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暗夜

　　飞机启程，已经没入云层。贺江树坐在窗边的位置，感觉自己开始真正了解远方的意思。目力所及之处，绿色的田野和钢铁色的城市不住替换，轻浮的白云堪堪停在手指尖。他闭上眼睛，意识被绿色充斥，想起了清明时节随风摇曳的麦浪。还有，并排躺在其中的两个身影。

　　过去已和他无关。而这趟航班，正载着他远离与自己保有共同记忆的那个人，从时间，从空间。

　　贺江树试着入睡，却没能如愿。记得包中带了两本书，正好拿来度过这段时间。

　　三体的第二部《黑暗森林》和第三部《死神永生》。第一部放在池塘路公寓，自己已经读过，便没有带上。

　　这一整套是贺禾看完了电子版之后，大呼过瘾，特意买来收藏的。他离开的时候，买的所有书都没有带走。

　　贺江树不是科幻迷，却不意外地入了迷。书中呈现的想象力和想象力之外的世界简直叫人瞠目结舌。而直接的作用就是让他开始频繁的仰望星空，不再把现实看的那么凝重。至少，刚读完书的那段时间，贺禾对他来说已经不过是随风淹没的飞灰。

　　他在汉堡大学念生物专业，课业繁重。实验动物、细胞、细菌渐渐把脑海中的星空挤出去，却留下了以前不曾注意的情节。

　　面壁者罗辑创造出来的那个文学形象，后来，他遇到了与其完全吻合的妻子。

　　生活太忙碌，给贺江树带来虚假的充实，更加真切的却是孤独与寂寞。谈不上严重，白天的喧嚣多少驱散了这种感觉，到了夜晚却很煎熬。这一段情节一直盘桓在他脑海挥之不去，至少算得上一种启发。

　　他决定也这么做，并开始在心中描绘那个ta的形象，性格，生活环境和经历。然而，第一步就受到了小小的阻碍。

　　ta是男还是女？

　　经过一番纠结，贺江树最终赋予ta男性形象。‘他’比自己稍矮，大概四、五厘米，有纤细的锁骨，瘦削但性感的肩膀，修长有力的小腿，加上浑圆的臀&部。脸部即使下了定义也很难想象，但还是能够模糊地生成某种特质。那个人，柔和如风，温润似玉，笑的时候扯开的嘴角有好看的弧度。夏末时候，‘他’穿着略微肥大的白T恤和右膝上方有破洞的水洗牛仔裤。

　　晚上，他离开实验室晚了，那个人就在外面等他，双臂直直抵着自行车把，右脚踩在脚蹬上，无意识地拨弄，左脚实打实踩在地上，露出帆布鞋上面一小段骨感的脚踝。看到他，百无聊赖的表情变成由衷的笑容。坐公交回家时，贺江树做过道的座位，将靠窗的留给‘他’。因为‘他’喜欢透过车窗看外面流动的风景。

　　但是他们无法交谈。甚至以上种种也不过是贺江树娴熟的操控。他既非文学巨匠也非作家，只是一个孤单寂寞通过别样途径寻求慰藉的去国离乡者。更令人恼火的是，他堆砌出的这些条件，贺禾完全符合。

　　不久，贺江树就停止了这种臆想。一来他已经并不经常想起‘他’，二来，‘他’的面容渐渐清晰，同故人如出一辙。而自己从J市离开，并不是为了在更远的地方思念贺禾。

　　至此，他对德国饮食的忍耐也到了极限，要开始料理自己的stomach。从超市买来牛肉，土豆、胡萝卜，挽起袖子，系好围裙，‘他’毫无预兆地出现了，抱着双臂，在旁边站着，很安静。

　　“你来指导我吗？”

　　‘他’点头，腼腆地笑笑。贺江树看着，心里不知为何堵得慌。最后切出来的丝足足有手指那么粗，并且把自己弄得很累。他有些在意地转向‘他’，得到一束笑吟吟的鼓励的目光。

　　“今天只能吃土豆块了。”

　　‘他’没有说话。

　　“你不能说话吗？”

　　‘他’的目光深深地看过来。贺江树避开了，他知道原因在自己。决定‘他’说不说话的是自己。转过身，将菜盛在盘子中，给自己盛了一碗饭。筷子已经夹起一口，又轻轻地放下，起身准备了另一副碗筷。‘他’见状，坐在了他的左手边，陪着一起吃饭。只是等到贺江树吃完饭，回过神来，看着旁边凉透的白饭，往往觉得怅然若失。

　　‘他’开始有规律地出现，并且能够开口讲话，不过只局限在厨房中。贺江树练好了刀功，‘他’很开心，有些好奇地问了一句，“你为什么不买切土豆丝的工具？德国的厨具简直就和实验器材一样精确严谨。”

　　“你早不说。”

　　“啊，你压根就没想到。”‘他’呵呵笑起来，好像觉得贺江树难得蠢了一回，要笑个够本一样。

　　后来，天气阴沉或细雨连绵的休息日，‘他’偶尔也会出现，陪着贺江树一起窝在床上，打游戏看电视。抑或什么都不做，只是并排躺在一起。

　　实验室中只有贺江树一个亚洲人，历经几个月，与德国同事渐渐熟络起来。有一个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同事，常常约他去喝酒。他们的谈话一直都是可有可无的内容，或者你说你的，我说我的，谁都不甚在意。他心里笃定同事是喜欢男生的，却也说不出所以然。直到酒醉后，上了床。

　　贺江树醒来，一眼看见旁边耀眼的金色头发。那双仍在沉睡的蓝眸是星辰大海的颜色。以前看好莱坞大片，爱极了所谓金发碧眼，现下却没有一丝欣喜，甚至更深的漂泊感冒出来。他穿戴妥当径直往外走，到了楼下才发现是一所小旅馆。外头大雨滂沱，将他堵在门口。雨幕中，‘他’直直地站着，单薄的肩头仿佛被雨势压低了几分。饱含光泽的黑发纠成一绺绺，雨水顺势留到脸上。看不清神情。

　　‘他’知道了，昨晚发生的事。

　　贺江树想要追过去，但是理智告诉他，‘他’是不存在的。就在这空当，‘他’转身跑开了。迅疾的步伐甩起大片的雨水，很快消失在拐角处。

　　他愣住了。伤心像眼前的雨水，流个不停。他预感‘他’不会再出现了，而事实也正如所料。

　　在未沉迷的时候清醒，贺江树终于承认：‘他’不过是贺禾的幻影。记忆一点都不长久，尽头触手可及。假使你想要坚持，便是告诉自己不要忘记。

　　“没了？”贺禾枕在他的小腹，翘着二郎腿。

　　“没了。”

　　“没劲。”

　　“你就没别的想说？不是一直想知道我回来的原因么。”

　　“那好吧。”贺禾清了清嗓子，“谢谢《三体》作者。”

　　贺江树闷笑一声，惹得他的头颅上下微动。

　　“谢谢我自己，坚持买了这套书。”

　　他们轻轻吻在一起。贺禾在心中添了一句：谢谢你，愿意再次到我身边。

　　这世界上，哪有什么是容易的。尤其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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