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淡如菊-方无

　　“……最后那秀才中了举人回来，与那小姐文定结亲，皆大欢喜。”
　　说故事的人摇了摇扇子，一副很自得的样子，托了茶盏细细茗了一口，心满意足的就像他才是故事里那美眷良辰皆得的男子。成余崖立时就想笑，掩饰着咳了一声也埋下头喝茶。淡黄倦碧的茶水，茶叶舒缓了在水里沉寂，已经一杯加一杯，被冲淡的没了味道，只这颜色还留着，徒自迷人。
　　黄昏下两把竹椅，就着石桌泡两杯茶，棋子玩累了就说故事，说故事说累了就喝茶，就算是闲来发呆也是好。流云过眼，满目的黑白子绞得死死，劫眼结了一个又是一个，甚至无聊到两个人会特意看看一副棋里至多能出几个劫。少有一响贪欢的清闲，就好象要把之前的岁月全部补回来，尝试着用各种各样的法子去消耗时间。
　　谈笑袖手剑笑血，翻手为云覆手雨的方应看方小侯爷最擅长的事就是说书。上午起来后跑去茶馆磨蹭一两个时辰，下午就拿了把扇子学着说书人的腔调一惊一乍的说故事，山鬼和侠士那是小意思，最好鸳鸯蝴蝶，眼眉轻轻一弯就有了七分深情三分似笑非笑，经常无情都要暗自诧异一下揶揄说方兄可去摆个摊子那茶楼算什么小侯爷一出还不是把整个徽州踏平么。
　　再挂个帘子，扇子茶碗备齐，醒木就不必了，某人一眼飘过去想必有同样杀伤力。
　　……虽然是实话为什么从无情兄嘴里说出来就是那个什么……
　　无情抬眼，方应看嘿嘿笑了三声把刺耳两个字吞回去。
　　……其实也就是那什么……

　　无情不去看他挂了三条黑线的表情，左手三步远，花圃在他的料理下日益壮大。每年九月半菊花准时开赴，一手红阴，满将晨露。
　　闲磨久了，总觉奢侈的吓人，又有几分遗憾。
　　到底怎么做才是对的呢。

　　


　　这是哪一年的秋天我们不需要去记。似乎曾有传言说赵氏的皇帝渡了黄河丢了汴京去了苏杭。这个消息传到这山下的小镇已经离事情发生过了很久，村边新搬来的两位年轻人只是略扬了扬眉不作声的看几家几户的热血青年扬言要去光复本土，被村里的长老挨个打了头以后渐无声息。世道难，保足自己已经万幸，山高隔着山高，普通百姓理好生计得过且过又有谁去在乎皇帝到底姓什么。依旧唱片子的唱片子，种地的种地，天黑就灭了灯，在满目星辰与蚊子间坐观荧火，一边说鬼故事吓小孩子。
　　唯一一家两院灯火到了半夜也是不熄的只有那新来的自称姓方的兄弟，有一个似乎不便于行，坐在轿子里掀开轿帘的时候一副淡淡的眼眉，只是略一抬眼，就叫村子里最哗躁冲动的汉子立时安静下来。另外一位则每天从早晨笑到夜晚，清清爽爽的皂衣可遮不住天生富贵气，叫全镇的女子失了魂，丢了心。
　　说是来这里找药材治病，却也没见去深山里几次。有病倒是事实，去帮佣的婆子说每天的药都煎个没完，吃了也不见好。
　　其他呢？
　　没有了……哦好象兄弟感情不是很好？经常闹别扭。

　　这句话如果被方应看听到一定激动的跑出去辩论说婆婆这就是你不对了没听说打是情骂是爱么，一想又不对似乎无情和他从来没吵起来过，只是表情绷个两天，然后第三天又一起下棋谁胜谁负都是省了。
　　想要看得清楚些，这人到底在想什么，却怎么也猜不出来。
　　身体已经差得不行风一吹就倒，偏偏眼眸如同水底真珠，青蒙蒙一片，却越发淡定清澈了。他有时都不敢逼视。一晃神棋子又被吃了几个，干笑。无情兄还真是一点不留情面啊，认真干嘛这次又没有赌局。对面的人一言不发当他是空气。
　　如此也成习惯了。
　　输得习惯了，说话没有回应也是习惯了。那什么，反正也只输这一个人不是？
　　只要看见他低了头闭上眼，皮肤苍白如瓷，荏苒不胜衣。这石头心也是软了。
　　又怎么敢赢得起来。

　　那什么才子佳人良辰美景……
　　那什么侠士风流沧海茫茫……
　　那什么山中有鬼美人如玉……
　　这一个个故事，变来变去也就一个样子。两人书都看得不少，说了第一句就晓得结局，偏偏连三岁小孩的一句鄙夷“这上次都听过了”的话也不说，空自托了茶盏，聚精会神的听得仔细。无情开始学雕刻。一双做尽明器机关的手握上了刻刀，有一下没一下的斟酌一块黄杨木头，白色长衫上尽是木屑。
　　无情兄要雕什么呢？
　　……还没想好。
　　哦。
　　无聊的对话都如此心安理得。
　　一个故事完了大致的样子也就刻了出来，是个没有脸的人型，做得粗糙的很。无情正准备细雕，那厢方应看喝了一口茶用一句“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结尾，手一滑木头没碰到反而刺破了手掌，血从苍白的手掌上滴落晕的极其美丽。他微微握起手却被人拉开，看了他满手的血和木刺，用干净的帕子擦干净。
　　“无情兄真是不小心。”
　　“……方应看。”
　　“方某在。”
　　“为什么要赌这种事？你不总希望我帮你夺权势。”
　　方某人擦干净他的手收起帕子，笑得很是无辜：“因为无情兄你不会那么做啊。有时间和你僵着，还不如拖你出来游山玩水。”
　　一转眼啧啧有声，“我以为你不会问。”
　　他缩回手。
　　只是不明白罢了，越解释越糊涂。
　　他们赌的是皇帝会不会放弃汴梁。
　　这是他们打赌方应看第一次赢。汴京失守之前，方应看带着精疲力竭已经昏迷很久的无情离开。
　　从此世界上少了一个叫无情的名捕，只有成余崖。

　　如不可执，如将有闻。无情自知所做所为已是极限，只是宋室大势已去以他一己之力无可挽回。于是能日常平和静气看天下棋坐着等死，可是方应看呢？
　　他们都清楚那时明明他离玄黄宝座只有一线之隔。所谓天时地利人和，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可他偏是一松手比谁都轻松，握了扇子笑言：“无情兄若是输了，就随在下隐退吧。”
　　当时都以为是开玩笑。毕竟小侯爷有几次打赌是乖乖遵守诺言的？
　　可是无情却忘了计较，那屈指可数凤毛麟角的几次，似乎都是应在他头上。

　　逐渐不能起身是在第二年。夏末狂澜，山中湿气本重，一下雨，更加天昏地暗的好似世界末日。天气虽热，他的被子却依然离不开身，往往吸了湿气重重的压在身上，想要取暖却反而更冷。
　　方应看只得每天早起来指点人用火把东西熏干，顺便染上苏芳草的味道，可以宁神。
　　可是这种草药烧起来的味道极为凄苦，涩的在屋子里的他一阵咳。
　　“……其实山下过于阴冷潮湿，我不太喜欢。哪日换个地方吧……杭州不愿去的话，去金陵也是不错……”方应看听见声音跑进来，摆了摆扇子，作出一副不在意的模样。无情摇头，想了一下，又摇头。
　　到了某一个份上，药石只有安慰人心的用途。只有直接放血，端看病人能挨到什么时候。
　　谁比谁更清楚。
　　无情看看他不知所措的表情想笑，笑完了又想哭。
　　一年一年，一年之后又一年。
　　“方应看……”
　　“怎么？”
　　“……没事。”

　　总不能问“你陪我耗在这里有什么用呢？”生死是天命，他老早就晓得了。很久以前世叔就踌躇，委婉的问他可要离开汴梁，做一些他自己想要做的事。
　　会这么问还能有什么。无非就是在说“你活不久了好歹也为自己考虑考虑吧”。
　　百岁如流，富贵冷灰。
　　说到底，就如现在这样隔着灰暗看屋子外的淫雨，声音寥寥未歇。和身边这个其实相互都看不太顺眼的人在这里支支吾吾欲说还休左顾言它，也是说不出的平静满足。
　　如此念旧和只能回忆。他想，自己可是老了。
　　或者，只会技艺不通的刻木头种菊花单纯发呆不需要斤斤计较步步算计的现在这个人，才是成余崖？
　　不是无情，只是成余崖。

　　

　　今年秋来得早，窗外的菊，早早的开了。

　　

　　+++



　　其实他经常想，他还是属于汴京的。
　　月明华屋，画桥碧阴。金尊酒满，伴客弹琴。虽无江南的柔骨风致，可是大厦将倾之前的绮丽繁华简直乱迷人眼。就像那客馆里来的扶桑人，拿了三弦琴所说的故事。有花名樱，七日飘落，落花之时才是最迷人的时刻。
　　将死未死的叹息。
　　梦里匆匆。有时恍惚记忆，汴梁的秋府里会过的立秋节，叫人备上红色的漆瓶，里面放上鲜采的荻花，特地从杭州运来的眠白酒，配上月白色汝窑出产的细瓷酒盏，当对月色，红尘一笑。
　　当然少不了客人。无论立场如何人都是请了，可是佳节里见到不乐见的人总觉晦气。半路去花园醒酒，一眼看见廊桥边拿了什么东西在发呆的白衣人。
　　别人再怎么形容无情冷冽和面无表情。可是每次他见了，总觉得他是在发呆。
　　走近了，从他手里拿起来端详，却还是看不出是什么东西。
　　这是空蝉。无情似乎为他的不加防备略略诧异了一下，收起手慢悠悠的解释，茫淡的容颜在灯下淡去。就是，金蝉脱壳的壳。
　　那么虫呢？
　　可能死了。谁知道呢。
　　蝉这种虫，从卵到成虫要历经三到四年，可是一旦成虫，只能活两个月。很可怜啊。他习惯的端起了人前人后的装模作样，那厢无情若有若无的轻轻一笑，你又不是蝉，怎知它觉得自己可怜不可怜？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

　　果然是美人就该多笑才好。
　　可是这个人，说是如荻花秋月的风情，骨子里却如那蝉一样。
　　如果问他到底是为了什么东西如此拼命连他这局外人都看了为他心惊，他一定会回答；
　　“你又不是蝉，怎知它觉得自己可怜不可怜？”

　　未莫如何。
　　但却从此上了心。
　　以为自己已做到语不欲犯，思不欲痴，可是袖手看着这人去送死却又不舍得。曾以为自己不可能放弃这些多年得来的东西，挣了那么久才换来这个机会，可是看他满眼诧异，却终究是硬生生的把手缩了回去。
　　隐退就隐退。
　　他方应看偏偏就是要做些别人想不到做不到的事。

　　


　　杭州浮靡。月楼之上良辰美景笙管竟夜歌舞升平。阔别三年的生面孔熟面孔，那又如何，见缝插针投人所好之类的事情他最喜欢做也做擅长做，而偏偏像他这种人，哪里都缺不得。
　　“听说六扇门又结集了四个人想顶上以前的名额——”
　　“以前的那四个不是都死了么？”
　　“准确来说是失踪，违皇命执意职守汴京直至破城——”
　　说到此处，一片寂静。
　　然后再无消息。
　　“这样来说侯爷不是也失踪了几年么……”
　　一眼瞥过去，那人噤了声。拿了扇子似笑非笑视线向别人口中议论纷纷的新四大名捕扫过去，为首的人一身白衫让他心眼一跳，待看到神情，就直接想扯烂手里的扇子。
　　——那副恭敬的神色，可是从来不曾出现在那人脸上过——即使是见了皇帝，也装不出为人臣子的惶恐神情，依然老神自在的淡着眼眉，一片淡漠。
　　他守着的从来不是皇帝，而是天下。
　　因此，从来眼神坦然清澈，无愧于心。
　　可是，可是，现在又在哪里呢——
　　歌姬调了琴，声音凄切，吴侬软语的瑟瑟含情；
　　“钟情怕到相思路，盼长堤，草尽红心。动愁吟，碧落黄泉，两处谁寻……”
　　两处谁寻。

　　梦里不知身是客。常只觉时间已在那最后一年山中之秋停止。无情在榻上细细咳，声音渐弱，却忽然笑起来，为什么小侯爷一直称呼我无情呢？
　　啊，那什么。他仔细斟酌如何回答。其实也并非要如此叫，只是叫着叫着也就习惯了——
　　真正想叫的名字，是说不出口的。
　　无情动了动手指拉住他的袖子，仿佛只是不经意的玩弄。
　　方应看……
　　是？
　　……没什么。你说故事，可好？
　　可是今天已经晚了……话说到一半见他寥落，立刻放下自己的立场。我说……说什么才好……哦就那个什么才子佳人……秀才与佳人结识，可是身份悬殊，定下三生之盟……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最后那秀才中了举人回来，与那小姐文定结亲，皆大欢喜……
　　屋外雨声渐消。
　　他曾叹，不知今秋等不等得到菊花开，被他插科打诨把悲秋的意境打散，呸了好几声说此话不算数此话不算数却还是想不到一语成谶。最后一个故事被他断断续续讲完他手还拉着他的衣袖，叨叨絮絮说得都是废话了，该说的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不说能懂的吧？你。
　　是你的话。
　　不说早知道你过不了三年于是丢了什么也不在乎一心带走你去指望一个又一个三年；不说为什么方小侯爷和无情的赌约为什么总是要输却好歹最重要的时候赢了一回；不说那你消失不见粗糙人偶被自己整日瑞在怀里不愿离身……不说，就因为时间不够，才不说。
　　有足够的时间你可会细细聆听？怎么不知道你每次想说什么想问什么。你死了关我什么事？方应看自会回靡丽红尘，妻妾成群子孙无数，待到老年，领了孙儿上山饮一壶茶，可这故事，是再也不会说了。
　　那最后一声余崖，你可有听到?

　　床上的人倦淡的眉目，神色平静嘴角带了些微笑意。手指轻轻扯了他半幅的袖角，没有回应。
　　这一次，是真正不会有任何回应了。

　　


　　空惆怅，相见无由。从今后，断魂千里，夜夜岳阳楼。

　　


　　


　　落花无言，人淡如菊。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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