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尘（GL）

　　那一年，我还是峨嵋派最小的弟子。
　　那一年，我只有十二岁。
　　******

　　自我懂事起，我的印象中就不见爹的身影，记忆中只有娘，娘抱着我，哼着曲儿，告诉我我的爹是世界上最勇敢的大英雄。我们的日子虽然艰苦，但是，我们都很快乐，很知足，总是一块冷硬的馍就能让我们母女边吃边笑，一张破旧的床也能让我们做个到天亮的美梦。然，这种平静却满足的日子，却只持续到我十岁那年的冬天。
　　那日，娘出门时，我还在睡。娘亲亲睡眼朦胧的我，说，尘儿乖，娘今天有事，中午你自己把灶上的馒头吃了，晚上娘带好吃的给你。我听话，起床后先打扫屋子，中午吃了灶上的馒头，我开始幻想着晚上的美味食物。我等着，看着天边的日头降落，日光消失，娘却一直没有回家。
　　我一个人，坐在冰冷的床上，抱着双腿，从傍晚等到深夜，再从深夜等到清晨的鸡叫。我说，娘，娘，你怎么还不回来……？我抱着手臂，卷缩在墙角，娘，我冷，娘，你在哪儿……
　　又冷又饿，却挡不住我的担心。终于，我一个人跑出门，上了街，像无头苍蝇般地乱撞，看见哪个背影相似就匆匆追上去，扯住人家衣角喊娘。失落，伴随着回首一次次的降临，我终于跑不动了，眼前开始模糊，好冷，真的好冷……我的鞋子丢了，赤着脚走在冷硬的青石路街上，扎心的痛。
　　浑浑噩噩地，一头撞进几个青色的人影，你干什么？我听到头顶传来一个蕴含着怒气的女声，她在怨我。
　　对不起……
　　想说话，我却再也没有力气，眼一黑终于晕倒。
　　再次醒来，我却躺在温暖的床中，温暖的房间，温暖的被子盖在我的身上。
　　耳边猛然响起询问，几名横眉竖眼的女子出现在眼前。
　　你娘是谁？
　　我看着气势汹汹的她们，不说话。
　　别吓着小姑娘了。
　　一名中年女人拨开她们，坐在我身边，柔柔地：告诉我，你娘是不是叫叶蓝？
　　慈眉善目的，温柔的笑，我渐渐放弃了警惕，你找我娘干什么？我小声问。
　　你果然是她的女儿，没错，跟她小时候一模一样。
　　她说，她是我娘从前的师姐。
　　她说，她们近一年中都在寻找我娘，因为峨嵋掌门病了，病得很重，每天都在念着我娘的名字。她笑笑，也许你不知道，当年，你娘是掌门最宠爱的弟子。
　　继续说。她天资聪颖，前途无量，原本应该顺理成章地继承掌门之位，却偏偏与魔教当年左护法惹下一段孽缘，得知怀有身孕后竟被劫走，这一别，便是十年，十年中，渺无音讯。
　　也不管我懂不懂，她继续：
　　掌门弥留，一直都在想念你娘，所以，我们师姐妹才会下山寻找，想给她老人家最后一个安心。
　　想不到，没找到你娘，却找到了和你娘几乎一模一样的你。
　　也算老天成全了。
　　她说，要带我回峨嵋，我摇头，我要等娘。
　　我们会留下信号，你娘见了，便会寻迹而来的。
　　我要等娘！我执拗得很。
　　你娘……
　　一声叹息，她终于对我说了实话。
　　你娘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死了。
　　我们之所以找你，便是由于你娘的拜托，她要我们，好好的照顾你。
　　晴天霹雳！
　　我愣住。
　　……娘怎么会死的？
　　你娘……不想让你知道，所以别问了。她摇首。跟我们回峨嵋吧，这是你娘最后的托付。

　　我，只有跟着她们回到峨嵋。
　　峨嵋掌门看见我的那一刻，就抱着我哭了。
　　孩子，你可回来了。
　　她的怀抱很温暖，让我想起了娘。
　　一瞬间，我的泪水，控制不住地涌上眼眶。
　　我，毕竟在那时还只是个孩子，原本打定的不言不语，却在那怀抱的温暖中瓦解崩离，我哭了，将之前隐忍的全部委屈统统倾泻，那一刻，我的心，彻底地倾向了面前这位慈眉善目的峨嵋掌门。

　　我入了峨嵋。
　　拜师仪式刚刚结束，掌门便撒手归西。
　　刚刚得到的温暖，却在下一刻失去，意外地，这次我却没有再哭。对着掌门的灵位，我叩首，耳边话语清晰如同重现——孩子，坚强地留在这里，峨嵋，永远是你的家。
　　家……
　　峨嵋，是我的家。
　　掌门的和蔼亲切，殷殷嘱咐，让我觉得，我并不孤单，因为，峨嵋，是我的家。

　　在峨嵋中，大家都对我很好。然，我却不知这是否因为掌门嘱托的关系，总觉得，她们的笑容与亲切，隔着一层薄薄的、扯不开的膜。
　　后来才知道，原来，大家的顾忌是因爹而起。我的爹，是魔教的左护法，也是当年虏走娘的元凶。一次，我偷听到师姐们谈话，她们说：为何，掌门会让我留在峨嵋？我的身上，明明有一半都是流淌着那魔头的血，是冤孽的血。她们还说：其实我娘早就叛出峨嵋，连魔头的孩子都生了，怎还能算是峨嵋的弟子，掌门，根本就不应该将我留在峨嵋，留在如此圣洁清静之地，这，是一种玷污。
　　我默默听着，悄悄走开。
　　那夜，我在心中默默发誓，我，绝对要让众人对我另眼相看。我要证明，身上流淌的血液，并不能决定任何人的一生！

　　******

　　那一年，武林正派合攻魔教。
　　练了两年剑法的我，稀里糊涂地，也跟着师尊师姐们上了山。
　　那战，我见到了魔教的小宫主越晴。
　　如骄阳般的自信，灿烂美丽，光芒散发着刺痛了每个人的眼。
　　我站在最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青衣束发，一如峨嵋的颜色，呆呆地望着那个高高在上的少女。
　　她，持剑。
　　傲慢地环视过众人，
　　一笑。
　　轻蔑的，不可一世的，却又那样自信美丽，
　　那一笑，竟留在我的心中不去。

　　这一役，结果以正派的失败而告终，只是，魔教虽然胜利，却也是元气大伤。
　　之后，便又是五年。
　　五年，我用了五年时间磨我的剑，我发誓，一定要洗刷我背负的污名。在峨嵋中的这些年，我被灌输了无数正邪不两立魔道不相容的观念，无形中，耳濡目染，我竟然也开始质疑爹的名声了。
　　娘为何会说爹是大英雄呢？明明，他就是个声名狼藉的大魔头，心狠手辣，阴险狡猾，无情无义，冷血残忍，甚至用任何诋毁的词语来形容都不算过分，他杀了无数的人，犯了无数的错，为何娘要说这样的爹是个英雄，是最勇敢的人？
　　为了不让我伤心难过么？我不懂。
　　我日夜苦练，尽管我并非上乘资质，并非学武的美玉良材，但我相信，勤能补拙，只要肯下功夫，我也能成为一代名侠。
　　再一次，武林正派联合对魔教的围攻中，武当峨嵋少林三派掌门联手重创了魔教的大宫主。后来，竟是小宫主待她受了致命的一招，拼命与教中兄弟将大宫主护送离开。
　　我的武功最差，因此，没有人记得叫上我一同搜索。不仅怕我抢功，更怕我关键时刻成为她们的累赘。
　　然而，我却是幸运的，因为，只有我一人，找到了重伤的越晴。
　　我气息平稳，拔出长剑，平静地指向已经连站都站不起的她。
　　她倒在我的剑下，目光散乱，却依旧昂着头，不改她的傲气，她，依旧是那么飞扬傲然的女子。
　　五年时光，她的傲然，更添无比的自信与清高。
　　也，更美。
　　我知道，只要我杀了她，拿回她的头，我就能师姐妹前扬眉吐气，我就再也不是那个总是战战兢兢的没用的小丫头，再也不用背负着孽子的污迹，我也可以证明，我并非无能。别人可以的，我一样也可以。
　　望进她晶莹发亮的眸子，我的心竟有些微微的颤。
　　想起了她的笑，五年前的一笑，那样自信那样高傲那样飞扬跋扈那样灿烂的一笑。
　　月光下，落魄却不改傲然的她，我无论如何也刺不下那一剑。
　　听着愈近的脚步声，我的心终于乱了。
　　一把拉起她，快走！我说。

　　为何救我？她的眼中，是深深的不解。
　　我不知。
　　只是清理着她的伤口，不敢看她的脸。
　　想起了从前，想起了她的笑，也许，就是那留在我心中的笑容，让我迷惑混乱。
　　不得不承认，其实，对她，我是羡慕的，是崇拜的，是向往的……
　　她的绝对自信，她的飞扬明媚，她高高在上的傲然。
　　是我希望渴求，却穷尽一生也无法得到的。

　　那段时间，我不敢回峨嵋，因为无法丢下她，她的伤太重，重到让我无法想象留她一人会如何。
　　为何救她，为何担心，我不懂。
　　放不下，真的有些放不下。
　　也许，我不想，让这骄阳般的灿烂，就这样黯淡的泯灭。

　　你若肯笑，天下所有男人都会心甘情愿地奉献上一切。
　　她笑笑地看我，我却喃喃地撇眼，低下头专心拨拉着火中的烤鱼。
　　你说什么？
　　听不清，便微微皱起了眉，跳跃的火光映红了她的面颊，无比的娇艳，我不敢再看，生怕再看一眼便永远也收不回那颗脱轨的心。

　　终究，我忽略了一点。
　　往往，脱轨的事物，便再也收不回。
　　陷落，似乎是注定的结果，当我收剑从地面拉起她的那一瞬，便注定了如今的结局——注定的陷落。
　　如果她是陷阱，我就是那个无法逃离的猎物。
　　也许，是不想逃。

　　我想和她在一起———当发现这个荒谬的念头后，我愕然，心中，满是苦笑。
　　我竟会想与她在一起！
　　这就是我么？这就是我，真正的想法么？

　　我犹豫，我迷惑，我不知该如何面对自身的感情。
　　直到，她再一次伸指抚上我的眉端，说：不要总是这种表情，如果一次的错真让你这般难过，你，带我回峨嵋吧。如果是你，我，不怨。
　　不怨……
　　她不怨……
　　她竟不怨呢！
　　呆呆地望进她的目光，我的脑海一片空白，无法再想，无法再看，眼前，只余她的脸孔；世界，只有她的声音。
　　当我感到手中的温热，感到唇上的柔软，我才反应，我，就那样攀上她的肩膀，就那样摸索着吻上她的唇。
　　我……都做了什么！？
　　我的天！！！！！
　　猛然，面孔泛起火辣辣的热度，得到的结论就是逃避，然而，我才刚刚挣扎着后退，便被拉扯进那样温暖的怀抱。
　　别跑……
　　对不起，是我不好，我不该那样试探你……可是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对我，究竟是怎样的态度和感情……
　　我以为你和我一样，但，我又一直无法确定……
　　我也不知这样是对是错，可是……
　　我真的，很爱你……
　　紧紧抱住我，她的话语一遍遍地在我耳边呢喃。
　　睁大双瞳，我颤抖着，终于，反臂紧紧环住她的脊背。

　　我，同样不知这究竟是对是错。
　　比起娘，我这次竟更加得离谱。
　　她，不仅仅是魔教的宫主；甚至，她与我，根本是同样的女儿身……
　　然，不管了，还能如何，事已至此，还能如何……

　　我想和你在一起。我抱着她，如果有永远，我希望就是现在。
　　我终究是娘的女儿，注定了和娘走上同一条道路。
　　闭上眼，我只能叹息。
　　轻柔的吻，忽然落在我的眉间。
　　睁眼，那双不悦的褐色眸子亮得晶莹剔透。
　　我不要你这种表情。伸手抚上我的眉，我不喜欢。
　　我于是笑，这样你喜欢了吧？
　　笑笑，这一次的吻，落在我的唇。

　　快乐的日子总是不长久，我想和她永远在一起，我渴望永恒，但，我也知道，我们彼此，都有太多的放不下。
　　她始终牵挂着大宫主与教内的弟兄，我也终究无法彻底挣脱自小理念的灌输。
　　半年，我们就用半年时间处理身边的一切，之后，我们便远离江湖，找个没人的地方过日子，永远不分开，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她晶莹的眼望向我，寻求着我的决定。
　　我点头。
　　我，这一次，会了断所有。

　　我们，毕竟是年轻。
　　天真的以为，我会被原谅；天真的以为，峨嵋，永远是我的家。
　　我回到峨嵋，却不想，等待着我的，竟是那样一场暴风雨般的拷问。

　　已经传遍了江湖的事实，让我无法抵赖；不过，就算给我一个能够反口和辩解的机会，我同样不会要。
　　我爱她，我要她，我想与她抛弃一切远走高飞。
　　这是真实，也是我确切的承认。

　　叛徒！
　　无耻！
　　峨眉之耻！
　　不要脸！
　　我听着四周的指责，膝盖抵着冰冷的地面，心中，却是温暖。
　　一棍狠狠打在我的脊背。
　　我晃晃身子，再挺直脊梁。
　　你，肯不肯诱出那魔教妖女？只要你愿意认错，肯改过，今后你还是峨嵋派的弟子。
　　我终于明白为何娘一直都会告诉我爹是个大英雄。
　　对于心爱的人，是容不得一丝的污迹沾染。
　　我笑，一种蔑视，一种凄清。
　　办、不、到。
　　一字一句，我否认得绝无转圜。
　　我不容许有任何人污蔑她，不允许任何人的伤害。
　　心中的火，红色的火，明亮的火，自信，灿烂，耀眼，傲气飞扬。
　　我继续笑。
　　你……
　　又是狠狠的一棍，你要想好，再给你一次机会，好好做，你还是我的好师妹！
　　抹去唇角的血，我笑得讽刺。
　　重回峨嵋又如何？
　　得到重视又如何？
　　以前苦苦追求的一切，如今在我的眼中竟是那样的渺小与可笑。
　　峨嵋，换不来一个她。

　　被打得几近昏阙，我像一块破布般被丢进大牢。
　　全身，如同散架一般地痛；头脑昏昏沉沉，什么都不愿想。
　　不知道躺了多久，耳边传来声音。
　　那样的熟悉，那样的温暖。
　　拼命挣扎着爬起，一瞬间，我差点流出眼泪。
　　是她！
　　冷冷的铁栏，挡不住她的颜色。
　　没有任何事物能抗拒光的入侵，就像没有任何人能抗拒她的明艳与灿烂。
　　我望着她，痴痴地，时光瞬间流转了一个世纪。
　　尘！尘！
　　她轻唤，猛然一剑劈断了手指粗的铁栏。
　　一颗颗的泪从她眼中涌出，掠过她完美无双的线条，止不住地滴在我手上，身上。
　　是我不好，我根本不该让你回来……你看……
　　她们怎能这样对你……？
　　她们怎能忍心……？
　　我的心颤抖了。
　　她哭了。那样傲气那样自我那样明媚那样不可一世的女子居然哭得像个孩子，因为我的伤。
　　我动容。
　　晴……不要哭，我没事……
　　还说没事！这么多伤，这么多……
　　真的没事……
　　疼不疼……疼不疼……
　　哽咽着，她平时的伶牙俐齿居然全部化为重复的呓语呢喃。
　　我摇头，努力伸手抱住她，
　　不疼……看到你，一点都不疼了……
　　我带你走！
　　她忽然不由分说地挣开我的怀抱，一把架起我。这次，我来救你，这次，换我来带你走！

　　我们，没有能够逃脱；峨嵋毕竟不是三流的小门派，当我们刚刚走出地牢的那一刻，面对的是重重的包围，满眼的青衣，我忽然发现，从来没有一刻如此时，我如此痛恨这样的青色。
　　你走!找到机会便走，别管我！
　　看出她的不敌，我找个机会对她说道。
　　我不走，要走，一起走。
　　心里，无尽的温暖，差一点就想告诉她我们同生共死；然而，却忍住，口中吐出的言语依旧是不留情面的坚持——你走，否则我立刻自刎于你面前！
　　你……
　　走！以后还有机会，我会等你。她们毕竟不会杀我，但是你不一样，快走，我等你，等你下次来带我一起走。
　　咬咬牙，她终于一挥剑。
　　你，要等我！
　　我笑笑，放开她的手指。
　　走！

　　哼……她对你，倒还真是痴情……
　　扭着我的头发，师姐阴森森地笑。
　　好，她不是要来找你么，我让她找，只要她有那个本事，我就让她带你走！

　　那样的一个条件，也是师姐亲自修书送入魔教，指名邀战小宫主越晴——独身应战。
　　我在心底不住祈求她不要来，这是阴谋，显而易见的阴谋，凭她的聪明，凭她的心智，一定不会看不出。
　　求求你，晴，千万，不要来……
　　就算来，也一定要带上教中的手下，千万，不要独身前来……
　　算我求你……

　　再见，是在峨嵋的大殿之中。
　　神终究没有听见我的祈求。
　　见到她的那一刻，心中有些甜蜜，知道，她是在乎我的；然，更多的，是揪心的疼痛，为何要来，为何要独自来……

　　我愿受剑。
　　三剑不死，我便带蓝尘走。
　　不！不行！我说不出话，只能摇头。
　　她的眼望向我，自信的，仿佛说，很快，我们便能一起走，一起过说好的日子，你等我。
　　不！
　　我真恨为何我被点了哑穴，又受控于师姐的手中。
　　剑上有毒的，是陷阱！
　　泪水，不受控制地流泻，不！不！我不要让你死，我不要你为我死！
　　心，纠结着，刀剜般地痛。
　　原则，是不可能的。
　　但是我确实挣开绳子，推开了一切的阻挡，拼命地跳进场中。
　　那柄剑，穿透了我的身体。
　　赶上了，那一刻，我放心地想。

　　倒进她的怀，我幸福地咧开笑容。我一定要笑，因为她说过她喜欢。
　　尘！尘！你这个傻子！
　　陷阱……剑……有毒……
　　我费力地一遍遍说着这几个字，我不能让她死，我一定要让她知道。
　　你傻子，我早知道！
　　那你……
　　我故意的，我只是为了拖时间，我一人放松她们的警惕，之后教内的弟兄很快赶来，到时我趁机救下你，你……
　　太好了……
　　我真正放心了。
　　放心了……才觉得好累……奇怪，刚才怎么都没觉得……

　　天，好黑。
　　我，好冷。
　　晴，抱紧我，好不好？
　　对不起，和你的承诺，无法实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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