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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高辛从毕文(妖鸟名)所驾的车上跳到地面,正要沿琼阳宫前的石阶上走进宫里,就见在石路中间躺着一个衣冠破烂的小女孩。跪叩于左右的侍卫面色尴尬地低着头,没人有意向他解释这件事。
“这是谁?”高辛看着昏倒在石阶前的庆都,向那些卫士们询问。
“这、这个……”那些卫士们偷偷地互相看着,不知道怎样回答。
高辛看着他们局促的神情,大概猜到了是怎么回事。
之前在玄华宫内,听见有人提及刺伤勾龙的暴民还只是个小女孩,看来就是眼前这个了。高辛上前撩起她额前的乱发,就见她额头的正中磨破了一大块皮,血肉里夹着石屑,灰糊糊地粘着几缕发丝。尽管模样惨不忍睹,不过女孩起伏的胸口还是有着合适的节律,应该只是暂时晕了过去。
“她想进去?”高辛又站直了身体,轻轻拍了拍袖口粘上的灰尘,“峻狼,将她带上。”
随着高辛的召唤,一名衣着怪异的瘦削男子将庆都从地上抱了起来。
高辛身边叫“峻狼”的男子并非官吏,而是传说中来自峻狼山的异人。没人知道他的名字,他也不曾提过,故而大家就按他的出处唤他“峻狼”。就像高辛虽无封赐,却有了“少国主”的身份一般,虽然他不入仕林,却也受人尊敬。这里面尽管有一半是因为俗世中“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谄媚,另一半也是由于他高妙周到的行事和隐密玄奇的身份。
同样被叫作“异人”,其中身份还是有着不小差别。现在朝中的异人大部分都是“妖”、“仙”、“怪”、“精”一流,出身于凡尘的妖异,也有极少部分前往上界苦修过的仙灵。如同佐神那般出身于上界的天神基本上是绝无仅有。而有着纯正魔族血统的异人更是闻所未闻。可是有传言说,眼前的这位峻狼就是有着纯正血统的魔族。若论起年龄,可能他比六位佐神还长出一截。
峻狼抱起庆都时扫了一眼周围的卫士。那些卫士们立时都心中惊慌,深深地低下了头,担心自己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不过峻狼并没说什么,而是收敛目光,紧跟着高辛走进了宫门。在他们身后,不知是谁带头,众戍卫全都不明所以地纷纷磕头。
自勾龙的死讯传来,已经是第三日。
酉阳将自己关在房内,连姬妾都不见。装有勾龙鲜血的玉坛被他摆在案上。他每日坐在案前不吃不喝也不说话。时间缓缓流逝,他渐渐觉得心底的记忆模糊了,脑中变得一片空白,心中明明被沉重的哀伤压着,可眼中却没有泪水。让他憎恨的世界似乎消失了。周围的事物都在无意义地流转着。日出日落、斗转星移,所有的一切都与他无关。坛中装的是什么,他已经记不起来,慢慢地,只觉得自己也是不存在的。旁人见他这般任韶光虚掷都觉得万分可惜,然而又无从劝起,只能私下扼腕,认为陈锋国的这位年轻国主就此将一蹶不振,陈锋的宏运也一去不返了。
听到外面有人传报说少国主高辛驾到时,酉阳费了很大劲才弄明白那几个字的意思。不等他想起自己应尽的礼仪,高辛已经站到了他的面前。
“……麟……公子……”
他精神恍惚地看着眼前的少年。高辛初见他脸色苍白、眼神呆滞,原本饱满的脸庞如今颧骨凸出,眼窝深陷,因而正紧皱着眉头,现在看他还能想起自己的别号,心里总算宽慰一些。
“见过酉阳大人。”
他拱手对酉阳行礼,酉阳只愣愣地看着他,连还礼都忘了。高辛只能自己放下了手,无奈地看了看峻狼。峻狼上前一步,将庆都放在了酉阳面前的木案上,对酉阳行过礼,然后问道:“酉阳大人为何将勾龙大人的遗物扔在宫前阶上?幸亏公子从那儿路过,特意替您捡了回来。”
峻狼那双细长的双目凝视着酉阳。可是嘴角挂起的那丝微笑却不似他所应该表现的那么恭卑,这让站于酉阳两边的侍从略微感觉到些不适,不过酉阳本人完全没有注意到这点。
让他挂心的是其他的人与事。
果然,听到“勾龙”两个字后,酉阳立刻惊醒了过来。
“勾龙大人的遗物?”
“就是大人眼前的这个。”
高辛指了指案桌上的庆都。庆都虽然听得见他们说话,然而头晕目眩,无法张开眼睛。
酉阳认出了她,脸色又沉了下来。高辛见进来半天他连座都忘了让,干脆自己跪坐到他的面前。
“我在帝丘时就曾听说过,勾龙大人将从次州带回的孤女寄养在酉阳大人这儿。可没想到勾龙大人一去世,您就将她扔在宫门前。真是世态炎凉,人心不古。交到酉阳大人这样的朋友,实属勾龙大人的不幸。不知道勾龙大人是否还有什么珍器古玩也寄托在大人这里,我改日还得好好去宫门前找找。”
“麟公子!……您应该知道这个丫头干了什么吧?”
酉阳压住怒火,恶狠狠地瞪着庆都。
“不知道。”高辛很干脆地回答,“既然叔父赦她无罪,那她就是无罪之人。有什么事惹得酉阳大人把她扫地出门呢?大人不妨说来一听。”
酉阳看着高辛明知故问的样子,气得脸煞白。
“就算陛下赦她无罪,在下也不会忘了她刺伤好友一事。蛇蝎心肠的孩子长大必然为祸乡里,不如现在饿死街头,也省得长大后再行刑狱!”
峻狼看着他因忿恨而抽搐不止的嘴角,摇了摇头叹道:“她将次州的饥荒迁怒于勾龙大人时,想必就是大人现在的模样。”
这话就如一盆冷水般从酉阳顶心泼下,让他凉了大半截。
“我听说……”高辛看见酉阳惨白的脸色,心中有些怜悯他,“我听说,勾龙大人在仙逝前曾特地求下圣命,要赦她无罪。大人今日如此对她,怕是会使勾龙大人泉下难安哪!”
酉阳低下头,看着庆都额前磕坏的皮肉。
“而且……”高辛直身跪起,看着一旁案上的玉坛,慢慢说道,“酉阳大人究竟要让勾龙大人在尘世再逗留多久,还不能让他安息吗?”
听到这里,躺在案几上的庆都心中一阵刺痛。两行眼泪立时就滑了下来。
后土大人死了,那位美丽的佐神大人真的死了……
那个男人将她从饿殍遍野的次州抱回,每日都细心地照料她。可她对这些善意的举动唯一的回报便是将餐刀刺入他的腰中。那日从那双翠目中流露出的哀伤、绝望现在也同样地侵袭着她。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懊悔。对于那日的举动,她不是一直都坚信自己是正确的吗?可是、可是现在……流淌的热泪冲开了庆都的眼帘,眼前的一切都在旋转着。她想爬起来问问刚才说话的那个人,勾龙大人究竟是为何而死的,可一起身就失去平衡从案上滚了下来。
出乎意料的是,她并没有跌到坚硬的地板上,而是摔进了一个温暖的地方。她看不清眼前的是什么,只觉得浅黄色的一片,很像后土大人常穿的颜色,摸上去滑滑的,似乎是上好的丝绸。
“原来你已经醒了。”
麟公子的声音从她的头顶飘来。庆都仰起头,又重心不稳地向后面倒下,所幸双肩被人握住了。
“后土大人……真的死了吗?”
庆都顾不上什么礼节,伸手随便抓住了一处眼前可见的地方。
“嗯。”
高辛看着眼前这个脏兮兮的女孩,心中有些奇怪的感觉。熟悉、怜悯,还是惋惜?或者还有其他……仿佛五味交陈,让他的心情分外沉重,就连普通的客套一时都无法出口。
“为什么、为什么会死呢?佐神大人不是天人临世吗,为什么会这样死了呢?”庆都哭喊道。
一阵沉默后,她觉得脸上有滑滑的东西擦过,似乎是有谁正替她拭着眼泪。
“我不知道勾龙大人为何要自裁于叔父面前。”高辛的声音慢慢变得平静。“不过,他必然有这样做的理由。”
他想了想又问道:“你……喜欢他么?”
庆都愣住了,不知道怎样回答。
“我真傻,问了个愚蠢的问题。”
庆都觉得有人用凉凉的手指滑过她的眼眶。
“你的眼泪这样苦涩,想必是真的很悲伤。若不是喜欢他,又怎么会流下这么苦涩的眼泪?”
高辛轻吮了下指尖沾上的泪水,然后掏出手巾,替庆都擦掉了留在脸上的泪水。
“既然喜欢他,也至少应该尊从他的意愿。生也罢,死也罢,那都是你喜欢的人作出的决定。小姐徒自伤悲,想必也是勾龙大人所不想看见的。”
“……庆都不要……庆都不要这样的结果……”
庆都低下了头,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高辛膝上。她觉得高辛的话仿佛是最后的判决,要将她永远和后土大人分离开——而那样却是她现在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虽然依然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她却可以感觉到由此而来的巨大痛苦压在她心口,让她连呼吸都无法继续。
“庆都不要后土大人就这样消失掉……庆都没有娘也没有家……什么都没有了……为什么既然救了庆都,又扔下庆都一个人呢?庆都不怕死……可是、可是……”
“你不是一个人吧?”
高辛摸着她的头,抬头看着一言不发的酉阳。酉阳看见他的目光,扭过了头,将视线停于别处。
“酉阳大人不会让自己好友的苦心付之流水。何况他也喜欢勾龙大人,所以他也应当明白勾龙大人所作的选择。”高辛说到这儿,又感叹道,“死者已矣,活着的人能为他们做的事本来就已经很少了。难道还要眼见他平生的心血化为乌有么?”
他扶庆都坐好,站了起来,向酉阳行礼说:“我也该回去了。本是因为久久未听见关于勾龙大人入葬的消息,所以特来探问。看来酉阳大人神形憔悴,我就不再打扰了。”他又看了眼庆都,问道:“小姐叫庆都是吗?”
庆都稍稍觉得好了些,抬起头来看着他:“嗯……是酉阳大人为我取的名字。”
高辛抬头看了看酉阳,酉阳依然扭头看着别的地方。
“那么,小姐请在琼阳宫中好好养伤。我下次再来看庆都小姐与酉阳大人。”
高辛对庆都道别后,不等仆从引路便留下了他们两个,和峻狼一起离开了。临出门前,他又在门口驻足一会儿,小声地自言自语:“庆都……果然是个好名字……”
在高辛走过几步后,从他身后的琼阳殿里传来了大哭声。那种撕心裂肺的哭声意外的是一个青年男子的嗓音……
“公子觉得酉阳大人的处境似曾相识吧?”
峻狼跟在高辛身后,走廊上只有他们两人。
“死者已矣,活着的人能为他们做的事本来就已经很少了。难道还要眼见他平生的心血化为乌有么?”——峻狼曾这样劝慰扑倒在少昊墓前,痛哭不止的高辛。
“嗯。”
酉阳惨白的脸让高辛想起自己的过往。黄帝征服四海后,他便与祖父少昊居于江水边。虽然没有了身为帝君的尊荣,但那时少昊帝的目光却更为清澈,而他自己布衣的身份也比皇子的称谓更让人舒心。每日垂钓、射猎、抚琴……需要做的事很多,唯独不用去想朝廷间的尔虞我诈……可是世事多变。少昊后来重登帝位,在继位的第十个年头突然让位给了颛顼,又带着他回到了江水边。不久,少昊便仙逝了。颛顼得知后,立刻发下御令将他召回帝丘。当时的他和如今的酉阳一样,心中所含的并不仅是对于逝者的悲痛吧……
“公子……”峻狼的声音又打破了他的沉思。
“什么?”
“您衽上的黑指印该如何向其他宫人们交代?”
朱雀宫尚未完工,黎依然住在黄龙宫中。
自勾龙去世的那一日起,黄龙宫中的哭泣声便没停止过。黎将自己浸在醇醇的酒气中,终日伴着嘤嘤的呜咽声,喝得酩酊大醉。
熙踏进黄龙殿时差点被满堂的酒气给熏倒。黎正衣冠散乱地伏倒在殿中央的榉木案上,身后一字排开几口大罍,手中的酒觯半斜着,里面的美酒流到了案上,将袍袖都弄湿了。
熙摇手让走上来的宫人别叫醒黎,自己走到了他的面前。
案上的酒浆在熙的寒气下全冻结了起来,不一会儿就自中间裂开,碎成了冰屑。黎似乎毫无察觉,依然埋头伏着。熙皱着双眉,看着他。很快,黎手中的酒觯也突然裂开。“哗”的一声,整觯酒在空中映出点点星光后,像一把散碎的白色砂子般散落到了地上。黎稍稍动了动,刚要爬起来,就听“咣当”一声,整个木案从中间裂成了两截,连同伏于其上的黎一起重重地摔在地上。
扑倒在地的黎坐了起来,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看着熙。
“难得你到这儿来,就把勾龙的东西都冻坏么?等他回来……”
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垂下了手,不再说话。——勾龙不会回来。黄龙宫自几日前玄华殿上那一幕,便再也没有主人了。
熙转头沉默了一阵,又回过头来对他说:“现在修未回来;该大病一场,还未能下床;而勾龙又……你就打算这样终日与酒仙为伴么?关于新任后土的人选,你还未列出?”
黎只是低头不语。
熙又说道:“后土之责重大,非比寻常。你务必要妥善安排,切勿大意了。我劝你这酒还是少喝一些吧!”
“呵、呵呵,呵呵呵呵……”黎突然笑了起来,把熙吓了一跳。黎抬起头来看着熙,嘴角虽带着笑意,可眼中跳动的红色光芒却有如燃烧的火焰。
“勾龙死了。你能想到的只有后土之位该由谁继承吗?对你而言,他是什么?替高阳氏治国的工具?那么我们六位佐神又是什么?虽具神格,却为人臣。‘一切皆应以天下为重’,所以我们就连狗都不如了,为了‘天下’要杀便杀,要剐便剐?不……这不是狗……这是什么呢?看见自己的好友惨死在殿上,却依然能无动于衷地处理他事,事后更是急不可耐地问别人由谁来继承他的位置。哈哈哈,这究竟是什么连畜生都不如的东西……”
“啪——”
黎惊讶地看着熙扬起的右手,他的左颊已经变得一片青白。等他觉得自己脸上火烧火燎地发疼时,熙已经放下了手。
“勾龙会死有一半是因为你。”熙的眼神愈加冰冷,“因为你这什么都不懂的笨蛋。”
“你说什么?”
黎顾不上青紫的脸,站起身一把抓住了熙的衣领。
“为了你朱明的位置不会悬空七年;为了不至于让该因为判罚不公而受人非议;为了不让那个因为怨恨五正而误入歧途的孩子断送性命;为了不再让五正的名讳浸在九州百姓的口水中;为了不让共工之流有机会把持朝政。”
熙一口气说完了这些,然后用力甩开了黎的手。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死,但因为他牺牲了自己才转移了九州中对于五正越来越强的怨意。”熙冰冷的表情里还是渗透出了一丝哀伤,“原本因为南北四州以及其他琐事而积累起来的民怨,现在也因为他的死大都销声匿迹了。或许他决定从次州把那个女孩儿带回来时,就是做着这种考虑吧?”
因为南北四州中三百余年的异常现象,很多百姓及诸侯都对五正产生了不满。后来又由于调粮的事而引出了与薄阳二州的大小诸侯间越来越深的罅隙。在勾龙随调粮的车队到达次州前,这种斥责声已经四起。可是,后来在次州发生的暴动却吸引住了大家的目光,使大家一下忘记了以前发生在南北四州的诡异天象。原来对于五正乃至中央朝廷的不满全都落到了后土大人身上。勾龙在玄华宫内的自尽不仅平息了因为暴乱而起的民怨,也使原本变得有些紧张的局势缓和了下来。一直使该感到困扰的裁断,现在尽管什么惩罚都被赦免也无人表示不满。
在看见太平局势后的朝中每一个人其实都很清楚眼前的变化。
“那又怎样?”黎对着他怒吼着,“就算有这些可能又怎样?难道我们应该为了九州随时去死吗?什么天神!难道我们真的连玄华宫里的一盏宫灯都不如吗?这次是勾龙,那么下次发生危机时又该轮到谁?如果有一天我们都因为如此可笑的理由死绝了,那么接下来又该轮到谁去送命呢?五地的龙君,还是木老儿?我们做了那么多,难道……难道这就是我们该有的下场吗?”
“什么是我们应该做的,其实你不是也很明白吗?勾龙他只是在做他认为自己该做的事。朝上的其他臣子也只是在朝着他们自己认定的方向前进。这有什么可怨天尤人的?虽然让我们入下界的是昊天帝,但我在这里所做的一切却都是按着自己的意志。有些事情即使是我们也不得不豁出性命去完成,有些事就算没有回报也必须去做,不为其他,只因为那都是我们自己认为必须做的事——不正是由于拥有了如此觉悟和意志,我们才能算是真正拥有独立的意志而存在着的……才能算是不依靠别人活动的傀儡吗?”
熙用力地抿了抿嘴唇,然后费力地说出后面几句。
“我从来不认为我们只是什么治国的工具,因为我们都一直在掌握着自己的命运。……勾龙也正是那样认为才会选择结束自己吧?我不知道他想推动我们前往那里,但那一定是他自己所希望的,而非受制于人的做法。”
黎僵直地站在原地,看着熙的眼光空洞而无力。熙抬头看着他,继续说着:“可是结果呢?虽然是想让有些人看清事实,可即便是牺牲了自己的性命,也不过是换来了某个人的醉生梦死。什么都没改变,只是让混乱的局势变得更加混乱——你打算就这样让勾龙的死变得毫无价值是吧?”
熙瞥了一眼黎。
“那个……那个大笨蛋!”
黎跌坐到地上,捧着脸,用力吸着鼻子。熙慢慢地跪到他的身边,拍着他的肩膀。
“现在浪费时间在哭泣上,对勾龙来说未必是件欣慰的事。有些事既然大家心知肚明就不必再提了。如今后土的位置虚位以待,景可是蠢蠢欲动。你若是找不出合适人选,恐怕终究会浪费了勾龙的一番心血。”
“后土的位置……”
黎从掌中抬起头。事情发生得如此突然,要找到能接替勾龙的人实在太难了。后土之位司职邦教,倒是不难找人替代,九州的有能之士不在少数。但此人还必须同时督管九州土地。在现今这个妖魔横生的红尘里,时常有妖异四下作乱。就像玄冥督管着四方的水象一样,司职后土之位的人也必须能保护九州的土地。这一点除了身为土神的勾龙,眼下的仙凡中还有谁能做到?
“算了,”熙看到他茫然的样子直摇头,“正式人选的事你还是仔细考虑一下吧!我推荐一个人,应该可以暂时接替后土之位。”
黎转头迷惑地看着他。熙一向沉稳,更不会在国家大事上开玩笑,可他实在想不出能接替勾龙的人。
“是谁?”
“黄龙君孚应。”
听到熙说的几个字,黎立刻跳了起来:“你疯了?龙君的身形得自佐神,勾龙死了,孚应的身形也应该消失得只剩一团龙气。如何找她来承担后土之职?”
熙也站了起来,因为他比黎矮了一截,所以退后了几步。
“上次义济出事时,曾经天生异象,可黄泉那边至今依然悄无动静。我想勾龙自尽前必是做过什么特别的安排,使得孚应安然度过。”
“怎么可能安排?勾龙之死是你我亲眼所见,难道还会有假吗?”
“……勾龙他的确是……不过,与其在此猜测,不如去黄泉拜访一下孚应,也许她真的还在。关于这件事,我始终有着一种奇怪的感觉。你也姑且信我一次吧!况且,如今能暂时接替勾龙的也只有她了。”
黎虽然无法相信孚应依然安好,但又不得不同意熙所说的“如今能暂时接替勾龙的也只有她了”。的确,和各位佐神最为相似的只有其属下的龙君。如果把佐神的力量称为“阳”,那么龙君的力量则应是与之相当又相反的“阴”。单以能力大小而论,两者几乎没有区别。所以现在能接替勾龙的最合适人选正是黄龙君孚应。
“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找她来?这种事玄冥大人不能做吗?”黎用揉红的双眼看着熙,一换刚才的悲切,露出平日的顽劣神态。
“别耍小孩子脾气。其实,该他病得依然很重……我有些担心……”
熙的神情颇为落漠,被淋了一身鲜血的该看来的确病得不清。黎因为醉酒,竟然还没有去探望过他。
“……该虽然和勾龙不同,总是终日里满嘴牢骚。但两人同样的做事太过认真,考虑得又过于复杂,常常平白地给自己找来很多负担。勾龙的事对他而言,恐怕也是非常沉重的打击。希望他不至于认为是自己害死了勾龙……”
熙离开时,又小声叹道:“真没想到我们六人竟也会面对如今这种局面……”
黎僵直地目送他离开,找不出一句话来回答。
在天地间凝成的一点灵性,或是成为飞禽走兽,悠游于苍莽大地,或是依两足而立,主宰天下灵物,最终都将变成一点萤火,回归出生的地方。生与死,就在那个脱离了世间喧嚣的地方更迭着,那个连接着阴阳两岸,此世与彼世的地方——黄泉。
黎站在正土的大地上,默默地看着眼前平静到毫无涟漪的湖水。虽然知道不可能,但他依然希望能在这里找到勾龙的影子。
变成一点萤火投入黄泉,在那边的世界里转生为另一种姿态,然后在某一天重新投身于这个世间,叫着不同的名字,过着不同的生活……这条对凡人来说必经的路程,对他们而言却是藐茫地无可追寻。六位佐神并非出生在这里,他们的生命中也不会出现轮回——对凡人而言,那就是“永无止境的生命”。
这种“永无止境的生命”意味着连绵不断的记忆,从出生的那一刻起,欢乐的和幸福的,但最多的却是痛苦。看见曾经与自己相伴的人一日日韶华老去,直到有一天也成为一点萤火飞来这里。凡世间的人只消一场轮回就可以将自己的过去忘得干干净净,再见面时已不再相识,前世的种种也都化为泡影。这种被遗忘的痛苦,只能留给那些永远无法习得“忘记”的人独自品尝。由起点至终点,画出一个完美的圆,然后重新开始,进入新一轮的圆……历史总是在重复演绎着相同的故事,一遍又一遍同样的伤害将他们的内心磨出一个个硬痂。每当痂壳脱落时,那点曾经将它划伤的萤火或许又会换上另一个姓名来重复自己前世的所为。
为什么世人总责怪佐神们无情呢?有谁有过他们的经历,又有谁可以了解他们的感情?在川中漂流的他们宁可远观着河岸上繁华的盛景,却始终不敢轻易涉足。所怕的也仅是在别人忘记一切后,独自缅怀一些美丽回忆时的孤寂。
这样的痛苦,那些自始至终都无法记住自己是谁的凡人怎么可能了解?生前的荣辱哀乐抵不过一碗孟婆汤。人与神间的距离从来就那么遥远。忽然间相互的靠拢也仅是一刹那的幻觉。那些凡人纵使能攀爬上系天的绳,也趟不过记忆的河。他们可以向天神索取一切,却不会记起到手的只是过去向天祈求过的东西。重复的行为,重复的故事……只是当上天有一天终于倦怠后,那些下界的小小众生一定会横加指责——他们不会记起自己过去得到了什么,只会看见自己现在失去了什么。这就是他们可悲的记忆。
不过,就算无法承袭前世的记忆,有些东西依然在冥冥中被保留在了心里。人的心,总是那样变幻莫测,即使是如他们这样步过尘世间千载的神也无法揣测。也许是自觉生命短暂,那些小小的人心里总是急切地期望什么,由此而生的想法也是瞬息万变,总让他们觉得自己被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主宰天下灵物……黎仰头叹息。所谓的“神”与所谓的“凡”究竟谁才是谁的主宰?在他们哀悼那些凡人短暂的生命时,也许忘记了他们的生命才真如东逝之水,无法回头。
勾龙死了,什么都没有留下。他那浅黄色的身影仿佛只是曾经出现在荒漠上的海市蜃楼,从无而生,又归于无。虽然他掌管着流转世间生死的黄泉,却无法让自己的元神进入永无休止的轮回。其他的五位佐神终将步入和他相同的命运,无声地消逝在头顶的苍穹中。命运的终结就在茫茫旅途的前方,只是不知道旅程还将走多远……
狡兔死,走狗烹。有待一天,在这九州上的妖魔全数消失后,他们也就失去了作用吧?没有魔又怎么会需要神呢?佐神们最终的命运即使黎不会占卜,也可以轻而易举地预见,只是无法知道将在何时终结,将会怎样终结。
身边的朱鸟哀鸣一声,将头探入黎的怀里,不停顶着他的下颚。神骑能感受到主人的心思。黎知道是自己心中的悲叹感染了朱鸟,让它深感不安。
“对不起,我不该那么消极。”
他托住朱鸟的长喙,轻轻抚摸它的额头。
在这个世间所做的一切的确是出于他们自己的意志吧?即使这些凡人如此使他难堪,他也从未想过要故意去伤害他们——只要他愿意,他可以轻易上演发生在朱雀宫的那一幕,让那些喋喋不休的人全都住嘴。可是这种念头从未在他心底升起,似乎每次只在出现的瞬间就被否定了。他不想用武力使人臣服。这种意志的确是出于他的本心,而不是受任何人的影响吧?然而,这又是为什么呢?为什么不论别人如何地唾弃着他,他从来没有想过要报复呢?难道这种性格的差异就是凡人所说的“神性”与“魔性”吗?亦或也只是出自于一种命运的作用呢?
“不管这是不是命运,光叹气都是没用的。呵,愁眉不展也不是适合火神的表情。”黎笑了笑,放开了朱鸟,又点了点它的龙骨,示意它站在原地,然后走向了黄泉。
黄泉的水面平滑如镜,犹如一匹被铺展在大地上的牙黄色丝绸。偶有萤火飞舞在泉面上,然而也是同样的安宁,没有一点声响。虽然它自天地之始便一直如此,但现在面对这种宁静的黎却有些担心。龙君的身形得自六位佐神。一旦佐神的力量消失,相对的龙君也会因为失去身形,无法束缚住体内的龙气而直曝于天地间。金神该的力量消失时,白龙君义济就曾化身为一道白浪,仅其响彻云宵的哀鸣就卷起一阵巨风,将朱雀宫重创。如今勾龙死去,他不知道没有龙形的黄龙君孚应会变得怎样。现在召唤出她是否又会引出一场祸事?
他尚在泉边犹豫不决,水面却开始波动。
泉面自六点荡出涟漪,一阵水纹相交后,中间突然陷下一块圆形的水面,取而代之地升上一座荷叶形的玉台。台上站着一个金发紫目的端庄女子,正目光焦虑地看着他。
“火神大人?”那女子看见是他,似乎有些惊讶。
“……黄龙君孚应!”
黎不由心中一阵惊喜。虽然不知道为何会这样,但黄龙君孚应确实安然无恙地站在他面前。
玉台漂至泉边,待孚应走上岸后又沉下了水面。
“请问火神大人,孚应的主人是否出事了?”不等黎开口,孚应便走到他面前开口问道。她的不安已经蕴藏了很久,几乎让她无法再忍耐片刻。“为什么孚应这几日来总是感觉身上奇怪,似乎是换了层皮囊?主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他不亲自来此呢?”
她的话让黎有些吃惊。勾龙果然在自尽前已经安排好了一切,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做的,不过看来孚应正籍着他人之力维持龙形,一时间是不会有事了。
“黎大人!”见黎沉默不语,孚应更加焦急。
自几日前她突感一阵浑身无力后,身体便似乎有了变化。虽然她无法说清其中的不同,但有一点她是能肯定的——她的主人土神勾龙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作为龙君,不经召唤不能擅自离开所居之泉。她虽然很想前往帝丘探个究竟,但终究心有余而力不足,试了几次都无法冲出昊天帝设下的禁制,每次到了正土之疆便不能再前行一步。等待了很久,终于觉得有人靠近了这里,她原以为那是她的主人,却不料来的是火神。
“勾龙大人为什么不来见孚应呢?”
若是平常发生了什么会累及龙君的事,勾龙都会随即前来探望她。他是那样一个温和有礼的人,绝不会抛下自己的龙君不闻不问。可是这次发生了如此奇怪的状况,他为什么反而没有来呢?
“难道是勾龙大人出了什么事?”
孚应心中的担忧更加强烈。虽然不太可能,但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让勾龙无法行动的事,他是受了重伤还是被人软禁,难道是……她不敢往下想,也觉得那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
黎没有说话,默默地将黄泉金令交给她——仅是这一举动就足够让孚应明白一切。能命令各龙神的金令是由东华帝君亲制的宝物,非事出有因不可以随意交与他人。再加上那蒙在黎双眸上的深切悲意……总是将世事一笑而过的火神,双眼中几时流露过这样的悲伤?
“勾龙大人果然是……”
孚应觉得双脚无力,跪坐到了地上,任由身上泛着鳞光的浅黄色衣裙沾染上尘土。
“……不必顾及到我……如果你想哭的话……”
黎觉得自己的语言从未像现在这般贫瘠过,连一个可以缓解他人内心痛苦的词汇都找不出。也许……这也本是无法缓解的痛苦——龙君们也是拥有“不灭记忆”的神灵。
黎仰头看着顶上的一片蓝天。从位于都广的黄泉周围无法看见玉京中迤逦巍峨的宫殿,也看不见扶桑树上虚幻缥缈的太晨宫……他觉得自己的双腿被人抱住,然后耳边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哭泣声。
翠绿色的眼睛,翠绿色的眼睛……该一闭上眼就会见到无数双翠绿色的眼睛在望着他。挥之不去的茶花香萦绕在他的身边,虽然身上的血渍已经被擦洗干净,但属于勾龙的味道却依然常常将他从梦中的世界里拉回,回到这个不再有土神勾龙的世间。
“你为什么一个人待在这里?黎刚才还念到你呢!”
勾龙独自坐在天河边的灵石上,将丝桐置于膝上,轻叩着丝弦。琴发出的声音瞬即埋没在天河的湍流声中。两边河岸上的枫叶正红。间或有一两片枫红落入水中,渐渐地将水面也染成了橘红色。
该摇着头走了过去:“这种的‘悦己不娱人’的东西,并不适合由像你这般的人来摆弄啊!”然而,他走至离勾龙三步远的地方方才听清,自勾龙指间传出的竟是反复一个音。勾龙虽然看似凝神于琴上,事实上不过是在想着自己的事。
“真是亵渎灵物!”该摇了摇头,轻声苦笑着,“倘若他日伏羲大人知道自己所做的琴竟是被人用来撩拨心事,当真会被活活气死。”
对于他的嘲弄,勾龙依然是充耳不闻。该拍了拍勾龙的肩膀,这才将他从沉思中拉回。
“你一个人跑来这个地方,难道真是因为怕见到黎?”
勾龙抬起头来注视了他一会儿,然后莞尔一笑:“既然日后将会面于战场,那么现在还是不要见面得好。”
“你啊……”该坐到了他的身边,“这些既然都是天意,那么像我们这样秉承天意的天神又能如何?责内之事自当尽力而为,但此之外的事就不必去为它介怀了。”
“天意吗……”勾龙眼神迷惘地看着前方。抚弦的双手停了下来,将琴立起来,靠在了肩上,“我只怕现在交情益深,将来会因私害公。”
该转头看看他,然后煞有介事地回答:“如若是你,那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勾龙回头在他肩上轻捶一拳,终于露出丝笑意:“那么你呢?该,如果你立于两难之境时,你又将如何取舍?”
“……责内之事自当尽力而为、秉公而断,但此之外的事一旦过后,便不会去为它介怀。毕竟为己当为之事,是不必为之感到歉疚的。否则这个也要担心,那个也要担心,岂不是要麻烦死?”该想了想回答道。
不再介怀……
晨光刺得该张不开眼,他用手挡在了额前。
真是可笑。他不是象征着白日的金神吗?为什么会为了几缕阳光而感到害怕,甚至得伸手去遮挡呢?仅是害怕它们将自己从梦中拉醒,看清眼前已经没有勾龙的世界吗?
他所睡的暖阁内又充满了茶花的香气。不,不止是这里,白虎宫的主殿,东、西两处偏殿,中庭,后园……整个白虎宫内……应该是整个帝丘中,整个九州内都充满了勾龙的味道。不管他走到哪里,勾龙的气味都如影随形。这味道让他时时想起勾龙殷殷流满玄华殿的鲜血,想起勾龙四处飞散的残肢,想起勾龙滚落在他脚边的首级……那最后的微笑……是在责怪他吗?
为什么任何责怪的话都没说,连一个为自己辩解的机会都不留给他,就这样消逝在玄华殿内?至少也得听他诉说自己的立场有多少无奈,让他明白地告诉勾龙,自己并不是无情地想将他推上绝路……
玄华殿上的那一幕仿佛是他逼死了勾龙……是的,在世人眼中必然是如此。
这,让他如何不再介怀……
他又从梦中被唤醒了,被这满屋的香气所唤醒。他不想张开眼睛,不仅是因为刺眼的光线。但有一只冰凉的手按住了他的额头,让他吓了一跳。
“熙?”他张开眼睛,就看见床边站着一个如冰雪般纯净的少年。虽然和修是双生兄弟,但熙的眼中很少泛出惊讶、喜悦、悲痛、忧愁……之类纵情的神色。他深邃的双眸漆黑得几乎看不见里面的瞳孔,白净到没有血色的脸上似乎时刻覆盖着一层霜气。一种近似冷酷的沉静仿佛是与生俱来,就算是在居于上界的日子里,该也很少见他流露过自己的感情。然而,那双冰冷的黑色眼睛现在却用怜悯的目光注视着他。
该立刻翻身坐了起来。熙没有拦他,而是退开了一步,似乎是在等他下床。该没有起来,继续坐在床上看着他。
“……你打算在床上躺一辈子,还是想和黎一样醉个半死?”熙冷冷地出了声。
该低下了头,盘绕在肩上的金发滑落下来,垂落到胸前。徐徐的金色光芒将他的表情遮盖了去,也替他挡住了难堪。熙不再说话,默默站在一旁注视他。
过了很久,该才用沉重的语调慢慢说道:“勾龙他……是被我逼死的……是吗?”
“我想听的并不是这些。”
听见这句斩钉截铁又答非所问的回答,该抬起头,但看见的只是熙的背影。
“勾龙是怎样死的,是为何死的,难道对你们就那么重要吗?”熙冰冷的声音在空气中化开,似乎与射入宫中的日光相遇后也带上了一丝温度,“他死了,这已经无法改变。深究原因可能带来的只是更深的悲痛,不可能让他再复活。那么为什么不把注意力放到眼前该做的事上呢?现在……”
“怎么可能!”该大声地打断了他,“勾龙身上的茶花香就像影子般陪伴在我身边。我怎么可能忘了他是因我而死?如果我听黎的话……如果我没有……”
该将腿蜷缩起来,用膝盖抵住额头,似乎想把那些可怕的记忆从脑中推出去。
“我不知道那算不算你的错。但是我至少知道,现在再说那些也是于事无补,所以……”
“请代我传告陛下,我……放弃蓐收之位……”
熙听到这句话,猛地转回了头。
“也许我并不适合这个下界。我应该回去了……这里实在是令人厌恶……我讨厌这个地方……”该抬起了头,望着窗外。
疲劳从未如此沉重地袭来。该觉得身体越来越沉,沉到脊骨无法支撑。颛顼的哀叹、百官的眼神、背后的私语以及玄华殿上四处弥漫的茶花香都像是重重压来的负荷,让他觉得从未有过的疲倦。他真的很想一直睡下去,再也不起来。一百年前、两百年前……也许自他最初感到疲倦时就该放弃。在越来越沉的疲惫中秉承下来的信条,不过是伤人的利器。他已经麻木到不再考虑手中的法令是否可行,只知道依律处置。“执法严明”四个字下的亡魂究竟有多少他已经记不清了。
那些人真的该死吗?——最初执掌刑狱时的疑问,在一次次的实践后被丢弃在了记忆里。“为何有法”,“什么是法”,“是怎样的法”……都不重要了。所要记住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依律而行”。所有触犯了“法”的人都必须得到惩治,不管错的是“法”还是“人”。
在勾龙的鲜血淋到他之前,他已经是满身的血腥了吧?
在那些窃窃私语的人眼中,也许他早就不是什么执掌典狱的刑官,或许在他们眼中,他不过是个刽子手。他讨厌这样的自己,更厌恶这种作为……
尽管如此,尽管他是如此勉强着自己做着自己讨厌的一切。朝中的百官依然觉得五正的所为独断专行,每时每刻只是在彰显自己的存在。刺杀勾龙的小女孩也是这样想的吧?佐神大人是为降福而入下界,所以世间的一切不如意都是他们不尽力的缘故。可是没有佐神前的九州又是怎样混沌不堪的呢?那是太遥远的过去了,已经没人记得,也没人想去知道……
他厌恶这些只知道索要的凡人,也讨厌这个污浊不堪的尘世。他无法在这里做自己想做的事,也无法不去做那些他不想做的事。在这里,他时时刻刻地身不由己,却还得为此身负骂名。
“行凶”……这不单单是世人对勾龙的看法,而是九州百姓对五正的评价!
他们在这里所做的一切,对那些得到他们庇护的人而言只是“行凶”……那么他们为什么还要留下呢?所做的任何事都不会被人认可,所付出的一切都得不到别人的认同……他们究竟为什么非要来下界呢?就连勾龙那样温和有礼的人,最后的结果也只是“饮罪而亡”……他们究竟是在做什么?既然这里的人并不欢迎他们,何不让他们就这样回去上界?
够了,一切都够了!他真的想离开这里,就算无法回到上界……
“全都是只会逃避问题的家伙!”
该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因为他听到的是充满怒气的大喊,而且,居然是熙的声音。他转过头,看见熙的双眼闪出银白色的光,而脸更是涨得青紫——没错,他发怒了,从不轻易表露感情的熙竟然发怒了!
“全都只知道说自己如何如何,以为别人都生活得很悠闲吗?一群懦弱的家伙!如果知道自己过去的一板一眼很愚蠢,那么从现在开始改正过来不就行了?为什么只会把时间放在毫无意义的懊悔上?明明知道发生了什么,做错了什么,需要去做什么,可是仅仅因为一点小小的倦怠和愧疚就要把自己应该做的事抛到九霄云外!所谓‘佐神’就是你们这样一群不成气的家伙吗?勾龙是,黎是,你也是!你们如果认为辅佐人帝只是件意气风发,不需辛苦的美事,那要死要活要回上界就尽管随便吧!别忘了告诉东帝大人换几个有骨气的来,这里不需要顾影自怜的软骨头!”
熙大声地责骂着,连远在宫外的卫士们都听见他生气的咆哮声。
“你以为自己是为什么来到这里的?只是为了受九州百姓的顶礼膜拜吗?那些什么都不知道的人怎样认为又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不听听这帝丘的哭声?真的有人在为勾龙哭泣……不管他们知不知道我们所做的一切,但真的在为我们伤心!这还不够吗?有什么……有什么还能比这样的悲伤更让人感觉亲切?难道只有别人追在你身后,对你说着种种的溢美之词时,你才能满足?呆子!好好去做自己该做的事不就好了?为什么尽想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该被说得只能默不作声,刚才的倦意全在一瞬间消失殆尽。
自修消失以后,熙所做的事和所受的压力都要比其他人来得多。该知道自己不应在他面前说出这般泄气的话。他正想道歉,就听见传来“嗵”的一声。他抬起头,就看见熙仰面倒在了地上。
门口的宫人听见异声跑了进来,立刻被里面的景象吓到。整个暖阁内都覆上了一层霜凌,白皑皑的一片,家什都被冻在了冰铠内。暖阁内不大的地方居然回荡着刺骨的寒风。玄冥大人仰面昏倒在该的床前,像是因为力竭而睡着了。
“抱玄冥大人去西牙殿休息吧!他太累了。”该从床上站了起来,对宫人吩咐着。
“愚蠢?竟然这样看待我……啊,真是让人头疼的事!我又应该怎么办……”
孚应在玄华殿上承帝命,受册封,接替勾龙成为后土时,共工景的表情让黎印象深刻。原本恭敬谦和的脸在刹那间竟露出了惊讶、失意和挫败后的怨恨,然后又立即转成了欣喜的笑脸,与众臣一起向颛顼帝道贺。黎刚想为这纷呈多变的表情鼓掌喝彩,就立刻被站在身后的重拉住了。
不要再为无聊的事又起波澜——重这样警告他。
可是,这是无聊的事吗?
虽然萦绕在玄华殿上的茶花香依然还在,但朝野间的众臣竟然可以像没发生过任何事般,重新露出了和乐的表情。帝丘境内的哭声未止,南北四州的百姓依然在痛苦中挣扎,但只因一件本不该有的喜事,就让大家忘却了所有苦厄,尽情地欢笑起来。
“凡人的韧性真是让人惊奇啊!呵呵呵呵……”
黎一如往常地笑着,不过没人敢直视他的笑脸。因为他眼中跳动的火光似乎能把人烧成灰烬。熙还是如往常般冰冷,即使向颛顼道喜时也毫无悦色。重与该脸上挂着肃穆,冲孚应匆匆一笑过后,便吝啬得再也不愿挤出一丝表情。
朝上划出了两个圈子,一个如冰,一个如火。
孚应的到来似乎暂时缓解了朝上由勾龙自裁带来的哀怨之气,但颛顼帝却自共工景脸上那稍纵即逝的表情中品出了别样的味道——朱明大人的决策又把他逼入了一个更加放纵自我的境地了吧?
倘若修在就好了,他看了看那个本应立着修,现今却空了三百余年的位置。虽然只是一瞬间的眼神飘乎,不过正好让黎撞见。黎忽然发现自己几乎已经忘了嘉泽还在太晨宫内的事。“哎——”一定会被那个小鬼抱怨死,他不合时宜地发出一声哀叹。
两个烦躁不安的身影终日在太晨宫内转来转去。
“可恶!”扈夜和嘉泽异口同声地骂道。听到另一个人的声音后,两人彼此互望了一眼,然后各自继续在自己那边打着圈。
东华帝君似乎又陷入了长眠,几日来不发一言。两个人围着太晨殿四处寻找,但每次走过的地方都不相同,仿佛怎样都不能把太晨宫内的各处走遍,东华的身影自然也是没有找到。
嘉泽把自己所知道的事都详细告诉了扈夜——也就是金神该从白泉中带来的,那个本该是水神修的少年,可扈夜说什么都不相信,总觉认为嘉泽是在欺骗他。于是两个人就此赌气,相互不再理睬。
尽管没人搭理,但扈夜总能在需要的时候发现自己需要的东西。或许是食物,或许是水,经常在扈夜感觉饥渴的时候,突然出现在某个转角或是某堵□□后。这让扈夜与嘉泽坚信,东帝一定是在某处偷窥着他们,所以真憋不住需要说话的时候,他们也是借着大骂东帝的名义来开头,期望东帝会忍不住出来见他们。
“可恶,木老头究竟是怎么教育自己属下的?那么言而无信,究竟想把俺扔在这里多久呀?”嘉泽对着空中挥舞着双拳。
“上梁不正下梁歪。看看下面的情况,就知道上面不是什么好东西!”扈夜摊开双掌在一旁摇头。他这一通“上上下下”的理论,让嘉泽怎么听都觉得是在说自己。
“嘿,木老头真是失败。有一个言而无信的属下就够走背运了,另一个竟然连自己主子都忘了,硬生生地说自己是人呢!”
扈夜知道嘉泽是在说他,回过头去瞪着他。嘉泽也毫不示弱地张大龙睛,还以颜色。
黎走进太晨殿时,正见到两人一动不动地对视着。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他闻到一场恶战的味道。
“笨蛋,你别管!”
嘉泽向他摆了摆手,但却不肯移开视线。扈夜就更不用说了。两个人就这样眼睛不眨一下地互相较量着。黎走到他们身旁,对着嘉泽的眼睛吹了口气。嘉泽忍不住眨了下眼,于是败下阵来。
“你干什么!”
看到扈夜得意的表情,嘉泽大喊着踢了黎一脚。黎躲过他的飞腿,抓着他的后领把他提了起来。
“你究竟要玩到什么时候?”边说,黎边把他按到腿上,打起了他的屁股。
这一举动让一旁的扈夜吃惊不小。他仔细看了看眼前这个身穿红衣,有着一头墨染般黑发的男人,猜他就是嘉泽常常挂在嘴上的“笨蛋”。
“你就是‘黎’?”他问道。
黎放下大哭的嘉泽,回过头来看着他。
“你真的是火神?”
虽然黎的瞳孔内微微泛着红光,但扈夜觉得他单从外貌来看,似乎更像是个相貌俊朗的普通年轻人。
“这家伙那么大的火气,不是火神还会是谁?”
嘉泽带着哭腔在旁边抱怨道。黎作势又要打他,他抹了把眼泪,逃到一边去了。
“你把掌心摊开。”黎转回身,笑着对扈夜说道。他的笑容虽然称不上“优美动人”或是“和蔼可亲”,但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于是扈夜就顺从他的意思张开了手,手心中立刻冒出一团火焰来。扈夜一阵惊慌,不过立刻发现那火既不烫手也不灼人,只是浮在他的掌心中,发出忽明忽暗的亮光,就像一盏小小的道灯。
扈夜惊讶地看着黎。黎露齿一笑,那火又消失了。
虽然一直如此猜测,听嘉泽也说了不少,但如此真切地亲身经历过后,才让扈夜对此深信不疑。自己所见所闻并非幻像,一切都是真的,在这个世界里真的存在着神与神迹。这座由缥缈浮云建成的宫殿也并非什么能工巧匠的手艺,而是真正出自于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这里的一切都和扈夜过去所坚信的背道而驰。最初遇到那金发男子时的熟悉感觉现在又浮现了出来。自己也许真的曾经属于这里,而不是另一个有着温暖家庭的世界。
黎看见扈夜神情黯然,知道他还未想起过去的种种,于是便打算就此带着嘉泽先离开。可就在他回过头的那一刻,他似乎闻到了熟悉的茶花香气。
那是勾龙独有的味道,并不完全同于山野间的茶花。勾龙分明殒命于玄华宫中,他的气味为什么会出现在太晨宫里?火神四下打量,突然看见扈夜的右手背上隐约浮出一条黄龙。若隐若现的龙身蜿蜒盘曲,似在向上爬行。他猛地拉过扈夜的手,龙纹却消失了。扈夜被他突然的举动惊到,立刻推开他的手向后跳开。黎只觉得被他推开的手一阵刺痛,然后便没了知觉,低头去看,结果发现整只手都被冻结了起来。
“啧,木老儿还真有一套……”黎皱着眉,看着那只手咂了下嘴,然后用力向下挥了一下手臂,甩出一阵冰屑。“喂,嘉泽,我们回去了!”他向着不知跑到哪儿去的嘉泽招呼,然后转头对扈夜微笑道,“希望尽早在朝上遇见你!”
扈夜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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