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泉

　　站在赤红土地上的勾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眼前这片沙土弥天的土地难道就是曾被誉为“沃土”的次州？

　　身为土正后土（其职类似于地官司徒）的勾龙原本是总领邦教的官员，因为负责三典祭祀大礼的句芒（其职类似于春官宗伯）重和总管邦政的朱明（其职类似于夏管司马）黎都说自己忙得抽不开身，而负责典狱的蓐收（其职类似于秋官司寇）该又去了白泉，至今未归。所以只能由他来替玄冥（其职类似于冬官司空）熙督运从东至南的赈灾粮食。两年时间内，他一直在东部的薄州和阳州督导着大小官员收运粮食，这次跟着最后一批赈粮来到了次州。

　　位于正南方的次州还在炎帝辖下时就是片肥沃的土地。当时这里在丰收季节打起的稻谷能堆成一座座金色的小山。秋收时节人们的欢笑声还停留在他的耳畔，可是如今出现在他眼前的却是干裂的土地和荒芜的田野。地上的泥土因为缺乏水分而变得稀薄。一阵风经过就会卷起一堆尘土，飞向远方。

　　河道里除了泥沙什么都没有。人们只能挖井求水。每口井都深达地下几十丈，甚至数百丈，可打上来的依然是浑浊的泥浆。因为缺乏食物，这里的人全都骨瘦如柴，青黄色的皮肤甚至包不住牙齿，使得那些人总是看上去面目狰狞。原来的田地里现在堆满了土丘，一座紧挨着一座。更多的尸首被随意遗弃在田埂边，横卧在那些活人的对面——那些活着的，或者应该说已经半死了的人，只能无力地躺着，偶尔抬眼看看自己的未来。

　　看见了勾龙那头标志性的褐色卷发和翠绿色的眼睛，立刻有人认出他是后土大人。可是见到佐神的人们眼中并没有露出欣喜的神色，相反却有一种怨恨在闪烁着。

　　两年间不断的接济似乎并没有给这里带来多大的好处。他们的粮车一到，刚才还无精打采地坐在路边的人立刻像发现猎物的野兽般扑了上来。一些体弱的妇孺和老人被挤在后面，推倒在了地上。即便如此，他们仍然伸出双手向前爬来。一时间，汹涌的人潮从四方涌来，前面不时有人被推倒。勾龙想上前扶起他们，却被随行的官员用身体挡在了后面。

　　“请后土大人退后！”

　　一个高大、黝黑的男子焦急地转头对他说。

　　这位男子是木正句芒重属下的官员——秋扈窃蓝，名叫御虚。所谓“秋扈窃蓝”本是负责田役的一种官职，始自少昊帝时期。颛顼帝连同官名一起沿用了下来。这次他也被派来，随同勾龙押运粮食。在勾龙之前，他已经两次到过灾区发放食物，所以深知饥民的厉害。

　　勾龙还未及反应已经听见从前面传来的惨叫声。刚才被推倒的人被从后面涌上的人群踩在脚下。从他们身上踏过的人无法也无意停下脚步，一味地向粮车这边涌来。由人类身体组成的浪潮向这边压来，不断地有前面的人被后面的推倒，踩过。惨叫声不绝于耳。

　　“快阻止他们！这样下去会死很多人的！”勾龙见状着急地喊道。

　　御虚挥手示下，一群戍卫立刻站到了粮车前，抽出了腰间的刀剑。可那些饥饿的百姓对这些震慑毫不在意，依然飞奔过来。倒下的人更多了，其中不仅有老人还有孩子。从后赶上的人群气势汹汹，就连拉着粮车的妖兽们都开始感到不安，低声地鸣叫着。性情暴躁的葱聋（妖兽名）开始互相撕扯同伴的赤鬃，露出极不耐烦的神态。

　　勾龙一下推开挡在他面前的御虚，一个箭步冲到了最前面，用手拢住嘴高喊道：“全都站住！”可他的声音被喧闹的人声盖住了。御虚上前把他拉到后面，拱手说：“大人，您这样是没用的。那些饥民眼中已经没有了礼仪王法，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他还没说完，最早冲上来的饥民已经和戍卫们遭遇上了。那些戍卫虽然手里拿着剑，但并不忍心真向百姓身上砍下去，结果都被推得东倒西歪。

　　眼看局势就要大乱，御虚抽出腰间佩剑指向人群大吼道：“谁再敢乱来就格杀毋论！”他高亢的声音犹如隆隆的雷声，盖过了底下人群奋力的叫喊。勾龙心中有些不是滋味，皱眉看着他的身影。但是情况似乎有了些好转，人群渐渐安静了下来。饥饿的人群勉强打起精神，在戍卫的刀戈下排成了数行等待粮食的发放。在他们让开的地方又新增了几具尸体，可是没有人注意到这些。仿佛眼前的只是些习以为常的景象。生与死的界线在这片土地上已经模糊了。

　　“简直是地狱……”

　　勾龙在口中喃喃道。

　　不是因为这里四处弥漫的腐臭气，也不是因为这里风卷黄尘的悲凉景色，而是因为身处其中的人已经没有了做人的尊严。那些因为饥饿而流露出几近凶恶的眼神已经与野兽……不，应该说是畜鬼无异。

　　一个小女孩领到了一小口袋粮食，转身就被几个稍大的男孩抢走了。被推倒的女孩手里攥着撕裂的麻袋，哭泣着爬向倒在一旁的母亲——那个女人已经不能动弹，只能微启眼帘，绝望地看着自己的女儿。旁边赶着排队的大人将那个小女孩踢到了一边，她捂着伤口不住地抽搐。勾龙上前抱起她，脚踝立刻被几双从旁边伸出的手抓住。他低头发现，在街道的两边躺满了这般奄奄一息的人。虽然放出的粮食就近在咫尺，但是他们无论如何也爬不到那里，只能在这里偶尔伸出双手，向上天乞求什么。

　　御虚上前分开那些人的手指，对勾龙小声道：“大人，您这样是没用的。像这样快要饿死的人还很多，如果只是因为可怜就给予特别的眷顾，一定会引起饥民暴乱！”

　　“住口！”

　　勾龙刚开口喝断他，随之便看见周围那些饥饿的眼神都纷纷投向他怀中的小女孩。其中带着惊讶和怨怒，并且掺杂着嫉妒。他明白御虚所说的并非妄语，只特别照顾某一个人势必引起其他饥民的不满，很可能会因随之而来的暴动丧失更多的人命。可是他心里的某处却在牵动着他，使他无论怎样都无法放下怀中这个正因为饥饿和伤痛而瑟瑟发抖的小女孩。他怎能一再允许自己犯下可耻的错误？

　　一次，只有这一次，他必须背弃眼前这些民众的期许目光……

　　“都交给你了！”

　　勾龙忿懑地抱着那个孩子离开了这里，无视御虚那诧异的眼神，鸣哨唤来了黄龙。当黄龙凌空跃起时，他听到了下面的一阵骚乱声。他没有低头。但在黄龙远离地面，几乎就要插入云霄的时候，他闻到了一股冲天的血腥味。

　　小女孩紧闭着双眼，似乎仍在念叨自己的母亲。勾龙很清楚，孩子的母亲应该命不久矣。能让这么小的孩子活到现在，想必她也是倾尽了全力——他隐隐约约地还记得，那女人臂上被布裹住的地方似乎少了些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佐神大人不能庇佑我们呢？……明明说是上苍派来降福的……为什么……”

　　勾龙怀中的小女孩在恍惚中，依然呜呜哭泣着。

　　勾龙无法正视这张在睡梦中还在抽泣的脸，抬起头时正瞧见那轮红艳的骄阳——那轮不停不歇照耀了南方三百余年，以至于落下如此惨象的骄阳。即使在此刻，这轮红日还是如此绚丽娇艳，看不出分毫的罪恶。

　　在这样绚烂的光辉下，本该生活着毫无阴郁的人们。

　　然而……

　　为什么会这样？

　　原本东华帝君谴他们入下界不是为了辅佐帝王，安定百姓吗？为什么如今却因为佐神造成这种可怕的景象？既然一切灾难是因他们而起，又为什么要派他们入下界呢？

　　如同太阳般被人崇拜景仰的佐神……其实质……也仅是如同眼前的的这轮金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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