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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野人
第五章在野人
“莫莫高山,深谷逶迤。晔晔紫芝,可以疗饥。唐虞世远,吾将何归?驷马高盖,其忧甚大,富贵之畏人兮,不如贫贱之肆志。”——《紫芝歌》
到商山已经三天了,除了谱出一支新曲子,张良什么也没干。不是他不想做点什么,只是这紫芝园里的四位什么也不让他做。
三天前他刚到商山的时候,带来了十足的诚意。然而此番见过园中的东园公唐秉、夏黄公崔广、绮里季吴寒、甪里先生周术1之后,张良这才知道,原来世外高人的架子还可以摆出这种花样。
不是故弄玄虚,也没有刻意刁难。三天前,四位老人一听到“颍川张良2求见”,就热情地将他迎入园中,贴心地为他及从属安排住处,其场面氛围,如同家中老人终于盼到了远游归家的孩子。紧随其后,就是一系列的用膳,对弈,试茶,尝酒。看着园中的四位老人和为数不多的下人为自己一行忙来忙去,张良纵然想帮忙,也插不上手,索性优哉游哉地过了几天享受的日子,可这张老却已经闲不住了。
张良看着张老着急的样子,笑着安抚道:“您何必要如此不安,论年龄,您与他们是平辈,论身份,他们是主,您是客。”
“子房,话不能这么说,要是传出去,别人会说成信侯府上没个规矩,不懂礼数的。”
“成信侯府上本来就没什么规矩嘛”张良还是笑着,“好了,好了,您就只管趁这机会享享清福吧,或许过了今天又要劳烦您照顾本侯爷了,想来被世人背后说‘不懂礼数’指不定过几天又要‘偶感风寒’了。”
“子房又胡乱说些什么话!哪有没事咒自己病的。”
张良心知自己又犯了老人家的忌讳,这次终于从善如流:“是是是,您教训得是,良不敢了。”
商山四皓。张良心里看得分明,这三日里,四位老人与自己交谈甚欢,可只要话题涉及到一点入汉的事就会被立马岔开。看来要想打动这四位先生,并非易事。如果时间充裕,张良倒不介意和四位先生较量一下耐心,只是这次本就是托病出来,还须早些返回定陶。眼下,只有主动出击这一条路了。
随何见到娄敬3的时候,后者正在酒肆中醉生梦死,赤着胳膊半眯在草席上,筷子敲击着面前的陶碗,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曲。随何避开酒肆内吵闹的醉汉,贴着墙根走到角落里娄敬的席前,欠身道:“在下护军中尉随何,打扰娄兄弟清闲了。”
娄敬看惯了周遭小官吏的颐指气使,哪里见过这等级的大官给自己欠身行礼称兄道弟的,立马强撑着自己坐起来,倚在墙上,嘿嘿一笑,以化解自己不知如何是好的尴尬。
随何也不在意,直接坐下,给自己也倒上一碗酒,开门见山道:“在下闲来无事的时候听到些有关贤弟的议论,听说贤弟对最近定都洛阳的风声很是不满啊。”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娄敬只当眼前这人是上面派下来兴师问罪的,只顾一股脑地否认,心里又暗骂又是哪个没长眼的把自己这些话说给这位大人听的。
随何见他反应如此激烈,心下了然:“娄兄弟不要紧张,我这是私访,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是在这定都洛阳呼声很高的军中,偶然听说有一位兄弟与在下看法一致,觉得有缘罢了。”
娄敬见这位大人已鲜明地摆出了战线,没了多余的顾虑,也就不好再否认,老实道:“随大人。”
“不嫌弃的话叫我随兄就好。”
“好,好,随兄,实不相瞒,我认为定都洛阳并不是什么好决定。”
“此话怎讲?”
“我妄自猜测陛下和一些大人想要定都洛阳,是想开创像暴秦以前周一样的盛世。可周平王迁都洛邑之时,天下太平许久了,而现今呢,战乱初平但北方匈奴却蠢蠢欲动。何况即便是周那样太平许久的王朝也没能在洛邑守住自己的江山,如今我们才灭了项羽,天下尚未安定,哪里是到洛阳享太平的时候。您说,是不是这个理?”
“贤弟说得在理。为兄也这样想,只是还没想好哪里合适,不知贤弟可有高见?”
“高见不敢当,我瞧着,关中就挺好。”
“可始皇帝的关中不也被我们攻破了吗?”
“我们攻破的明明是秦王子婴的关中。”
随何一愣,随即又笑了:“果然是高见。”
娄敬又接道:“唉,只可惜陛下不这么想又有什么用呢?”
“如果有一个机会能让陛下也这么想,贤弟愿意一试吗?”
娄敬闻言,眼中竟是清明了许多,他直直地看向随何的眼底,只见随何也坦荡地看着他,道:“贤弟怕了?”
“笑话,我有什么好怕的,倒是随大人顾虑太多!”
两人都笑了起来,复又继续对饮。娄敬本就喝了不少,这么一折腾,哪里撑得过随何,不一会儿就倒下了。
随何看着眼前的人,与自己出使九江的时候正是相仿的年纪,心里不由生出些怀念来——到底是年轻好呀。他记得自己的案前也曾常摆着这么一壶酒,派遣郁闷必备之佳品也。人或许就是这样,得意反念失意时,富贵乡里忆平常。
再到这边,张良刚为四皓演奏完这些日子为《紫芝歌》谱的曲子。见四位老先生还陷在沉思之中,便从下人手里接过温好的酒,为几位老先生满上。
“人都说张子房精于谋略,今日才知子房也通晓音律呀”东园公道:“只是子房这一入朝堂,世间便少了一位音律大师了。”
张良原本算好了路数,却没想到“敌人”自己提起了话头,来者不善啊。这样想着,但还是恭敬地道:“先生过奖了。人生在世,须臾而已。多尝试些不同的角色,未尝不是一件乐事,倒是几位先生,一世的隐士真的那么逍遥?。”张良这话说得有些寻衅的味道,但其中的诚恳他自己知道。
东园公笑了:“隐士或许没有那么逍遥,但唐虞盛世不再,与其入世遭遇诸多失望,做隐士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子房在外奔波这么多年,想必最能体会世事难以如你心意的无力之感吧。”
这次换张良笑了。
张良原本以为商山四皓是向往隐逸,无心过问尘世,却没想到他们仅仅只是……只是畏惧而已,畏惧那一份无力之感。是了,说到底,有多少隐士是真正纯粹地热爱青山绿水诗酒田园的呢?或者说,这世上所有的热爱本就没有纯粹一说,都是种种际遇、心情交织而成的结果。
“子房可还记得韩非4吗?”
“当然。”
“《五蠹》里说‘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子房以为如何?”
“良以为韩非子说得很有道理。”
不出所料,张良在四皓的脸上捕捉到一丝讶异。
夏黄公笑道:“可子房的所做作为在法家眼里当属大逆不道啊。”
张良坦然道:“先生所言不错。良敬重韩非子,然而我们终究不会是同路人。”
“是因为你那个权臣父亲5?”
周术这话说得并不客气,要知道,从这些以高风亮节自居的隐士们口中听到“权臣”二字,换做是谁也很难觉得这是什么好听的话。张良的眼神滞了一下,又迅速恢复到之前波澜不惊的状态,叫人看不出喜怒与好恶来。但仍是错过了东园公对甪里先生的喝止。其实他并未生气,只是觉得怅然,这是时隔多年之后,第一次有人提到自己的父亲,没有名姓,只有一个名为“权臣”的标签。是的,他的父亲确实是一个权臣,也许在许多人眼中,韩国正是亡于许多个像他父亲一样的“权臣”手里。“君主昏庸”,“权臣弄政”本来就是世人给予国家覆亡最常见的注解。张良也曾经因为政见与父亲不同而被父亲责罚过,他为此憎恨过这个男人,可他最终发现自己是爱他的。当这个男人自缢殉国只给自己留下一封书信的时候,他发现那错综复杂的情绪最终还是化为了爱与憾恨。在这个巨大的“权臣”的标签之下,这个男人是个老辣的政客,是一个家族的家长,更是自己的父亲。
张良看向甪里先生:“并非如此。良只是觉得虞唐盛世也好,韩非子以法为度的天下也罢,并非是如今可以实现的。儒墨道法,他们各自的学说皆有值得推崇之处,然而追求这些学说所提及的盛世比起面对现实,总显得急切些。”
“这么说我们静候时机是急切,你出入朝堂反倒是冷静克制了”绮里季道。
张良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大笑起来:“难道先生以为盛世是等出来的吗?”
“诸位先生,那样的盛世如果真的存在,纵我千百代为其铺路又有何妨?只是良以为,如今先生们如能从山林中迈出这一步,那样的盛世才可能离我们近一点,毕竟天下人的盛世不会出现在山林之中。”
商山四皓沉默了,他们明白张良所说得“急切”是何意了。这种急切并非是什么难懂的情绪,不过是耐不住寂寞罢了。说到底,要让自己甘当这遥不可及的盛世前的一块砖石,承受万千倾轧,并不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情。这深山中的寂寞和这面对千古岁月的所承受的无人了解的寂寞相比,到底是后者更疼痛些。
身处在历史洪流中的人们总是这样,壮志凌云的少年不甘寂寞,希望自己生逢乱世,建功立业,青史留名,博学多才的士人不甘寂寞,期盼自己得遇盛世明君,施展才干,报效家国。到头来,多少少年英雄无缘乱世浊流,多少青年才俊错过明君盛世。在这小小的紫芝园外,在这个伟大王朝建立了许久之后,人们热烈地评议着是非功过,仰慕或是鄙夷?诋毁或是赞誉?或许根本不会有人在意,这些人当初是怀着怎样的决心投入到这变换莫测的时局当中。但张良并不在乎,因为他知道,在这四海之内,在这大汉的土地上,还有很多人纵然心怀不甘,却仍愿意舍弃血肉之躯,牺牲地位名节,为万世开创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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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商山四皓:东园公唐秉、夏黄公崔广、绮里季吴寒、甪里先生周术。
2.张良,颍川城父人。这个说法是用得通行版本,其实张良的籍贯还是有争议的,有兴趣的可以考据下。历史地名考证颍川大概在今天安徽省境内?
3.娄敬,生卒年不详。西汉初期重要谋士。在定都,白登山之围,迁豪等一系列事件中有重大贡献。此篇章中已经把他和随何搭上线了(也就间接和张良搭上了线)。我对娄敬的理解是一个出身草莽但是明事理看得清问题的人。就像是我们生活的这个时代,有的人学历不高出身平平,依然明是非懂道理有智慧,而且是一些略显简单粗暴的来自生活的智慧。也许这种人没有绝世风采,可依然能用他们的才智震撼几千年后的我们。
4.韩非:又称韩非子、韩子。法家代表人物。韩王之子,也是荀子的学生。思想甚伟,然而却口吃。我个人认为韩非子是非常伟大的人物,法家思想中有许多伟大的构想直到今天仍然有很高的价值。不过和天行九歌不同,本文中韩非和张良没什么JQ,基本上属于不熟的状态。
5.权臣父亲:指张平。本文设定中张平和韩非的关系有点类似政敌。(对,你没有看错就是政敌)也许部分人会有点接受不了?(笑)然而我希望大家对权臣或者说操弄权术之人的理解能够脱离简单的好恶,因为非黑即白的价值判断远远不足以令我们理性地看待现实。一个患上“中原病”的国家当中一个五世为相的家族的家长会是什么样子,他的身上背负着怎样的责任,我觉得无论是用耿直,忠诚这样的褒义词还是虚伪,狡诈这样的贬义词去简单概括都是很片面的,大家也可以脑补一下,欢迎与我探讨。
最后,不得不说,因为爱得深沉,所以不知不觉把张良写得太好了(我自己是这么觉得,不知道大家会怎么看),有点寡淡?但是之前也说过此时张良年龄不小了,再加上他的前半生确实惊涛骇浪都经历过了,情绪太激动感觉也不是很合适,所以我很是纠结(虽然后面有让他痛苦的地方。。。。。。)。这坑挖了这么久,仍然不知何时是个头啊(叹),祝大家国庆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