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角之年

　　上了酒店三楼，我不禁感慨这儿真是富丽堂皇，连地板都跟镜子似的明晃晃。

　　想当初董越给我过生日那就是校门口的小四川里办的，哪有这么盛大过呢。想想有点儿心酸。

　　我只好劝慰自己说，学生手册里写了，攀比是不好的心理。我得淡定……

　　还是没能淡定下来……

　　妈的，真不知道向宇拉我来安的是什么心？还有我怎么就这么轻易被拉过来了呢！

　　一进入包厢就看到许多人。都挺脸生的，估计都是他们大学同学。我挑了一个偏的位置想默默无闻地坐下来。向宇倒好，一把拽过我，挪到傅宁旁边，然后笑容满面地对傅宁说：“傅宁姐，我就挨着你坐，不介意吧？”

　　这口气甜得都要滴出蜜了，傅宁显然有点意外，不过她还是冲我们温婉一笑，抽出靠椅，说：“怎么会介意，坐吧。”

　　向宇大大方方地跟没事人似的一屁股坐了下来，我也坐了下来。抬头的时候正好看到董越，他面色不悦地看着向宇，然后又转过脸看着我。我无法迎上这带着不满情绪的目光，于是迅速回避低头，心里有点不安。

　　开席后的前半场节奏和谐激昂，两桌人热热闹闹地在起哄祝酒，要多喧哗有多喧哗。

　　向宇坐在我身边，埋着头挑三拣四地吃着各种山珍海味，突然冒了一句：“吃饱了好有力气干活。”我纳闷了一会你要干什么活啊，向宇也没搭理我。

　　坐在我右边的阿积挂着耳麦一直在通话，好像是新交了一个女朋友，阿积对着她嘘寒问暖的，弄得跟已经伉俪情深似的，我听着都肉麻死了。

　　而我呢，无聊地到处张望，我就发现有几个男生不时往我这里瞄，似乎对向宇有点儿那么个意思。估计是没想到今天会遇到一个穿着如此惊世骇俗的美女。

　　我突然觉得这是一个非常诡异的饭局，似乎与我们三个无关似的。

　　我记得从前那会儿，逢同学朋友聚会，最能闹腾的就是我们仨。向宇和阿积都是肚子敞亮的人，每回都能把一屋子的男女老少都喝趴下，然后依然傲立。至于我，我没有他们的战斗力，喝两杯就倒在一边装死，然后疯言疯语几句证明一下自己醉了就没我事了，留下向宇一女的跟一帮男的厮杀。我想我这是保存实力，万一哪天向宇醉了瘫在地上了，这不还有我这个装死的后援吗？不过我似乎一直都没有这种机会，向宇在喝酒方面也算是一朵奇葩了，久经沙场，从未倒下啊。不过我这喝两杯就装醉的伎俩也就蒙蒙一般人，向宇对我是恨铁不成钢却也从不揭穿我。

　　一桌子的人不时举杯庆祝，一会儿某某某夸“天生一对、地造一双”，一会儿谁谁谁祝“情比金坚，终始不改”，还有人云“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我怎么听着那么耳熟呢？我想到了，当初高中我过生日也有一群人也是这么一个说法。那时候董越站在我旁边，高高的，对着每个人回敬道：“一定不负众望。”

　　可是他又何止负了众望？他也负了我。

　　一晃一年多了，现在的他看上去比以前更挺拔了，还是那么帅气，帅的逼人。如果是现在的他遇见高一时的我，估计应该不会停留下来了，这样子也好，错过就错过了，不会容我再时间的流逝里伤怀我们的往事了。

　　我在这晃神的功夫，就看到向宇往两个大杯子里倒着酒，倒得哗啦啦地响。接着“嗖”地站了起来，端着两个杯子，对傅宁说：“今天傅宁姐你生日，我这个做妹妹的还没敬你。怎么说也要让我敬你几杯，聊表心意！”

　　每次向宇要出马都是这个套路。

　　我看了一眼傅宁，傅宁刚刚喝了红酒这脸都红了一圈，接下来可是白酒，不是雪碧啊，换了是我灌下去还不当场吐得跟孕妇似的，丢人丢到她姥姥家去。

　　傅宁迟疑着看着向宇，有点儿犹豫的时候，董越从容地走过来，说：“傅宁喝不来白酒的，这杯我替她喝了！”

　　向宇说：“不关你的事，这是我们姐妹情谊！”

　　董越微微皱眉说：“不行，向宇，她不能喝白的，你要喝酒跟我喝吧......”

　　向宇杏目圆睁，像一个要抓狂的小狮子，说：“我操，姓董的你他妈有完没完啊，你他妈的把自己阉了也不配跟我喝，我跟你没情谊，死开了！”

　　向宇一句话骂得一桌子人目瞪口呆。周围就一下子静了，静的好像所有人都蒸发了似的。但是我知道，每个人的眼睛都望着他们几个。应该都看出来了，向宇这明摆着就是砸场的。

　　我瞟了一眼刚刚那几个还对向宇存主意的男孩子，现在的脸色也变得跟猪肝一样，估计觉得这样子的姑娘也没人能厚的住啊！

　　阿积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像外交部发言人一样“咳咳”了两声，然后搭着向宇的肩膀，赔笑着说：“不是我说，向宇同学今天又喝高了，大家都知道哈，这位同学嗜酒如命，如痴如醉，酒品又差。她刚刚又喝了不少，现在在乙醇的作用下有点儿失常，跟大家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大家别介意啦，该干嘛干嘛......”

　　向宇一巴掌推开阿积的手，说：“给老子滚！”转头冷冷地说：“我说傅宁姐你可真不给面子。刚刚跟一帮子男的喝的眉开眼笑的，怎么妹妹我来敬你一杯，你连话都不会说了。我今天可是滴酒未碰啊，排着队就等着跟姐姐喝上一杯。不就一杯酒么，我怎么捉摸着就这么难的呢？你这是没把我当妹妹看呢还是怎么着啊？要真这样我也没辙，我可当你是姐姐了，我他妈把你当我姐当了三年，呵呵，我得敬我姐！”

　　向宇说到三年的时候我有点动心，然后忽然灰心，就好像是燃烧正旺的火焰又迅速熄灭。

　　向宇说完之后，头一仰，咕隆咕隆地一口气就喝完了，然后气不喘脸不红地反转酒杯，眼也一眨不眨地盯着傅宁。

　　傅宁一言不发，对着向宇惨淡一笑，像是下了某种决心似的捧着酒杯，一口一口地喝着。我看着她的眉毛越拧越紧，紧紧抓住玻璃杯的手像失去了血色一样变得苍白。没喝几口，就停下来剧烈地咳嗽。

　　向宇在一旁睁大了眼睛不无好奇地看着傅宁，如同在打量着一个漂亮却等着进入熔炉的花瓶。

　　傅宁咳嗽得满眼都是泪花，身体微微抽搐，董越从背后抱住她，一脸心疼和怜惜。

　　我忽然觉得特别难过。我想起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总被别人唤作他的狗腿小妹。高一上化学课时，他趴在桌子上睡觉，我替他抄老师的笔记，奋笔疾书，应接不暇。高二分班后，他在我隔壁班，我怕他不按时吃早饭对身体不好，每天早上给他买好早饭送到他座位上。放学他打球我替他狂补作业，他半夜喝多了我从家里溜出去买牛奶给他醒酒。连快高考的时候，我都每天给他抄写十个单词贴在他的可乐瓶上，为的就是他能多看几眼记住，殷切地巴望着日后我俩一定要考取同一所大学。

　　高三有几次我替他抄卷子抄的睡着了，董越回到教室里找我，看着我困成这样，他一脸美滋滋地对我说：“丫头，你对我真好，一会儿带你去吃好吃的。”我开心地说好啊好啊，便也心满意足，因为在我看来，爱他，便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

　　只是那种心疼的表情我从来没有在他脸上看到过，这还是头一回。

　　我与他经历的三年真的没有出现过。

　　这些故事仿佛仍历历在目地发生在昨天，可是明明都是中学时候的前程往事了，看着眼前的这两个人，我蓦地之间觉得，我爱了三年的人就这么丢了，再也找不到了。我感觉像是做了一场梦，梦里有一片弥漫着忧伤的海，我看不见海的尽头，也望不到海的底端。只有一片片模模糊糊的影子在我面前起伏、飞扬、飘落，最后归于沉寂。

　　我忽然发现那些模模糊糊的影子是我的眼泪，后知后觉这才感觉到我的眼泪竟然要落了下来。

　　我有点儿难受，什么时候都能哭，可是在傅宁的生日会上我可万万不能流泪，要是我哭了，我又输了，必落人话柄，为人耻笑，尤其是向宇，估计又要死死地恨我不争气了。

　　可是，可是我的泪啊，它止不住地要落了下来。

　　我想也没想就抢过傅宁的酒杯，仰起头权当它是雪碧，奋力灌了下去。

　　我靠！向宇点的多少度的白酒？那么烈！

　　浓烈的白酒冲击着我身体的每一个器官，强烈的酒精让我脑子一片混沌。我放下酒杯的时候，我的眼睛被呛得全是泪水，它们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流淌下来，那样豪迈，我为它们的落下诠释了一个理由。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它们其实是多么委屈和伤心。

　　我抬头看着董越，他看着我的眼神里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却是如何也是没有心疼与怜惜的。我用手撑着桌子想等这股酒劲缓慢退去，就听到“砰”地一声，有人砸碎了酒杯，骂了句“操”，扬长而去。

　　傅宁有点儿不安，她弯腰伸手来扶我，说：“安青......你没事吧......”

　　我刚要特牛逼地说没事，就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我真怕我一张口就真的成孕妇了。忍住一口气，踉踉跄跄地跑了出去。在洗手间里，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吐得昏天黑地。

　　从洗手间里出来的时候，我像是被抽光了力气似的，摇摇晃晃地站不住脚，忽而一双强有力的大手从背后托住我，像力保健一样给予力量。

　　我回头一看是阿积，我魂不守舍地对他一笑，说：“嗨喽，小积子。”

　　阿积无奈地摇一摇头，说：“我真服了你了，不是我说，明明就这点儿道行非得学武松三碗不过岗，喝那么多，你是显摆呢还是口渴呢啊？”

　　我头更疼了，我说：“我特烦你说这个，你他妈的没事张口成语，闭口三国演义，你这是显摆呢还是缺钙呢啊？”

　　阿积古怪地瞅了我一眼，小声问我：“你确定是三国演义？”

　　我没睬他，我说你回去给他们说一声我先走了。

　　阿积说，我跟你一块儿走。

　　回去的路上，我问阿积：“你说我得罪了向大小姐我怎么活啊？”

　　阿积长叹一口气，没吭声。

　　我说：“我周一都不敢去学校了……”

　　阿积没回答我，久久地望着我，然后反问我：“你知道向宇今天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我心想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只是他这一问我还真有点儿尴尬，我斟酌了一下，酝酿了几个名词，说：“她一直不能原谅爱情的变质和友情的背叛。”

　　阿积“嗯”了一声，把他的黑白杠外套给我披上，说：“安青，其实你有没有想过，向宇这么做，只是因为你。”

　　我点点头，说：“是的。向宇对我总是恨铁不成钢。她试图把我放在她身后，然后跳出来为我出头，解决我所不能解决的，收拾我所不能收拾的，惩罚我所不能惩罚的。”我忽然觉得我把向宇描述的像个圣斗士……

　　阿积歪着嘴巴笑了一下，低着头似乎在思考什么，半天他才说道：“不仅是因为这个原因。其实……安青你有没有想过另一个原因？因为......因为她知道你还爱着董越。从前我们都有点儿觉得你在董越的爱里看不到你自己了。即使在现在也是。你对董越的爱，远远超过你对自己的爱。如果有一天，你不再爱他了，不再去那么回忆他了，也不再那么在乎他了。向宇她会向董越和傅宁送去祝福的，因为我始终都觉得向宇是一个特别善良的姑娘。只是她还是那么愤怒，也不过是因为你一直以来都放不下他......”

　　听了阿积的话，我愕然。

　　我闭上了眼睛，心里如同大江，夜潮来临，澎湃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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