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燕悲歌

作者:谢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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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破城


      苻坚一行人赶到邺城北门时,秦军早已夺门入城。原来在降书中与秦人相约里应外合的余蔚唯恐时间长了消息走漏,天刚一黄昏便率几百人杀到北门,守门的燕兵猝不及防被杀得死伤大半,其余人四散奔逃。余蔚教同伴放火烧了城楼,通知城外秦军入城,自己却用铁斧砍断铁锁,开了城门。苻坚等人在数十里外看见的冲天火光,正是北门城楼起火的火光。

      王猛离开后代行指挥之职的邓羌抬头仰望城头新换上的苻秦王旗,兴奋得意地咧嘴大笑,一边大叫“传令下去,教守住东、西、南门的人都看好了,别让慕容暐和慕容评跑了”,一边加紧催促秦兵从北门入城,沿长街直入皇宫,活捉燕国皇帝与太傅。一时间身着黑盔黑甲、手持长戈利矛的秦兵如潮水般从北门涌入邺城,城中四处响彻兵器相交的声音,还有一队骑马的秦兵带着几百个步行的秦兵径直往燕宫而去,嘴里用关中口音的话喊着“活捉慕容暐、生擒慕容评”,城中百姓都是闭门不敢出。

      邓羌手持长矛,得意地仰天大笑,正待拍马驰入城中厮杀,突见苻坚与王猛从远处急驰而来,赶忙调转马头迎了上去,滚下马鞍行礼道:“臣见过陛下!”苻坚飞身下马,弯腰双手扶起:“邓将军真是国之栋梁,此番有劳将军!”起身恰见又有一队人马从城门驰出,在数十步开外便滚下马鞍朝自己这边行礼,身上服饰与秦人迥然有异,料想是开门迎接秦师的余蔚等人,便急步过去将为首的人扶起,笑说:“有赖余君归顺投诚,免我秦燕双方将士许多无谓的死伤。余君与其余诸君可先退下休息,待王师安定邺城以后,朕自当厚加酬谢。”余蔚等人临阵变节的祈望不外如此,听到苻坚亲口许诺纷纷喜出望外,重新跪下拜谢,嘴里欢呼:“臣等誓死效忠大秦天王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城头秦军听见声音才知道苻坚亲临,顿时也是一片欢呼,在城头纷纷拜倒、齐齐高呼:“大秦天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声响之大,仿佛高大厚实的城墙也要簌簌发颤。

      苻坚欢喜得无可言喻,只觉胸臆之间有一股浩大得足以并吞八荒的气在激荡不已,不由朝城头向他欢呼的秦军挥了一挥手,以表慰问之意。城头秦人见了更是欢喜若狂,“万岁”之声便如山呼海啸般响彻四方。

      落在后头的慕容垂、姚苌等人此时也已赶到,见状便随王猛一道上前贺喜苻坚建此不世之功。苻坚的耳朵里充盈了秦兵的欢呼声,其实不大能听清楚他们说了什么,只是照常理猜度大约是恭喜的话,满脸笑容地伸手扶他们起来,又执起王猛的手大声说:“灭燕之事,景略当记首功!”王猛连连摇手,学着大声说:“全仗陛下方略,又仰赖陛下威灵,微臣岂敢贪天之功?!”苻坚听了哈哈大笑,又拿手中马鞭指着不远处门户大开的邺城说:“今日你我君臣共建此功,我为不世之主,卿为不世之臣,人生至此,快何如哉?!”说着便拉着王猛并肩从门洞入了邺城。

      此时邺城内的街道里巷已四处都是秦兵,还未死的燕兵也已无心战斗,纷纷扔了器械、脱了衣服,装作普通百姓逃命。有些身强力壮的燕兵还翻墙入了大户人家的宅院,与唯恐被带累的家中男子发生争执,经过的秦兵听见声音、踹门进去,又是一通哀求喧嚷。苻坚见了这等情状便吩咐邓羌说:“不可扰民过甚,不可滥开杀戮,一切以安定民心为上。”邓羌大声遵令,转身安排去了。离去前很有深意地盯了王猛一眼,王猛只当没看见。

      苻坚与王猛站在道中观望了一会,因二人从前都在邺城近郊住过一段不短的时间,见城郭闾巷依稀还是旧日风光,不由得都是感慨万端,唏嘘不已。不久便有知机、识趣的富商大户寻上前来,表示燕国皇帝沉湎酒色、荒淫无道,百姓苦燕久矣,幸得王师拯救,愿意归顺,说着还跪献上了琳琅满目的许多宝物以示诚心。

      苻坚见了失笑,又恐怕这些市井之人更加惊惶,便解释说:“你们的意思,朕明白了。朕修德不够,未能以德服人,致使戎车远驾,惊扰百姓,深所不安。王师入城后自当爱护百姓,如有滥杀无辜、勒索民财的,朕定斩不饶!尔等不必惊疑,带着这些财物回去安生过日子,也将朕的这番意思讲给街坊邻里听。”那些人听了十分欢欣鼓舞,觉得秦君态度慈蔼、语气温和,想起往日里代燕君征税催赋的官吏往往穷凶极恶,颇有些后知后觉地产生“从前果然是苦燕久矣”之感,真心实意地说了好些欢迎王师的话,千恩万谢地卷着财物走了。

      王猛一脸夷然地瞧着这些人远去的背影:“城头变幻大王旗,这班人倒是无论谁家天下都能过得不错。”苻坚听了启颜,正要说话,突见邓羌骑马回来,满脸懊丧地下马跪奏道:“臣邓羌死罪,有负陛下重托,教慕容评护着慕容暐从西门跑了。守西门的王重没拦住,战了几个回合以后被慕容评刺死于马下。”

      王猛听了忿然作色,倒是苻坚因心情甚好,也没怎么发怒,只是说:“慕容评戎马一生,早前多有战功建树,闻名燕廷朝野,也非全然浪得虚名。他见北门已沦陷,又料及我们会在东门布下重兵,防止他们远走辽东,冒险选择从我们来的西边突围。这是他险中求生,也不好怪将军布置不妥。”

      王猛也转过了脸色,附和说:“陛下所言极是。那慕容评只是为人私心甚重,倒不能说不会打仗。臣之前轮番用云梯、井阑、冲车、地道等法子攻打邺城二十余日,都被慕容评一一化解。此番若非里应外合,只怕还要相持一段时日。”苻坚点头道:“正是如此。邓将军不必挂怀,他们二人必不能跑远,急速派人追击就是了。”

      邓羌这才破涕为笑,从地下爬起来说:“陛下放心,他们必不能跑远!那慕容暐临走时老娘、儿子、兄弟都没带,只带了几个心爱的美女,在西门有个美女落下了,他还令卫士回来救援,被慕容评喝止了。咱们的士卒说,当时慕容评气得说话的声气都不对了,若非君臣名分,只怕就一枪把慕容暐搠死了。”

      三人笑了一会,苻坚见城门的门洞里进来游骑左将军巨武、右将军郭庆,知道安阳的人也陆续到了邺城,便扬声吩咐巨、郭二人率一万五千人往辽东方向追击慕容暐与慕容评,又回头对邓羌说:“追击的事教他们去做便可,朕有旁的事吩咐将军。”

      邓羌因自觉办砸了差事,这会儿骚眉搭眼得很,平常得意时的跋扈劲儿都收起来了,无论苻坚说什么都拚命点头。苻坚不忍心戏弄他,便强忍着没笑,故作平常地说:“眼下的大事就两件,一件是关东的百姓要安抚,一件是远征的将士要奖赏。安抚百姓的事,朕会交给景略慢慢去做,奖赏将士的事就交给将军你了。至于奖赏将士所需的财物,慕容家的皇帝和宗室勋戚不是以竞相豪奢而闻名长江南北吗?燕宫和邺城诸王府的金银财宝随将军取用,按军功分赐给大秦将士。只是有两样:第一,不许纵兵劫掠民间,有违此条的一概军法处置;第二,不许动慕容评的王府,朕知道他最会赚钱,要将他的王府留给景略,好教景略也发笔小财。”

      邓羌一一答应后领命走了。王猛笑说:“这样一来,岂非我们都得了好处,只有陛下却半点好处也没有占到?”

      苻坚大笑:“朕以天下苍生为念,又岂志在金银财宝?”

      王猛顺势说:“陛下有此志向,做臣子的岂能不见贤思齐?潞川一役中燕兵颇多死伤,其家人或有因此不能维持生计者。臣当将慕容评王府中的财物分赐给这些人,告诉他们这是大秦天王的恩典,也好教他们感念陛下的天恩浩荡。”

      苻坚转目看了王猛一眼,微笑着说:“景略此举若是单纯为朕着想,自然是好。若是忧谗畏讥,则未免多虑。”王猛也很坦率,略无滞碍地说:“两者皆而有之。”苻坚愣住,旋即两人相视大笑起来。

      不久便陆续有人过来问进城的秦军将士往何处安顿、抓获的燕国勋戚又如何处置等事,苻坚一一处理完毕以后已经东方微明了。他却兴致不减,指着残存夜色中银妆素裹的城池与王猛说:“宿雪始晴,素辉流光颇可玩赏。你我何不顺着这条长街直抵铜雀台,亲眼一睹当初曹子建在赋中夸耀过的高台?”王猛躬身领命,一行人便顺着覆满新雪又散落了许多脚印的长街朝邺城西北角行去。

      两人与一众侍卫沿着长街走了好一会,又穿过在道旁树木间对立排开的三重阙楼,方才到了铜雀台的巨大台基下。台基外砌青砖,层层抬高,正面中间青条石铺成的磴道也随着叠作数叠、层叠而上,到第三层高台一对阙楼夹着的紧闭阙门处戛然而止。

      天际微露曦光,苻坚举目沿依稀可辨的蹬道往上望,看见高台上殿宇巍峨、楼阁连亘,台顶正殿屋脊上的铜雀张开巨大的羽翼,是模糊天色也遮掩不住的庄严气象。他赞叹片刻后抬足拾级而上,嘴里说:“我出生在邺城,十三岁才随族人西去长安,这铜雀台却是第一次来。当年石家皇帝虽然重用我祖父,心中却颇多疑忌,阴害了我两个伯父,因而我一出世便被接到了枋头,六岁以后更是连逢年过节也不再回到邺城了,一直在祖父身边长大。景略比我年长十三岁,当时才十几二十岁吧,也在邺城,若我没去枋头,说不定还能早些结识景略呢!”

      王猛一边举步登阶,一边笑:“只恐王猛当时年轻识浅,于陛下无益。”

      苻坚大笑:“你这人,说话一贯皮里春秋!你以为我听不出来,这分明是说我当时不过一个无知幼童,见了也无益呐!”

      两人说说笑笑地来到了第三层高台的阙门前。随行侍卫上前推开虚掩的厥门,苻坚抬腿便待跨入,王猛见门内模糊一片,不免叮嘱了一句“陛下当心”。谁知他话音才落,里面正殿露台上白光一闪,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没命似地朝这边跑了过来,边跑边喊:“三哥,我知道你必不会扔下我们,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我就知道!”语气里竟是无限的执拗与欢欣。

      是什么样的年纪,才会对人心有这么大的信心?不知怎的,苻坚喟然长叹了一声,几乎不忍心教这小小少年失望。然而这少年已来到他的身前,一双异常明亮的眼睛朝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小嘴登时往下一撇,整张脸流露出掩饰不住或者根本没有掩饰的失望,嘴里喃喃地说了一句“我一直在等……”,旋即似乎才想起来似的伸手指着一行人中为首的苻坚,语气强横地问:“你是什么人?!”

      苻坚觉得,这个少年很有趣。他自己一出生就是苻洪幼子苻雄的嫡子、世子,后来又成为苻洪最爱重的孙辈,很小的时候就有许多人跟他说,他一个人的喜怒关系到无数人的生死祸福,因而不能像寻常小孩子那样任情使性。他从小就是一个很懂事的人,一直为了众人的期望而努力,一直做得很好。可正因为如此,眼前这个完全将情绪摆在脸上,完全依照情绪行动的少年让他觉得很有趣。他看见了人生一世可以有完全不同的样子,而这种样子也让他觉得很有趣。

      于是苻坚一点也没有生气,倒是学起了那个少年的做派,只是脸上忍不住笑:“苻坚。你又是什么人?”

      苻坚是什么人,那个少年自然是知道的。听到“苻坚”这个名字,少年先是睁大了眼睛,那是惊骇;旋即后退一步,左手去按左侧腰间佩刀的刀鞘,右手横过胸去想拔佩刀的刀把,那是恐惧;接着右手慢慢松开刀把,那是自料不敌;最后一扭脸、一扬脖,兀自嘴硬地说:“慕容冲。”

      苻坚觉得这个名叫“慕容冲”的少年每一次情绪变化都如此直接、鲜明,实在是有趣极了。而且只简简单单地报一个名字,仿佛自己理所当然地应该知道他一般,更是自信得有趣。只是“慕容冲”这个名字,自己却是实实在在地从未曾听说过。

      苻坚回头去看王猛,王猛上前一步说:“陛下可还记得,燕国慕容恪临死时保举弟弟慕容垂继任大司马,可足浑太后和慕容评却将大司马之位给了皇帝幼弟、太后幼子?那个娃娃大司马,就叫慕容冲。”

      苻坚若有所悟地“啊……”了一声,回头恰逢朝阳跳出云层,将之前模糊在夜色中的少年照亮。在最初的一刹那,其实并没有看清五官。像是在暗室里用燧石取火,“啪”地一声之后,眼前是有些眩目的明亮。苻坚要略略适应片刻,才能瞧清眼前的景象。他有些惊讶,慕容冲方才的举止言谈,似足一名暴躁易怒的少年,可不想人却长得如此……让人眼前一亮。

      苻坚含笑看了眼前的桀骜少年一眼,回头朝王猛一笑:“此子自有压倒其叔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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