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千山

　　唐时王德有诗云：
　　客路青山下，行舟绿水前。
　　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
　　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
　　乡书何处达，归雁洛阳边。
　　此夜月色正圆，四下俱寂，远处偶尔传来四声杜鹃的婉转啼鸣，却更是衬得夜更深，人更静。只是人虽静，这万千思绪，一时又哪里静得下来。
　　雨后的空气混杂着院内花木的香氛，清新怡人，直沁心脾。借着清冷月光，玉璇独坐窗前，眼里，是浓浓愁意，淡淡烟雨，只因不知爹爹此时生死，不知祖父和娘亲此刻安危，不知艰难前路山水几重，不知幼弟和自己此后将去向何方，如何不愁？
　　玉璇轻抚身上，上边是暗绿织金纱翔凤短衫，外罩蓝色宝相花卷云比甲，下边是绿纹翠边六幅孺裙，式样并不时新，料子也不是甚好，头上松挽小髻，上面戴着的唯一首饰，还是此前爹爹特意让人从京城带回来的镶绿松石银钗，做工简洁，并无名贵之处。林家并非大富人家，与京中和地方上真正的士家门阀相比，只能算是薄有资财，况且家风历来是俭省惜福，从简持家，所以，不会纵容儿女沾染豪奢挥霍的习气，但这样的日子，过得却仍是清风明月，静谧美好，只因三餐无忧，两宿无愁，只因家人共聚，乐享天伦。仍记得十数天前，自己身处闺中，还在暗地里羞涩想象将来的郎君模样，但旬日之间，天地翻覆，一路行来，颠沛流离，时有凶险，莫非，果真是落地三声命注定，半点由命不由人么？
　　玉璇轻皱娥眉，凝视窗外，出神半晌后，回头看着床上熟睡的小弟，再想到吉凶难测的家人，终是捏紧拳头，心下疾呼，不，绝不认命，为了家人，也是为了自己，此生，定是要活出个真真切切，恣意纵情！
　　心意确定之下，玉璇深吸口气，眉目舒展，胸臆也为之开阔不少。转念间，玉璇又想到林瑞，对其阅历和身手颇感好奇，但一十三岁的闺阁女子，毕竟见识有限，一时间也理不出个头绪，加上旅途困倦，索性不再思想。正待上床歇宿，此时门上剥啄有声。
　　来的不是旁人，正是林瑞。他将众人眼前的困境和逃离的计策一一细述，但没有将林府的劫难和噩耗告知玉璇。说完之后，他定定看着玉璇，静待其见解。玉璇颤声说道：“如此应对和潜逃，莫非家中当真已出事？”话音才落，泪水潸潸而下。林瑞见状，右手抬了抬，却终是放下，并没有言语。玉璇扭头看着床上的小弟，呼吸悠长，还带着细细的鼾声，此刻的安稳，实在让人不忍打搅。片刻之后，她转过僵直的身子，头颅高昂，开口说道：“承蒙大哥为仲达和小妹苦思良策，费心周旋，小妹在此谢过大哥了。”说着，深深一福，接着说道：“大哥历练丰富，精明强干，小妹和仲达都听大哥的吩咐和安排。只是小弟尚未知晓此事，大哥且静候片刻，我这就向小弟说清道明此事。”林瑞深深看了玉璇一眼，缓缓点头，坐到屋内官帽椅上，若有所思。一夜之间，这个抬起头来才到自己胸口的小妹，处事果断从容，已经不复昨日求恳哀告时的慌乱无措，即便是硬挺硬撑，以她的年纪，也已殊为不易。
　　玉璇唤起仲达，姐弟二人低声细语，不多时，已听得仲达抽泣声响起，再过一时，哭得更为伤心，却是玉璇已将自己对家人安危的猜测告知了仲达。此时，玉璇声量略高：“我林家儿郎，铮铮铁骨，岂能做如此女儿情态！”仲达哭泣声渐止，随后玉璇再好行劝说抚慰，同时析明其间利害关系，仲达终是点头应承。玉璇叹道：“终究有些时日，无人可以倚靠。姐姐对不住你，不能在你身边护持，但大哥肯定会有稳妥安排，弟弟且放从容。只是来日姐姐不在近旁之时，你须管束好自己，经史子集和武艺修为，均不可放下。莫忘了，待你成人后，姐姐倒反过来，还需弟弟你看顾回护了…出门在外，诸事不易，须戒急用忍，万事小心为上，不论何时，定当以全身护命为要义。”仲达一一点头。
　　如此反复叮嘱，反复交代，过得一时，已是鼓鸣五响，雄鸡唱白。
　　用过早饭后，辰时初刻，烈风堂中弟子张子敬和谢婉娘过来接引仲达，按原定行程，往那刘知县府邸去了。
　　连日雨水之后，今日倒是难得的好天气。窗外阳光和煦，客栈周边商贩叫卖声四起，往来人群言语谈笑声也渐渐嘈杂，似乎正是一个喧闹但太平的光景。
　　仲达离去后，玉璇端坐桌前，沉默不语，面前浓茶一盏，梅香软糕一碟，均已是凉透了。此时林瑞和豆儿也坐在八仙桌前，一时没有话语。豆儿乌黑的眼珠滴溜溜一转，伸手迅速一抓，桌上盘内的梅香软糕已是又少一块，林瑞一见此状，笑道：“黑豆儿，姐姐可是连早饭都还没用过呢。”伸出右手食指，待要刮豆儿一个鼻头，豆儿口中香糕还未咽下，赶紧着头一仰，避过敌袭。
　　林瑞眼尖，心内一凛，收回手去，却盯着豆儿细看。玉璇看着两人笑闹，面上也有淡淡笑意，将碟子往豆儿那边推了推，却忽见林瑞盯着豆儿猛瞧，也不由得向豆儿看去。豆儿昨夜在客栈中洗浴，足足用掉两大木桶的水，洗去厚厚老泥，倒洗出一个面容清秀的黑脸小哥儿，如今头挽小髻，再穿上客栈伙计帮忙张罗的青色棉布短褐，结束停当后，也是个干净利落的小后生。
　　豆儿看两人盯着自己，象是打量妖怪一般，不由面上一红，身子扭捏一缩，嘴里嘟囔着：“奶奶的，不过拿块指甲大的糕子，倒盯着老子要看脱层皮了，难不成老子脸上开出朵花了？”一边说着，手还大大咧咧的一伸，好，又是一块，这从没吃过的糕子味道还成，不知道待会儿让他们再来一碟合不合适？
　　玉璇心细，一下看到，豆儿面上和脖子颜色黧黑，但短褐中露出胸膛些许颜色，却是雪样白，黑白之间，半点过渡也无。林瑞转头看向玉璇，眼中露出玩味神色，手却是放在了自己颈上喉结的位置，轻轻摩挲，玉璇左右再看，心下顿时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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