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暗夜

　　贺江树担心自己第二天早上起不来，定了三次闹铃。六点半第一次，然后每隔十分钟一次。第一次响了不过两声，便被如平地惊雷般迅速关掉。贺禾这时才回到床上不久，被这动静一惊，浅浅的睡意如同飘落在身上尚来不及融化的雪花，转眼间便被拂去。仍旧闭着眼睛，却清醒地可以；睁开眼睛，挣扎着下床，困倦又来袭。实在难以伺候。辗转之间，第二波闹铃再度袭来。

　　贺禾无奈起身，疲惫地来到客厅，看到贺江树在沙发的反衬下愈发显得高大的身体经过这两次起床铃的折磨，为了防止睡意消散，紧闭双眼小心翼翼地在沙发的边缘之内翻转身体，那情形十分可笑滑稽。找到舒服的姿势后，又进入了较深的睡眠，面上的笑意如同秋日阳台上沐浴在日光中的慵懒的猫。

　　待洗漱好出来，第三次闹铃响起。贺禾轻盈而敏捷地冲到沙发前，将手机声音关闭。贺江树大概也晓得已到了拖延的尽头，平静地睁开双眼，恰好和看向他的贺禾对视。

　　“早。”以超出平常的利落快速坐起，覆盖在上身的被子缓慢而流畅地滑落。凌乱的长袖T恤领子偏向右侧，略微长长的软发经过一夜的辗转反侧，慵懒地如同秋季田野吸足阳光的麦浪。无论如何，略见端倪的右锁骨与一览无余的光洁额头，都性感地叫人失声尖叫。

　　“恩。”贺禾不动声色。

　　“睡的不好吗？面色这么差。”贺江树揭开余下的被子，右腿外展着贴在沙发上，左脚光着率先探到地上。保持了数秒，继而整个身体敏捷地立起，竟叫贺禾眼前有孔雀开屏的幻觉。站定的他真像一颗树，挺拔伟岸，亭亭如盖。

　　“有些失眠而已。去洗漱吧，新的牙刷在水池下面的柜子里。我已经在熬粥了。”

　　贺江树边打呵欠边像水龙头走去。贺禾顺势坐在他离去的沙发上，眼睛没有聚焦地望着某处，屁股和手掌却敏感地感受到坐垫上的余温。若是能一直存留下来就好了。

　　锅里的粥仿佛纯白色的香气填满屋里的每一个角落，贺江树嘴里塞着牙刷，唇周满是泡沫出现在这温馨的气氛中，“垃圾康…”说错话了，他索性把牙刷从嘴里整个拿出来，“垃圾筐，里面怎么那么多烟头？都是夜里抽的吧。”

　　贺禾遥遥地看着他，这样的一幅景象对他来并不容易得到——居家的贺江树，展露另一面的贺江树，离他稍微近了一些去除了冷淡的贺江树。他只点了点头，没有解释什么。许许多多日子里这样的一个清晨，真叫人难以放手。

　　坐在小餐桌旁喝粥的时候，贺江树仍在惦记垃圾筐里堆积的烟头，想继续追问，似乎又有些迟疑，“你昨天失眠，不会是因为我住在这儿吧？”

　　贺禾粗略地梳理一遍整夜难眠的原因，是因为他，而不仅仅是他。是因为贺旻，更确切地说，是为着贺旻和他的关系。可是贺禾无法开口，只能默认。低下头去，沉默地用筷子不断搅拌碗里的粥，仿佛这需要多大的精力似的。

　　贺江树本意也只是调侃。在这么一个他感到无比舒适的早晨，和贺禾的关系无形之中又近了一步。无法不引起好奇的烟头，引出这么一句轻松的玩笑，可是贺禾的反应令他不安，貌似自己以极其随意的态度实际上做了一件刺伤他自尊并让彼此都尴尬的事情。贺江树感觉拘谨而麻烦，他讨厌敏感而纤细的人。可是一想到贺禾竟像个女生似的，完全是因为自己，便克制住厌烦，主动升起宽容的心境。

　　从沉默中，贺禾感觉到他们之间有一些误解和异样产生，但是毫无办法说明。如果存在不破坏一切而将所有帷幕后的事实说清楚的方法，他必定会激动地跳起来，把心中所有的情感向贺江树吐露的干干净净。他们之间的关系每前进一分，道路尽头等待了许久的深渊便会扩大数倍。现在的情形，贺禾只有在极少数忘掉自我的情况下，才能完全的感受同贺江树相处时的纯粹的快乐，而不浮现自己终将面对审判时的凄惨。

　　现在的每一刻他都在折磨自己，将来的某一刻他必定会伤害贺江树。如此明确的认知也无法停下被诱惑的步伐。

　　吃完饭，贺江树没剩下多少富余的时间。贺禾送他出门，没什么好说，这么走的话又不甘心，最后竟脱口而出：“论文的事加油。”

　　他们俱是一愣，都意识到这句话的口吻像极了妻子对临行前的丈夫所表示出的鼓励。贺江树站在原地眯缝着眼，贺禾则最怕这种无心之语造成的尴尬，急忙退后两步，直接将门甩上。至于刚才的暧昧气氛，就让两人各自沉吟去吧。

　　门外的脚步声数秒之后才响起，然后有规律地渐渐远去。贺禾回到沙发前面，耳朵骤然升起的红晕仍没有褪去。弯腰提起摊做一团的被子，不期然将贺江树残留下来的微末但强烈的个人气息扬的更深远，仿佛他人还在旁边紧紧地注视一样。直到被子叠成一丝不苟的方块，才稍稍缓解那不可救药的羞赧。

　　贺禾不得不鄙夷自己的这种以成人之躯遇到成人之事时涉世未深的天真，既幼稚又可笑，毫无裨益。自己已经27岁了，仔细想想，这年龄已经可以不经任何允许做一切事情了。但是他的面前，好像总有很多难以名状的什么横亘着，故而造成步履维艰，姿态可笑的蠢状。

　　这么想着，自己也伤心起来。把被子抱在怀里，准备拿去卧室。眼角的余光扫到一个小小的东西，拾起来看，是一个深蓝色金属质地的U盘。

　　贺禾放下手中的东西，立马坐到沙发上，播贺江树的电话。连播三次，都无人接听。他赶忙穿上大衣，锁好门，急匆匆跑下楼。可是早已没有贺江树的影子。

　　追到科室里，均说不知道他们整组去了哪里。贺禾想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心里却还是为他担心。到了办公室，几度拿出手机查看，贺江树仍没有联系自己。大概带着电脑，用那里面的即可。

　　U盘静静地躺在大衣右口袋底，贺禾数次摸到它，又悻悻地把手拿出来。进进出出之间，想法也数度变化。坚决知道看别人的东西是不好的行为，尽管不会被发现，还是十分犹疑。可是快速升起的好奇顽固难消，U盘之于他，就像饭之于饿殍，钱财之于穷鬼。

　　最后他为自己找到一个依据：恋爱里鲜有道德，暗恋也没有。

　　U盘连在电脑上，贺禾第一次双击由于激动的慌乱竟然没有打开，不得不进行第二次。里面三个文件夹分类整齐——分别是肝胆科，论文资料和照片。

　　他看到‘照片’两个字，内心无法平静下来。这种反反复复的情绪好似孕妇的孕吐，痛苦中带着激动，甜蜜中饱含折磨。贺禾下定决心打开。

　　里面只有寥寥五张照片。

　　第一张和第二张都是贺江树的证件照。第一张更久远些，大概是大一的光景——无论是一直没有变化的五官集体形成的气质，还是当时的衣服，都浓烈地散发出属于养不熟的小狼狗的那种生涩的感觉。直接说来，就是锉。尽管人仍是帅的。不知是看以前的照片历来如此，还是他当时的思想阅历就促成那样的气质。第二张明显是近照。更加帅了，但是仍旧没能摆脱照证件照的窠臼。嘴角生硬地微微扯起，像是被一双看不见的手强硬地向两边拉开。两道眉毛浓密黑亮，向两鬓斜起一个飞扬的角度。那双眼睛，比寻常人黑亮的多，其熠熠驱散些许照片的呆气。最重要的是，眼神有一种内敛的坚定，历经了世事的迷雾，清楚地知道目标在何处的笃定。

　　贺禾内心升起一股微妙的感觉。像欣慰，又像感慨，自己倒也说不明理不清。

　　第三张是他和罗演身着学士服站在S大校门口的合照。阳光强烈近乎粗暴，映照在身后花坛青翠的鲜花和草坪上，红黄紫色和绿色轮廓分明地一丝不苟，没有半分融合。景物太明亮，反而有失真的错觉。贺禾穿着黑色的学士服，并没有笑，却看得出心境平和喜悦，无一处不散发出天之骄子的感觉；罗演由于身材瘦弱，埋在袍子下，加之面色忧郁，眼睛受不住强光而眯起，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滑稽。贺禾想象的出，他们身后垂下的白色和粉红色的垂布即使在阴影下，也同样的显眼。

　　闭上酸涩的眼睛，片刻后睁开。那来自同年春末某一日正午的强光不可避免地再次灼伤贺禾，永不再来的情景使得现在无论是流动抑或静止的一切黯然失色。照片静静地展开在那里，同时遥远地拍马尚不能及。他无法抑制地感伤起来。

　　接下来是贺禾有心理准备会遇见，可真的如实见到仍心惊肉跳的贺旻的照片。那一瞬间，自己的思维，脏器仿佛被猝不及防地下了暂停的严厉命令，屏息静气，反倒是周围空调运转和电脑机箱嗡嗡的声音均匀而强烈地凸显出来。这一看就是贺江树在贺旻车祸之后偷偷拍的，因为被拍的人蹙着眉头在睡觉。尽管胡子很干净，头发短短的谈不上凌乱，但是那张脸庞在毫无伪装之下，所流散出的充溢着整个画面的痛苦气息仍被真实完全的记录下来。

　　贺禾手足无措。茫然地点到最后一张。是贺江树和他小叔还有爷爷的合照。这张应该是拍贺旻发生车祸之前，甚至更早于第一张证件照的时间。上一张贺旻表情痛苦，所以不大瞧得出，这张淡淡笑着，像分枝拂叶的春风，可以看出贺江树和贺旻何其相像。仔细地比较他们的五官，反而没有这种感觉，只是一种气质上的类似。中间的爷爷神情严肃，在这全家合照的时刻仍是嘴唇微抿，面部的皮肤红润而发硬，上面纵横的沟壑是长期积威的象征。头发花白，衣服整洁而冷硬。贺江树此刻除了生涩，还有一种轻佻的不可一世，以至于现出了蠢相。

　　这一张照片没有和乐融融的感觉，三个人各有各的强烈气质，完全无法和谐。

　　贺禾把照片拷进了自己的U盘里。抽空将贺江树的放到了肝胆科，嘱托科室里的人交给他。至于那些照片——他希冀的与逃避的融合，静静地沉寂在U盘里，许久都没有再看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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