岁爷，宁妃要您早点安歇呢。”冯公公道。

　　朱祐樘打了个哈欠，想想天色也不早了，便道：“好吧，宽衣。”

　　日子平静的过去，玄珠很少和其他的妃嫔来往，她本是养在家中的娇小姐，曲意侍奉皇上已经够委屈她了，她没有多余的心情对别人笑脸相迎。谢淑妃有时会来诩坤宫坐坐，她出生杭州的官宦世家，是个典型的江南美女，眼如秋水，眉如远山。宫中就她们两个妃子，谢淑妃是大家闺秀，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不所不通，知书达理，当然觉得她们应该亲如姐妹。

　　“姐姐，我新谱了一首琴曲，我先弹给你听听如何？再献给皇上。”玄珠在入宫的秀女中年纪算较大的，故谢淑妃对她以姐相称。

　　天，上次是品画，这次又是弹琴，玄珠有点不耐烦。她遗憾的道：“可惜，我不擅琴艺，宫中一把琴都没有。”

　　“这样啊。姐姐有空到我宫中，我可以教你。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我们伺候皇上的人，还是应该多学些技艺，也好为皇上排忧解难呀。”谢淑妃认真的道。

　　“嗯。”玄珠敷衍道。

　　“我们下盘棋吧。”谢淑妃又提议道。

　　玄珠还是十五岁那年跟二哥学了几个月的围棋，后来就失去了兴趣，再也没碰过。在宫中无聊，她有时会和俞秋杀一盘，两人半斤八两，落子全凭心情，毫无章法，倒也痛痛快快。看来不和谢淑妃下一盘她是不会走的，玄珠叫道：“福儿，把围棋拿来，快点。”

　　两人摆开阵势，玄珠执黑，谢淑妃执白。

　　谢淑妃心思细密，棋路也走严谨一派，落子时思前想后好几步，玄珠懒得算计，看见前面有子可吃就向前冲，最后却总是被谢淑妃束手束脚，片刻间黑子就被白子围得动弹不得，心中更加烦躁。

　　“两位爱妃好兴致啊。”朱祐樘走进诩坤宫道。

　　玄珠谢淑妃赶紧施礼，朱祐樘拉起她们也走到了棋盘边，道：“你们继续，继续。”观起棋来。

　　这局棋真是惨不忍睹，他摇头微叹。

　　黑子已经被吃掉了一半，剩下的也被白子围得严严死死，但玄珠却毫不考虑回避，缓兵之策，还不顾一切的冲杀，这简直连壮士断腕，舍卒保车都谈不上，完全是自杀似的下法，没见过这样下棋的。此时的朱祐樘并不知道，这局棋给了他很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多年以后想起时仍觉得触目惊心。

　　不出意料，白子大胜。玄珠倒像松了一口气，道：“臣妾不怎么会下棋，让皇上淑妃见笑了。”

　　“看得出来。淑妃的棋艺又进步了呀，什么时候和朕也下一局？”朱祐樘笑道。

　　“臣妾哪是皇上的对手？”谢淑妃轻声道。

　　“差点忘了，宁妃，朕来诩坤宫是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李硝石今日进户部侍郎兼翰林学士，入文渊阁，我已经答应他的要求，让你们见面。”

　　“真的？”两年了，她终于可以见到家人了，二哥，那个说话尖酸刻薄的二哥，真的来看她了！玄珠喜极而泣，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又不敢落下来。

　　朱祐樘看着她兀自压抑的神情，叹了口气。这个跟了自己两年的小女人，虽然她总是装出成熟守礼的样子，终究不过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可自己呢，从六岁起，他就不再是个小孩了，他得到了一个不甚喜爱他的皇帝父亲，却失去了最爱他的母亲，被迫独自面对一个陌生而危险的世界，稍不小心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淑妃，走了，宁妃你好好准备一下吧。”他知道玄珠现在需要独处。

　　玄珠感激的看了朱祐樘一眼，为他的体贴。这个男人是九五之尊，万民所仰，能待她如此，应是他的最大限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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