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神

　　<一>

　　初遇她时，那是一个万物仿佛一瞬间都停止了呼吸的静谧之夜。林间星影斑驳，她就坐在青玉般光洁的圆岩上，月光有如清冽的泉水，轻轻地流淌着，泻在她如丝如缎的黑发上。月光有如情人细长的手指，温柔地抚摸着她白璧无瑕的脸庞和披着薄薄云纱的身躯。

　　她的眼睛，是的，是她的眼睛。

　　是她的眼睛，没有温度的、液态的冷冷燃烧的靡离，一秒钟也来不及闪避，摧毁了寒夜的踞傲，众星子羞愧地在她的目光中低下不可一世高贵的头颅，黯然消褪。她银灰色的瞳孔中的月光，是那么沉静而又无辜。

　　那时的我，原来只是个懵懂少年而已。怔怔地，望着这个神秘的月光少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如果她肯用那月色般清冷柔媚的眼神看我一眼，那么，我会为了她做任何事情吧……”我不匀的呼吸，我粗乱的心跳，扰得她鬓间夹插着的淡粉花朵儿也纷然而落。

　　终于，她秀美的脸庞转向了我，我尽力地在做一件事，近乎拼命一样地在做着一件事，就是不要昏厥。天啊！突然惊觉，我手提着的湿淋淋、还不断地往地上淌血的巨龙的头，我一身肮脏的血污和散发着野蛮戾气的双眼……

　　可我登时忘记了一切，当她唇畔微微翘起优美的曲线，当她用那月色般清冷却又柔媚的眼神注视着我。

　　“你……是谁？”初秋疏凉的空气中飘动着缪斯也会嫉妒不曾拥有的天籁。

　　我结结巴巴地吐出几个字，“我、我叫……阿，阿瑞斯……”

　　“我的名字是阿尔忒弥斯。”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渐渐习惯于独自一人沉浸在银白似水的月光中发呆。

　　<二>

　　“阿，阿瑞斯殿下，您现在不能进去，主神在和两位女神谈话，吩咐任何人都不准……”我清楚地听见，殿厅外，神仆恐慌畏惧的细劝、抑制不住的暴躁怒吼，夹杂着碎乱沉重的脚步声。

　　“两个身份低贱的奴仆怎能阻拦得住我们勇猛无比的战神的脚步？”我朝着父神宙斯轻笑，并对身旁的阿尔忒弥斯低语。

　　此刻的阿尔忒弥斯脸色变得有些苍白，眼神也开始迷离闪烁。这让我有点儿惊讶起来。今天要讨论的是对她的惩罚，她作为父神最疼爱的女儿之一，居然协助父神一直痛恨憎恶的火神普罗美修斯从天界盗取火种送往人间。她也是我唯一的朋友。是的，我一直认为，若说在这个充满尔虞我诈、虚伪的神的世界，我还有所谓“朋友”的话，那就是她了。所以我真诚、更是焦虑地是在父神面前为她说着好话，求他不要对她惩戒过重。因为本来一言不发、一脸平静无动于衷的她，居然在这时嘴唇稍微颤动起来，身体似乎也有点儿发抖。

　　“这是怎么回事？”我疑惑着，习惯性地拧起眉头。

　　上天赐予我的至高智慧，曾在她无懈可击的掩饰面前毫无用武之地，这初露的端倪，并没有让我觉得有丝毫兴奋，相反地，倒是有一股不明所以的淡淡感伤在侵染着我的身体，从脚至头，就好象是被精心保存了多年的珍宝马上就要离我而去。

　　“我是怎么了？”

　　门被“砰”地一声撞开了，我想象着那两个可怜的神仆濒死的惨状。一团赤红带着浓浓的血腥之气席卷而来。是他，阿瑞斯，我最操心而又无法弃之不管、以至“沦落”到四处为他收拾残局的弟弟。他卤莽、嗜血成性，他的卷发宛若永不停息的跳动着的火焰，身后翻滚的绯色长披风也随之燃烧。

　　父神强压着怒火，沉声问道：“太没有规矩了，没有听到他们告诉你我们在商议正事，不准他人打扰的吗？”

　　可我有一种强烈得让我的心跳也变得快速起来的感觉，天地间，只剩下阿尔忒弥斯和阿瑞斯两个人无语对视的双眸，我和父神不过是渺小微不足道的旁观者。

　　我的弟弟和父神开始了争论，不，应该说是大声的争吵。天界最伟大威严的神决意要让他的女儿接受在圣山顶部永远被囚禁、终年不得见天日、而且还有和普罗美修斯一样、每天任由鹰禽啄咬心脏的残忍惩罚。这是我断然不能忍受的决定，可我却只有因又不得不面临自己力量尚不足以反抗父神的无奈事实而悲哀。

　　阿尔忒弥斯的脸色愈来愈苍白，那一贯冰冷的眼眸中透露出的不定和忧虑，让我隐隐有些觉得喘不过气来。

　　“如果您一定要由谁来承担罪责，付出相应的代价，那么——”突然间，阿瑞斯他做出了让我们震惊到无法相信的举动，他将自己的左眼挖了出来！我的弟弟，任性狂野的弟弟，他是惯于枕着刚被割下来的头颅睡觉、喝着殷红灼热的鲜血放肆大笑的战神啊！

　　大殿里一时寂静。几分钟后，父神沉默着离开了，没有结局的审判，无声宣告了阿尔忒弥斯的自由。

　　我能够了解阿瑞斯在用多大的勇气忍受着那般挖心的痛楚，“是我的话，也能作到象阿瑞斯一样付出吗？”他没有再望月女神一眼，兀自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他眼眶中流出的血，一滴滴地，流落在地面上。

　　一颗晶莹的泪珠从她没有了血色的脸颊滚落，昏暗的神殿霎时被这绝美的月光点亮。

　　“雪一样冰冷的月光啊，你会为谁而疯狂溃落？”我痛苦地闭上双眼，自言自语。

　　骑上了天马，我望着不远处时隐时现于云端的神殿。我不能带着我深爱的人儿离开，永远不可能了。我不会怕谁说我雅典娜爱上同样作为女神的阿尔忒弥斯是畸形的错误，手握胜利圣权之剑的我无畏于任何挑战，在任何形式的战争面前我都没有输过。可我知道，这次我已经输了，彻彻底底地输掉了。

　　我不会再得到她了，就象任何人都无法让普希芬妮在幽暗的冥界再度绽放她如花的笑黡。

　　<三>

　　（这是第几杯酒了？已经吐得一塌糊涂的我不知道其实也根本不重要如果可以我只希望自己不要清醒你在对我开着天大的玩笑你面前的人是太阳神光明的主宰未来天界的继承人我有可能堕落有可能糜烂有可能不顾风度地抛开神的尊严而与凡俗人等一般在街头卖醉么你们是在说胡话疯话痴话不要逼我用金色的光芒刺瞎你们留而无用的混沌眼珠作我下一次盛大祭祀的点缀……）

　　“可怜的疯子，一定是受什么刺激了……”

　　“看他的衣裳很华丽，贵族家的子弟都是这样花天酒地……”

　　“想必是被心爱的人抛弃了吧？”

　　“我看……”

　　“……”

　　“…”

　　（可怜？在人间我不必再顾虑众所仰慕崇拜的神之骄子身份不必再因为在乎父神给予我特殊的关爱与荣耀就作着自己都为之厌恶的翘首无视一切的高高在上的姿态不必再对着那尊美丽得能让所有人崩溃但却没有感情没有灵魂的石像而麻痹于不知多少次太阳升起又多少次沉落间眼睛没有屈服根本不曾到来的睡意来袭除非那月光中的雕像轻柔地只为我吟唱心里完全被这结了冰的天边一泓占据……）

　　我醒了，确切的说应该是被一拳揍醒的。我揉了揉因酗酒而还在发昏的头，努力地睁开眼睛，眼前模糊的人影渐渐清晰了起来。是金发碧眼的女神雅典娜，身穿着月白色的战袍，我来不及说话，她带着我从未见过的狂怒愤恨的神情又给了我重重的一拳。

　　“你这个丧心病狂的大混蛋，昨天都做了些什么？！”

　　我记得，我当然记得，所以我宁愿自己不要醒来。

　　“她不能再作神了，你知道吗？这都是你造下的罪孽！”她用力地揪着我的袍领，一颗滚烫的液体滴在我的脸上。她哭了，奥林匹斯山上最坚强的女神哭了。

　　我笑了。我居然笑了，而且是哈哈大笑！

　　“我终于得到了她的身体，那个你们谁都不敢逾越鸿沟侵犯的月光女神、贞洁女神！”

　　压制不住内心的疯狂，我的牙齿间迸发出这样一句连自己都不相信会说得出来的话。我是她一直信赖有加的哥哥，却在昨天圣山月神殿的祭台上连续杀死了她好几个女祭司，然后对她施暴！

　　当时的我，只想着，为了她，可以不要将来会受万人膜拜的天界神权，让什么太阳神的光耀见鬼去，我只想真真切切地拥有阿尔忒弥斯，我最爱的月少女。被这样无耻卑鄙的念头冲昏头脑的我没有考虑到会有什么后果……

　　雅典娜倚着墙啜泣，她知道，就算能杀死我也没有用了，何况神是不死之身，只是一切都无法挽回。

　　可我现在只想在已经被我扼杀坠落的月光中，请她赐予我永恒的死亡。

　　<四>

　　我……我恨她！我恨阿尔忒弥斯，我恨她！

　　因为我爱阿瑞斯，那个在我满心委屈、埋怨天理不公却又不得不与丑陋无比的铁匠之神成婚的当天让我一见钟情的男人。没有人可以在爱神阿佛洛狄忒的美貌前自视清高，可他一脸的冷漠，不屑的神色在我心底点燃了欲望的火苗。

　　结婚后，我的丈夫天天都忙于为众神铸炼首饰和其他一些金属器物，不大有时间和我纠缠，这倒方便了我去实施勾引战神的计划。他毕竟是个男人，无论怎么挣扎也不可能抵挡天界以绝色美貌闻名的我，在一次醉酒之后，他终于成了我床上的俘虏。最初的我陶醉在爱情里忘乎所以，可很快地，我发现，他并不是真正的爱我，他的心里似乎有着难言的苦衷。

　　后来发生的一次事件让我清楚了事情的真相，他为了阿尔忒弥斯居然连自己的左眼都可以舍弃，怪不得他时常面对着我却显得心不在焉、煞有心事的样子，还喜欢在月光下独自一人发呆。原来他爱着那个女人！

　　嫉恨填满了我的心胸，我整个灵魂开始象毒蛇一样变形扭曲。我要除掉阿尔忒弥斯，我要毁掉她，让阿瑞斯不能再见到她，得到她！于是我费尽心思寻找着最合适的机会，要一举成功才行。谨慎是必然的，但一点点儿地深入行事，拖泥带水可不是我阿佛洛狄忒的风格。

　　阿瑞斯几天没有来找过我了，我按捺不住心中的寂寞，想到了另一个消遣品、我的旧情人太阳神阿波罗。门外没有一个仆人守着，我轻轻地走上前去，想给他一个惊喜。不过，里面的撕打声令我止住了脚步。“怎么回事？”我好奇起来，把耳朵贴近门，想听个究竟。没想到，竟然被我窥听到一个天大的秘密！哈哈，真是天赐给我的绝妙良机！

　　我没有推门进去，而是去找宙斯主神，把这件会让整个天界尤其是他丢脸蒙羞的事情告诉了他。一个是天界未来的掌权人，一个是贞洁女神，却做出了这样无耻的勾当，两个人都将受到最严厉的惩戒！我不管阿波罗会受到什么样的责罚，我只想开心于在听到阿佛洛狄忒永远被驱逐出天界的那一刻。我的目的达到了，不过，只是一半……

　　因为我最爱的情人甘愿跟着她一起被驱逐，他也离开了我的视线。我一边哭嚎着，一边发疯地砸着房间内所有无论可不可以用来被砸的器皿……

　　<五>

　　月影伶仃，她在月光中静静地睡着，面色苍白的月光触摸着她微微颤动的眼睫毛，伤感着，渐渐地消褪。

　　不要用悲悯的眼神看着它沉落，好吗？

　　月光的心跳，是无规则的心跳，只有我一个人能聆听的心跳。

　　这里是人间，望着我守护着的月光，我没有后悔。

　　当第一缕阳光给予荒凉生命鸢尾花正随风轻轻地吟唱我沉睡的心之海有如宁静的暗夜精灵是的我这样认为当我细看着那映着天光的海面恰与你微笑的倒影重叠突然泛起的涟漪和着风的呢喃当无法再阻止浪的汹涌我才惊觉原来亘古不变的是初遇你的那时如影如幻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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