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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是故人
宋泊安回来了。
但是自打他这次短暂的露面之后接连几天都不见踪影,我和少卿焦急地等待着,我想着,既然宋泊安已经回来了,那么兰芷多年的心结也就可以解开了,往后的日子也就可以好过了。可是我看看少卿,他还是波澜不惊的样子,一点欣喜的感觉都没有。
我们再次看见宋泊安时,已不是当时那般落魄,他依旧穿着十分整洁,虽然已不再是当年那个穿着轻裘,在花阴下读书的少年郎,却还是坚守着干干净净的磊落样子。衣衫虽不再华贵,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十分地朴素,已是浆洗得发白了。
宋泊安比以前更加消瘦,甚至年纪轻轻鬓角已经微微地染上了白霜,几年的军旅生涯和漂泊不断的生活改变了他,我看着他,有点像从前那个西凉被攻破之后的左左哥哥的样子。宋泊安神色坦然地站在撷春院的门口,背着手,依旧是面如冠玉的宁静安好,全然不顾周围人的指指点点。
宋泊安走进撷春院的一刹那,所有人都忍不住看着他,那是嘲笑,意味不明却又不怀好意。我看着他颀长的身影伫立在门口的样子,仿佛是个被时光遗忘的剪影般格格不入。
他安静地走进,找到一处比较安静的地方坐下,他拒绝靠过来的女子时都是彬彬有礼的样子,我们都知道他在等待着谁,他等待着的那个人也已经等了他五年之久。
然后过了一会儿,兰芷出现了。
兰芷像从前一样,精心的装扮,细致描绘的眉眼,面无表情的神色供那些男人欣赏、垂涎。
我和少卿都忍不住看向宋泊安,我看到宋泊安的手握紧了拳头,他分明是瘦削的,可那只拳头上的青筋暴起,他从前是儒雅温和的,可是此时也难掩周身散发的一种以前根本不可能在他身上出现的感觉——一种杀气。
我又看着兰芷,她没有看到宋泊安,她这个时候不会去看任何人,不去理会任何事。
接着是一轮又一轮的出价,我惊讶于宋泊安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坐在那里,没有动作,接着我感到一阵失望,然后我问少卿,宋泊安是不是没有钱?
少卿点点头,恐怕是不够带走兰芷的。
可是我们刚说完,就听见一个清雅的声音生硬地响起,那是宋泊安终于站了起来:
“一百两黄金。”
当时出价最高的价格了。
于是众人都跟着沉默,也有极少的人出得起这个钱,只是眼前这个情形,实在耐人寻味。
兰芷终于看到了他,她的眼波微动,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不能确定这个人就是宋泊安,但是那一双眼睛她又是那么熟悉。她往前迈上了一步,头一次在这里开口说话:
“敢问……公子姓名?”
她直直地看着他,正如他也直直地看向她,她的声音微微颤抖起来。
“我姓宋,字泊安。”
泊岸之扁舟,是安。
椒汀之幽兰,为芷。
接下来的问题是:一百两黄金,宋泊安有吗?
宋泊安可能有,他从军立战功,怎么说也应该有一些积蓄,他连续几年漂泊,没准就是人家低调,带着巨款却过着流浪的生活,人家就是乐意。
事实是,最势利的地方,一是赌场,二是青楼。
按理说兰芷这样的美人儿出场,宋泊安这种打扮的人连进都应该是进不来的,可是外面的人居然没能拦住他,他还真的出价了,不能不承认,宋泊安是抱着这次要把兰芷带走的必胜决心来的。
宋泊安之后真的拿出一张银票,上面赫然是黄金一百两的巨大面额,老板娘拿着左看右看确认了是真的,才笑脸相迎:公子府上那里?
宋泊安平静异常,先前木府,如今已不在了。
于是众人都沉默了,接着瞧着没趣也都走了,泊安和兰芷共处一室,那是兰芷平时的房间。
二人相对,好一阵没有别的话,然后兰芷忽然笑了:
“官人是要听曲儿还是弹琴?兰娘别的不会,只这两项还可以。”
我们是万万没有想到兰芷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我猜测没准像别的小说里写的一样,兰芷可能眼角含泪幽幽问道,表哥还好么或是别的什么话,总之不是这种表情,也绝不可能是这句话。
宋泊安的泪水“啪”地掉下来,只说一声“兰儿……”然后哽咽起来。
少卿点点头,在一旁说着风凉话,他说:还是有些恨。
恨?
我扭头看着少卿,少卿还是白色的衣服,时不时传来似有似无的一种香味,很清爽的感觉。我本来想问他什么恨?为什么恨?可是一闻到他这个味道我的神思就飘忽了,脑子转了几圈又转会到了赵绎的身上。
少卿道,我虽看得出来,可是要问为什么,你们女人的心理自然是你们自己知道。
兰芷接着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他,公子会有这么多的钱?
又是一个我意料之外的问题。
宋泊安苦笑了一下,没有再答,反而问她,愿不愿意跟我走?
兰芷笑了,这位公子好奇怪,兰娘为什么要跟你走呢?要兰娘跟你走,公子要先把兰娘赎出来,这是一大笔钱呢。
宋泊安继而真诚无比地看着她,我可以挣,可以攒,你愿不愿意和我走?
兰芷一本正经,残花败柳之身,难孚盛情。
宋泊安道,我不可能看着你在这个地方。
兰芷道,这个地方怎么了?这些人养活了我,我也锦衣玉食不必为奴。这还不够?我在这里很好,多谢你关心。
宋泊安蹙眉,兰儿,你在气我。
我点头,果然宋泊安还是长进了一些,不像从前那样傻得厉害了。
兰芷笑道,兰娘与宋公子初次相见,何来怨气?宋公子出价这样高,兰娘感激还来不及呢。
宋泊安终于没了话,兰芷也没有别的话,两个人面对面坐着,桌面上的烛花忽然爆了,哔啵的声音,兰芷拿起银剪刀来剪烛芯。宋泊安一边盯着烛花一边念,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然后竟微微地哽咽了。
兰芷握着剪刀的手顿了顿,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精盘。
我别的不通,中原的诗词却是我最喜爱的,我想这两人就是出身不凡,什么话都拿诗词说了也可以。宋泊安分明是想说,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一起就像回到从前一样,兰芷分明又是说,要盼望我改换了心意还如从前一样,那是很难很难的。
两人接着再度沉默,静坐了许久,久到那红烛淌下了层层的烛泪,一点一点把自己给融化了,泊安终于收回目光,还是像他少年时那般安静温厚,他说,时候不早了,你休息吧。
然后起身,兰芷也站起来,你回哪里去?
泊安回过头,笑得很是平常的样子,就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不用担心我,你快睡吧。
担心?
兰芷看着他离开,他的背影似乎变了,也似乎没变,就想着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似乎有着千丝万缕的牵连,又似乎隐藏着一种深沉的空寂,捉摸不透。
这个问题,也是我和少卿很好奇的。
我和少卿跟着宋泊安,看着他在各种各样怪异的注视中挺直了脊背离开,临走时找到老板娘,他表情虽然还是那样淡然,可语气却变得冷厉起来,兰芷休息了,不要去打扰她。说完欲转身离开,又折回几步说,明天我还来。
然后他走了,外面月光正好,照亮着青石板路,他独自走在这路上。
我和少卿看着他穿过这晋国最繁华的地段,走了好长一段路,然后七拐八拐来到另一处嘈杂的地区。那里搭着简易的木棚子,里面透出橘色的灯火,有脸上脏兮兮的小孩子们跑来跑去,其中一个孩子还撞在了宋泊安的身上。宋泊安扶着那小男孩的肩,笑道,春子,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快回去吧。
宋泊安接着走,这里环境很差,既脏又乱,因为前几天下了雨所以气味也不好闻。他穿过一些窄小的里弄,然后来到一处破庙跟前,推开门,里面一尊泥塑的菩萨已经老旧不堪,供桌上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地上还堆着一蓬蓬秸秆和破毡絮。
宋泊安坐在那蓬秸秆上,自顾自升起火,又到井里打上水,然后在火上架起一只水壶煮水。他脱下外面穿的衣裳,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一处干净的地方,然后用打上来的水仔仔细细地擦洗,好像在做着什么大事一样认真。
我叹道,宋泊安竟然沦落至此,不过我就更不明白了,他是从那里得到的一百两黄金呢?难道是他倾家荡产,只为了见兰芷?
少卿道,也不是不可能。
果然,第二天一大早宋泊安就来了,兰芷彼时正在抚琴,他一进来,兰芷指尖的那根弦忽然就绷断了。
她笑道,公子来得这样早?
泊安笑笑没有说话,坐在她对面拿起那把琴,专心致志地修起琴来。
兰芷看着他修琴,宋泊安很快就更换了一根琴弦,他蹙着眉头侧耳调试着音色,能看得见他的鼻管极为挺直。兰芷忽然道,你回去吧,往后也不要来了。
他听见她的话赶紧放下琴,问:“为什么?”那一声为什么,竟然问的微微有些委屈的意味,拧着眉头看着兰芷,似乎极为局促不安。
兰芷摸摸琴弦,低垂着眉目不去看他,不为什么,兰娘就是不想看见公子。
宋泊安更加慌乱起来,我做了什么?让你不想看见……
兰芷打断他,你什么也没做错,我就是不想看见你。
她接着道,这里脏,不是公子应当来的地方。
宋泊安摇头,很急切,我没觉得,我就是想来……
来看我的笑话吗?她微笑着接话,从昨天起我的笑话就已经够多了,到今天你还没看完?
宋泊安没有话了,他脑子不如兰芷转得快,只是说,我没有那样想过……
兰芷站起来,笑道,你愿意看,我再让你看一天,毕竟你出了那么多钱呢。
宋泊安沉默良久,你想逼我走?
兰芷大方点头,没错。
为什么?
你在这里,我在这里,就只能不幸,对所有人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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