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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犼-1
1.别司南
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无望兮。
坎其击鼓,宛丘之下。无冬无夏,值其鹭羽。
坎其击缶,宛丘之道。无冬无夏,值其鹭翿。
——《诗经国风宛丘》
“二叔,你为什么总念这首诗?”
小男孩盘腿坐在铺着绒毯的梨花木摇椅中,身裹玄色缎袍,怀里小心翼翼地环着一只通体银灰的耳鼠,右手食指上圈着一枚明显大出许多的深蓝宝石,一双杏眼牢牢扣住对面那抹牙白的身影,好像一个不留神眼前的人儿就会消失。
月光勾勒出格窗边一个年轻男人清瘦的侧影,失去温度的凉风掀起勾画着墨竹的牙白深衣,露出皓如凝脂的皮肤,无数金色的粉末从它的身体里徐缓脱离,然后流进皎白的月光,如同浮动在溪水里荧光发亮的金色妙儿鱼。星辰样的眸子泄出点点萤火的光芒,被夜色晕开,濡染成一指缝金黄。
“那是你父亲念给你母亲的诗。”轻盈的声音飘荡在白梨花幽深的香味里,渐渐化为虚无。
“我的母亲是谁?”
稚嫩的童声问到话的关键。
我不知道。
似乎是回忆起了些不好的片段,变得气若游丝,眼底一抹细小如尘的萤火光芒随着金色的粉末逐渐羽化成线,最后消失,苍白的脸庞映在月辉里,显得愈发惨淡。
“二叔见过她吗?”
“见过… …是个很漂亮的女人… …漂亮的就好像不存在于任何一个世界,只是单独的个体。”年轻男人的视线不经意扫过杏眼圆睁的孩子,言语里染着浅到几乎感受不到的悲哀。
“只有神才会这么漂亮吧?”小男孩声音不禁提高了一度,露出了欣喜的神色,怀里的耳鼠不安分地扭动了一下柔软的身体。
或许吧… …
最后一句碾压进了细碎的风尘,不着痕迹。
弹指一瞬,十二年时过境迁。
头顶是被香樟枝叶交织划开的水蓝色天幕和即将被阳光消蚀的高压线,这个铄石流金的夏天似乎是有着蒸发掉所有空气的决心。下午两点半的狭长林荫道浸泡在燥热的气流中,徐缓地蒸腾扭曲。
“我是去治病又不是去送死,李司南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带着被高温膨胀的烦躁和些许欣慰,薛子矜对着手机淡淡说道。
“小爷这不是惦记你嘛。冲着这几年关系,你可不准有事瞒着我,老实说,你到底得了啥病?”手机的那头是一个少年张扬霸道却不失关心的语调。
“小病而已。”
“小病用得着休学?!”李司南的声音一时间提了几个度,惊得薛子矜猛地把通话音量降到最小,“你他妈少糊弄我!快点从实招来!”
日光如水从树叶细密的缝隙倾泻而下,滴到正在打电话的黑发少年甜白釉一般的雪肌和左手食指上深蓝如海的坦桑石上,好似被晨光包裹的唐古拉冰川,底下是一汪熠熠生辉的海洋,柔和地渗出浅淡的橙黄,炫目的有些不真实。
“好吧,其实我没病……”
香樟数不可名状的气息溶解了血液里躁动不安的因子。他抒了口气,慢道:“我休学是因为要去做一些事,这些事很复杂。司南,我们做了几年的哥们,我从来没瞒过你什么,但唯独这次真的不能说。如果以后有机会,我再告诉你,行吗?
语毕听到那头是一片喧哗的话外音,良久才传出清晰的声音。
“行。你什么时候回?”
“我也不知道,可能会需要很长时间。”委婉地道出离别,如同被浓缩的老茶,压抑的琥珀色中是深邃的干涩。
“唉,小鸡仔子长大了不要老娘了。”李司南故意把嗓子捏细模仿着中年女人,发出怪异无比的声音。
薛子矜忍俊不禁:“小鸡仔会回来看老母鸡的。”
互相善意地揶揄了几句后道了再会便双双犹豫谁先按下挂断键。
林荫道的尽头是一片私人住宅,香槟黄色的建筑和种类不明的树木混杂在一起,距离最近的交叉小路边停靠着一辆咖啡色的沃尔沃,颇有几分小资味道。
住在湖北的一座小城已经是第四个年头了,12岁那年被二叔送到人间读初中就很少回到浮世地的百里本家了。
说起浮世地,那是不知何时出现在人界之外的另一个世界,那里人妖混居,没有至高无上的统治者,没有条理分明的规矩法条却依旧井然有序。连接两界的是一块无形的隔世石,据说是在忘川之上,三生石边,却从来没人见过。
薛子矜没有百里本家人可以在人间和浮世地随意穿梭的本事。他每回一次本家就要烧掉一张符,加之从隔世石出来后身体被抽离了力量的强大疲惫感,他也只有过年才回去一趟。“百里吟”这个名字也只有在他回到本家,才被人温柔唤起。
阳光里满是倦怠的味道,柔软而绵长,无声地消释着意识。
飘忽的思想被陈旧的记忆东拉西扯,恍惚中想起那个偌大的院落,漫天棠梨花拂过黄栌色的仿唐建筑,后头是牵着雕花扶栏的荷塘水榭。二叔经常在塘中央的香榭里喝茶,茶叶永远都是顾渚紫笋,不足虎口大的白瓷杯中,松叶混练色的茶汁,如同春风吹皱的江水。
“二叔二叔,七夙哥哥又送茶来了!”十年前的自己玄袍加身,右手扯着一个俊朗的青年宽大的袖摆,迈着大步朝亭中牙白深衣的年轻男人跑去。
七夙家与百里家来往密切,那位七夙哥哥隔两天就往自己家来给二叔送茶,来的时候总会带些糖食给自己,有时候是金丝枣糕有时候是豌豆黄。每次自己都兴高采烈地把甜点一扫而空,可是二叔从没喝过他送的茶叶。
“你还在喝顾渚紫笋……。”平平的陈述句,眼角划过一抹失望,大概是想问为什么不喝自己送的茶却问不出口。
二叔池水般的褐眸淡淡扫过他一眼,示意他坐下,然后把自己抱在身旁的石椅坐下,命人上些茶点。
那双温润的褐眸莫明能让人安心,眼神淡漠如同他手中的顾渚紫笋,好像是与你熟络无比却能让对方在两人之间清楚地感觉到隔开了一条长河。二叔的言语很少,七夙哥哥来拜访,他也不会先开口说话。打破沉寂的永远都是对方。
“晴儿,你是不是马上要继位了?”
“嗯……”
接下来的谈话内容便是我那时一句也听不懂的有关于华胥骨的事,于是只在旁边埋头吃着茶点,偶尔抬头偷瞄七夙哥哥唤二叔晴儿时,二叔那瞬间结起霜的脸。
等到黄昏十分,七夙哥哥才不舍地离去。
“吟儿,以后别把七夙哥哥带来,知道了吗?”二叔声音很轻,含着半分责备。
“为什么?”
“嗯……总之就是不要把他带来。”
随后便是自己的十万个为什么,把二叔问烦了,他便一本正经地扯些奇怪的理由然后拒绝自己的问题。
薛子矜不由微扬嘴角,后来像是又忆起了些什么,骤然沉下脸色,心中暗叹果然好景都不长存。
而此时,不觉已到了自家门口。
他一向深居简出,家里的陈设简单但齐全,但现在已经空空如也,这次回本家也不知什么时候会再来,没必要的东西都打包处理了,房子也早早租了出去,新主人过几天就会过来。随手把书包放在沙发上,从冰箱里取出一杯冰水灌了几口,这感觉就像喜马拉雅山的雪水一股脑冲进了吐鲁番盆地,好像自己的喉咙能喷出蒸汽。
擦的锃亮的玻璃窗从景色中抽出几道线性光,细小的灰尘在光束中沉浮。红漆桌上是一张被压得平整的符纸,白底红纹,大笔带过,洋洋洒洒,不知道写着些什么。
那么,再会了。
薛子矜两指捻起符纸,杏眼紧闭,嘴里喃喃念叨着远古的文字,仿佛城隍庙的老钟发出嗡鸣,漾起历史的波纹,繁琐的文字卷起巨大的力量,视线瞬间被珊瑚红色的火焰占据,灼热的触感送指尖迅速流送到脚底,脑内空空荡荡一片混沌,四肢好像脱离了地心引力,轻盈无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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