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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四姨拿着拖把走过来,和我一起把外祖母移到院子里有阳光的地方,她必须在客人到来前把地板冲洗干净,就在刚才,外祖母小便失禁,她却浑然不知。
天空万里无云,蓝得似乎会滴出水来,风穿过院里花丛莎莎作响,外婆背朝阳光梳头发,花白卷发随风飘动,边梳边不停地抱怨:“古人说过年要早起,新年才会万事如意,现在的人,还睡午觉,哎……”四姨沉默着洗地板,我们心知肚明,现在只有四姨父一个人在睡觉。
“燕子呢,燕子在哪?”外祖母在唤我,外婆将花白的头发扎成暨,戴顶深蓝色绒线帽子,将梳下的卷发折叠成一团扔出围墙外,边往房间走边大声对四姨说:“吃饭别叫我啦,隔壁哭声让我心烦,头很晕,我睡一会”。
四姨低头冲洗地板没作答。
“大年初一不能睡觉,不是么外婆?”一直默默坐着吃蛋糕的康桥记得刚才外婆说大年初一不睡懒觉的话,此时它正像一把锋利的剑、直直刺入外婆那庞大不容侵犯的自尊心。
“这孩子,我病死了你才高兴是吧?闪电打雷时你得小心了,老天看着你呢。”然后门狠狠摔上的声音在院子里回荡。
四姨抬头恶狠狠看了康桥一眼:“你不说话会死啊?”
康桥笑得前俯后仰,一团奶油擦在鼻尖,额头现出几根皱纹,用四姨父的话说,这孩子长得着急了些。
“今天什么日子了?”在外祖母身边坐下,感觉到有人靠近,她问道。
“大年初一了,祖母,你的故事还没说完吧,我还想听。”我撒娇道,她看不见我的脸我的表情,所以我尽力用语言来表达我对她的爱和亲近。
“哦,大年初一了,那年,霁风和苏影一起过的第一个年,并不美满。”她艰难地扯动嘴角,想微笑。漫长的沉默,我知道她正沉浸在回忆中。
“我和霁风逃亡后的第一个春节,在c城过。”注意到外祖母巧妙的将苏影变成了‘我’。
“出逃那天,是腊月二十四小年夜,沿途人家都在准备过年,男人们砍来细长的金竹刷扫房屋,屋檐上的蜘蛛网将竹叶包裹成银白色的球。小孩子嘻嘻哈哈追逐家被摧毁而逃亡的蜘蛛,它们被抓住关进一只土罐子,无数只灰色蜘蛛齐身蠕动往外爬,初见不禁打个寒颤。
妇女们清洗全家人的衣服、被褥,虽然那些衣服已经很旧了,有的打满补丁,她们依然宝贝似的清洗干净挂在竹竿上吸收阳光。
烟熏漆黑的厨房一角,老人用泥巴弥涂被老鼠凿出几个洞的灶台,微笑着喃喃自语道:“灶王爷保佑新年风调雨顺、五谷丰收、全家吃饱穿暖。”
走过荒无人烟的丛林,走过炊烟袅袅的村落,忘记了经过多少个白天黑夜、忘记了第几次脚底传来钻心痛楚想要倒下,身上带的干粮用尽却不敢买,怕被人认出来,我们到达县城时已精疲力竭。
在一家名为'悦来客栈'的地方要了间一晚两毛钱的房间。掌柜是个跛子,约莫五十多岁,眼睛细小眯成一条缝,鼻子很大高高隆起,嘴唇微微往外翻总让人想起煮熟的鸡肚子,额头几条很深的沟壑蓄写着他的沧桑,他皱起眉很努力睁大那双小眼睛盯着我们半晌。
“你……你……你说什么?”他有些结巴。
“我们要住店。”霁风重复了一遍。
“住……住店?你们有……有钱吗?”
“当然有。”霁风从包裹里取出一个银远给他。
他满脸不可置信的表情,用手弹了弹放到耳边听。确定手上拿的是真钱,他满脸堆笑说这就带我们到楼上房间,他的眼睛看起来更小了。
提煤油灯走在前面,右脚跛得仿佛每走一步都会跌倒。
“都大年三十了,二位怎么不回家过年呢?” “家乡瘟疫蔓延,我们开始逃亡,现在无家可归了。”霁风说道。
“家乡”这个词顿时敲开我悲伤的闸门,亲人在一起的欢声笑语、伙伴在田野上捉蚂蚱的快乐、梨子甘甜多汁的味道……一幕幕在眼前掠过,我哭了。
“啊,命苦的孩子。”他停住脚步,转身站在上一台阶注视我们。
“这样吧孩子,你们那一块钱够在这住五天,这几天我帮你们在街上问问谁家需要伙计。”
夜里,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烛光在黑暗中颤动,霁风发出轻微的鼾声,手紧紧与我相握,不时皱了皱眉,仿佛在噩梦中。
大年初一起床,发现床单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站起来血液便从大腿流到脚底。我浑身颤抖,喉咙收紧,冷汗涔涔直流,大脑一片空白,叫喊霁风的声音支离破碎。
霁风醒了,他双眼皮颤动了两下才睁开眼睛,看清我的模样,他瞬间从床上蹦到我面前扶住我的双肩摇晃:“苏影,你怎么了?别吓我。”他不断眨眼,从包裹里拿出一条裤子让我换上,依然血流不止。
“霁风,我可能要死了,妈妈说过,做亏心事会遭报应,我破坏你的婚姻让你无家可归,老天在惩罚我,它要让我死。”我疯狂甩开他的手,泪流满面。
“你没做亏心事,真心相爱就应该在一起。我去找医生,我们一定会活下去。”他把我扶到床上躺下,快速转身关门下楼,木板楼梯发出嘣嘣嘣的的响声。
随他回来的是个四十多岁的妇人,梳得整齐乌黑的暨发,皮肤白皙,上身很胖,像座小山般步履蹒跚的走到床边。
她为我把过脉便问我:“以前有过这种情况吗?”我摇摇头。
“你几岁了?”思索片刻她又问道。
“十二岁。”霁风回答她。
“十二岁,是该来了。”她声音很小,我们没听清。
“你说什么,她到底严不严重?”霁风抓住她的胳膊。
“没事,就是月经来潮了。每个女子都会经历的事。”她就是悦来客栈老板娘。
天空湛蓝如洗,多少尘灰都弄不花它的脸,风起,潮湿的热浪迎面铺开,院子里各种菊花,姹紫嫣红开遍。
梨子坠满枝头,举手便可摘取。秋蝉在枝桠间嘶鸣,声音之尖锐仿佛一狠涂有剧毒的针刺破耳膜在脑中翻绞,令人心烦意乱。
我们到这个小城已十个月,从悦来客栈搬到掌柜家厨房边的偏房。房间很小,放一张床加一个杂物柜后,转身便碰到墙壁。一块蓝色油皮纸代替窗户玻璃,冬天寒风从缝隙灌进来,我们相拥瑟瑟发抖。
这不影响我们享受幸福的喜悦,这是我们的家,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天堂。
白天霁风在悦来客栈帮忙,我在家里做家务、洗陈掌柜一家三口的衣服和带他三岁的儿子。生活波澜不惊,安逸得不真实。
那天,我一如既往在中午收好碗筷、老板娘出去打牌后提桶到井边打水,满满一桶水快拉到井口时,下腹一阵剧烈疼痛,鲜血汩汩从腿跟流到脚底,地上大片大片的鲜红在阳光下格外刺眼,我声嘶力竭的救命声在空荡荡的院落中回荡。
迷迷糊糊听到霁风在呼唤我,不断有人进进出出,焦虑的说着些什么,却什么都听不清楚。
清醒过来已是次日中午,霁风守在床边,看到我睁开眼睛,他欣慰的轻轻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眉毛间的黑痣随笑容跳动。
“我还活着吗?”我虚弱无力,声音轻得似乎怕惊醒了春天。
“我们都活着,只是孩子没有了,不要伤心,孩子以后可以再有,生一大堆,男孩取名大毛、二毛、三毛……女孩就叫美影、靓影、爱影……”
老板娘给我端来红糖米酒汤,说对产后身体复原有好处,虽说我是流产,也得算半个月子好好补养。她不断叹气:“可怜的娃,你母亲到底教会了你什么?”
我只是无奈笑笑,母亲给了我生命,给我爱,我报以她的只有失望。
陈掌柜夫妇对我们更好了。
他外出采购或办事都带霁风,霁风善于交际,作为消费者,他可以将价格砍到最低;作为消售者,他又能彬彬有礼的为老板赚进跟多利润。
不久整条街人都认识了这个叫霁风的小伙子。那些店老板总是竖起拇指说:“小伙子,好样的,有前途。”
这时我已长成婀娜多姿亭亭玉立的标准美人,睫毛很长,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右脸一个深深的小酒窝,有时看着镜中的人儿,会忍俊不禁多眨几下眼睛,这真的是我吗?
老板娘给我订做了一套青草绿旗袍,有时我做完家务她会让我换上它带我一起去打牌,街上总引来各种羡慕嫉妒恨的目光。
霁风有时用手轻轻抬起我的下巴,呆呆看上很久。他说:“影子,你比我见过任何一个姑娘都好看。”
年底,我怀孕了,一个月时我就知道了,上次流产后房东太太给我讲了很多女性知识。陈掌柜夫妇另请了个保姆做家务洗衣服,我就在家看书或带小孩散步。
清晨第一缕阳光撒落大地,布谷鸟孜孜不倦地报道:春天来了。山坡上开满淡紫色迎春花,草儿娇羞的吐露出嫩绿新芽,一片生机勃勃。
悦来客栈扩建的房屋落成,又招了几名伙计,由霁风管理带领。
陈掌柜老家的侄儿来了,带着媳妇和一双儿女住进主屋掌柜夫妇隔壁的房间。虽说是叔侄关系,其实年龄相仿,掌柜家兄弟姐妹十人,老大和幺儿相差三十多岁。
掌柜的侄媳妇身材清瘦,灌骨高高隆起,眼窝深陷,似乎长久失眠形成黑眼圈很严重,眼光不友善地从我脸上扫过,留下一抹厌恶的嘲弄后吆喝丈夫:“□□,你愣在那里干嘛,还不快把行李搬进屋。”
□□嘿嘿笑着去搬行李。
“这个女人不简单。”我暗叹。
他们收拾整理好房间已近黄昏,晚餐已准备妥当。为迎接他们一家人到来,陈太太特意让我帮忙下厨做一桌丰盛菜式。
霁风端上最后一道菜猪蹄萝卜汤,转身帮我解下围裙挂好,扶我入座,然后陈先生发话开餐,□□家两个小孩手忙脚乱站起来夹菜,满满一碗都是肉,掌柜儿子陈坤爱吃的鸡腿一个也没剩下。
陈太太默默扒饭,霁风不时给我和陈坤夹菜。席间、□□妻子夏利谄媚的笑笑,说:
“叔婶,我拿手各种菜,以后家务活就交给我吧,肯定比外人做得好。”
陈先生夫妇停下筷子对望一眼,陈先生咳咳继续吃饭,陈太太带着暖暖的微笑说:“这样也好,苏影有身孕身子不方便,以后就夏利做家务。”
“谢谢陈太太体谅,以后我们少领一些工资来抵扣影的生活费,直到影生产后重新投入劳动为止。” 霁风说道。
“怎么会扣你工资呢,苏影一个人能吃多少粮食?我们陈家不缺这副碗筷钱。”陈太太说。
我知道她心疼我,她说没有娘亲疼的女子就像折翅的天使,没有女儿是她残缺的梦,只要留在她身边,她不会亏待我们,她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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