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驺虞
驺虞
彼茁者葭,壹发五豝,于嗟乎驺虞!
彼茁者蓬,壹发五豵,于嗟乎驺虞!
——《诗经·召南·驺虞》
它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的是那个懒散到骨头里的男人一脸笑意。
“从今天开始,你就叫‘虎’吧!”
男子搔了搔它的头顶。它有些不耐烦地甩了甩脑袋,又眯起眼睛享受起来。
似乎……也不坏。
生于黄海,见得最多的除了参天的葱绿古木,就是形色各异满身腥气的妖魔。
鸟状、兽状,以血肉为食,凶狠好斗。黄海之外的生物难以想象的血腥景象,对它来说早已习以为常。
妖魔有时候内斗,有时候又群聚着去捕捉弱小的妖兽。它一般不去参和,却也不像一般的兽类一样,有点风吹草动就落荒而逃。
它是驺虞,是妖兽之中当之无愧的王者。
见了强大的妖魔自当退避三舍,可是如果只是一般弱小的妖魔,它还不放在眼里。
哪怕实在打不过,它也有最后的武器。毫不夸张地说,这世上除了麒麟,还没多少生物能跑得比它更快。
饱餐一顿,心满意足。它跳上一块岩石。
这是一块平整、巨大的岩石。躺在上面打个滚晒晒太阳,或许也是种不错的选择。不过它暂时不想那么做。
它飞上高高的天空,享受着风流过翅膀时的惬意,俯瞰下方那一片盎然的绿海。阳光之下,林木的叶片闪着油亮的光泽。让人难以想象,那一片平静美好之下,却暗藏着步步杀机。
不过这这一切与它都没有多大关系。
天伯的怒吼声让它瑟缩了一下。
那是镇守四令门的神兽。其实它并不是很清楚这一点,不过那一声吼叫中蕴藏的神威足以让它低下骄傲的头颅。
黄海的世界里,强者为尊。
那男人牵着一匹吉量,混进了猎尸师的队伍中。
“我就是想自己抓一只骑兽回去。”
他笑得爽朗。藏青色的头发利落地束在脑后,腰间佩着一把剑。
“你不是已经有了一匹很好的吉量了吗?”同行的猎尸师问。
男人带着的吉量,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是上好的。健壮而有力,白色的毛发顺滑整齐,赤色的鬣毛鲜艳如火,一双金色的眼睛炯炯有神。牵到骑商那里,毫无疑问能够卖出一个好价钱。
“我可是很贪心的,想要抓到驺虞啊!”男人大大咧咧地笑着,像其他人一样将行囊系牢,回答说。
它在空中停下,侧耳倾听。
它的耳朵很灵敏。风中传来似有若无的几声尖细的鸣叫。它调整姿势,全身戒备起来。
远处的空中出现了几个小小的黑点,然后慢慢放大,渐渐能看清样子。几只蛊雕正朝这个方向飞来。
它发出低沉的吼声,以防万一,又飞得更高些。
蛊雕不是它能够轻易对付的。更何况它势单力薄。
不过似乎是它多虑了。蛊雕们拐了个弯,朝另一个方向飞去。
顺着蛊雕的去向看去,它忽然记起,那是方才天伯吼声传来的方向。
逢宵不喜欢那个男人。
他看着那个男人侃天侃地、插科打诨地说笑,越看越不顺眼。
黄海不是让他来玩的地方。
想要骑兽的话,去找骑商买不就好了?想要展示自己的身手,到野外打猎或是找人比武,不都是很好的办法?
却非要跑到黄海来玩命。也让别人陪着他一起玩命。
“为什么非要让他跟来”他向同伴抱怨。
“他说要来抓骑兽嘛!”同伴笑着说,“我跟他喝过几次酒,他不像是个会惹事的人。再说……”
同伴拍了拍钱袋。
“再说,他还付了钱。权当是当个向导。”
同伴眯起眼睛,像一只满足的猫:“好大一笔钱呢!顶的上卖几只好骑兽的啦!”
黄朱很讲信用。
“别拖后腿!”他只得厉色警告那个半途加入的男人。
除此之外,也别无他法了。令乾门开放的时间只有一日。等到明天中午,黄海与外面的世界就会再次被隔绝开来,等三个月后令坤门开,才能出去。
不想将这难得的一日时间浪费在扯皮上,也只能让那个男人跟着他们走了。
它避开那条散发着血腥味的道路。
总有一些两足动物从那条路上经过——来了去,去了来。开头总是浩浩荡荡一大拨人,然后数目越来越少,血腥味也越来越浓。蛊雕、马腹、长右,形形色色的妖魔前赴后继地往那边赶去。对它们来说,那是猎食的盛宴。
天伯的吼声,就是这一个半月盛宴开始的信号。
它说不清那些两足动物到底是强是弱。
说他们强,他们又仿佛不堪一击,一次妖魔来袭就要丢掉好几条性命;说他们弱,他们又仿佛强得不可思议。它也见过同族被他们捉走的情景。
张着利爪怒目扑去的妖兽之王,也有敌不过那看似柔弱的狡诈动物的时候。
恒山的山麓,怪石成堆。高低不平的岩石组成大小山丘,延绵不断。石缝中长着一些野草,偶尔也有灌木,却长不出森林中那样高大的古树来。
它降落在一个石丘上。
骑兽的惊慌显而易见。
纵然是早就想过了会有这样的危险,一旦亲身遇到了,风汉的心还是禁不住跳得跟打鼓一样。
逢宵回头看他一眼,从鼻子里嗤了一声,又催着骑兽飞快了些。
路是前人走过无数次的路,危险也是前人遇过无数次的危险。只不过这次……
蛊雕的叫声离得近了,在黄海空阔无人的树林中回荡,如婴啼一般尖利刺耳,渗得人慌。
骑兽在林间飞速穿行。风汉的手已经摸到了剑柄上,另一只则牢牢抓住缰绳。骑兽被训练得很好,然而毕竟远离危险的环境已经很久了,骤然回到这样紧张的环境中,多少还是有些慌乱。他紧紧把着方向,跟在一个猎尸师身边。
他还不想输。
输了,就什么都没了。
他突然想起那头软软的金发来。
堪堪长及少年腰间的金色长发,在三百年的精心打理中显得愈发柔软顺滑。他总爱用手在那上面扑棱几下。额头不太好碰,碰碰脑袋总是没什么问题的。
小鬼嘛,就是用来揉脑袋的。
那少年虽然总是抱怨,却没怎么避开。
跟他一样,少年爱逃家。
最离谱的一次,一逃就逃出了一个世界。最近的一次,直到现在都还不肯回家。偏偏人家还有着这世上最快的脚。麒麟一转变,任谁也追不上。哪怕是发动全国之力围追堵截,他还有最后一招。
鸣蚀。
发动鸣蚀,打开两个世界的通道,跑到遥远的蓬莱去的话,那就真的是找不到了吧?除了卵果和麒麟,哪里还能有人平安无事地到达那边的世界呢?
好在,麒麟恋主。
即使什么也不做,放上个十天半月,只要不是那么倒霉又被哪个意图谋乱的人抓住,他自己就会回来。带点见闻,带点趣事,带点惊喜。
顶多再带几句牢骚。
不过这次,他却不那么肯定了。
“三百年啊……”他喃喃自语,似乎有些惆怅。
黄海的月色如水。
它打了个呵欠,抖抖毛,站了起来。黑色的毛发融入夜色之中,愈发显得白色的纹理雪亮。
时序春分,风中还带着些寒意。不过对它来说,这不算什么。它侧耳听了听周围,只有风吹过山谷的声音。
它安心地舔起自己的毛来。
营地扎在了一片空阔的林地里。
风汉苦笑着解下手臂上胡乱缠紧的布条,扔到了火堆里。
伤口本就不深,现在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对于嗅觉灵敏的妖魔来说,他身上的微淡的血腥味恐怕还是一个显眼的目标。
他们赶在太阳下山之前找到了妖兽出没的地点。事情原本进行得挺顺利,刚布下陷阱不久,队伍中就有人捕到了一头漂亮的孟极。猎尸师们欢欣鼓舞,觉得这是个好兆头。
原本还有一匹天马,不过可惜,在妖魔来袭的时候成了妖魔的点心。猎尸师的同伴们也死了一个。
风汉受了点小伤。也就是小伤而已。以他的体质,一两天就能完全愈合。如果是在外面的世界里,他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可这是在黄海。每分每秒都有可能有妖魔在虎视眈眈的黄海。哪怕只是一点小伤,也有可能带来致命的危险。
唯一或许能值得他庆幸的是,他不是唯一一个受伤的。
他来黄海,是为了捕一头驺虞。
玄英宫有两头驺虞。一头叫玉,一头叫虎。雁的臣子们对这两头驺虞又爱又恨。爱的是,这毕竟是珍贵的驺虞,威风凛凛,迅猛忠心,是最好的骑兽,谁不梦想着得到一头驺虞呢?君王有这么一对驺虞当坐骑,是雁国的面子也是他们臣子的面子。恨的是,这两头驺虞成了王与台甫溜号的最大帮凶。普通官员的骑兽哪有能比驺虞跑的快的?每每王和台甫偷溜下界,都要费上他们老大一番工夫才能把人追回来。
不过,玄英宫现在只剩下一头驺虞了。虎前一阵子刚刚去世。
即便是常世之中最为珍贵奇骏的骑兽驺虞,对雁国治世三百年的君王来说,也不是什么遥远的星星。只要想要,就有人会主动贡上来。原本的玉和虎也都是官员献上的贡品。一头死了,马上又会有另一头补上。
不过,他还是决定亲自来一趟。
理所当然地遭到了所有人的反对。
“您要是在黄海遇到了什么不测的话,我们会很困扰的。”朱衡毫不客气地说。
连成笙也一脸严肃地点头。
帷湍的表情活像一口吞了个鸡蛋,脑筋终于转过来之后便开始骂人:“陛下您真的有将雁国的万民放在心上吗?您对自己应有的立场到底是做何想法?国王是一国的帆桅,您现在是想要帆桅折断、让这艘大船沉到虚海底去吗!?”
“桅杆折断了,船也不一定会沉下去的嘛!我可是海上的行家……”尚隆掏了掏耳朵,嘟囔道。
帷湍怒鸣:“请您不要这么轻易说出这样的话!百官会因为您的举动而动摇!”
然后突然就安静了下来。尚隆转头,看向一直沉默的六太,却见他面色惨白。
似乎是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帷湍轻咳一声:“总而言之……还是请陛下您不要做出这么轻率的决定。”
空气中的凝滞没有丝毫缓解。六太跳下桌子,一言不发地离开。
但他还是来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个决定是在深思熟虑之下作出的。
不,或许朱衡等人也能隐隐地感觉到这一点……但他们绝不愿意作出这样疯狂的猜测。
游走世间三百多年,他的手搭在这国家的命脉上,比谁都清楚这国家的每一个细微变化,也比谁都清楚,是生是死,是兴是亡,所有的一切全都在他一念之间。
他有种感觉。或许如果不趁着这个机会彻底疯狂一把,那么他就真的要疯狂了。
六太脸上的笑容在消退,话也少了。玄英宫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氛围。
他仿佛毫无所觉,依然逃着十日一次的朝议,在关弓的青楼里赌博,没心没肺地笑笑闹闹。只是在背地无人的时候,会抱着新贡上来的好酒,在云海的浪涛声中,一杯又一杯地品酌。
雁的美酒扬名十二国。从谷仓中满溢出来的粮食被酿成澄澈的酒液,装在精致的坛子里,封上红绸,装进填满稻草的木箱中,整齐地码进船舱,扬帆从白石砌成的港口出发,带着雁的喜悦雁的欢笑,驶向奏,驶向范,驶向常世的每一个角落。这酒里酿进了雁的丰收,酿进了雁的繁华,酿进了雁的三百年治世。关弓的大商人笑着醉过去又笑着醒过来,将美酒的醇厚芬芳换成雁州国滔天的财富。
他也想要醉过去。要是真醉过去就好了。真醉过去,就可以不管不顾,任意妄为。能醉过去的人真好啊!可是他太清醒。谁都可以醉,只有他必须清醒。这一醒,就是三百年的荏苒光阴。
这世上再没有比他更清醒的人了。
或者……就这么停下来也不错。
“你到底在发什么呆!”逢宵怒吼着,从背后给了那只大狒狒似的妖魔一刀。妖魔吃痛,发狂地挥着前臂。尖利的爪子扯破了逢宵的衣裳,在逢宵臂上留下了几道狰狞的爪痕。
风汉猛地回过神来,看着离自己不到半尺的妖魔,一阵后怕。
他的剑术,虽然还没有后来的名声,常识之中,也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了。对付一只妖魔,还不成问题。可是刚才有那么一瞬间,他是真的想将剑抛开,就那么不管不顾地让妖魔将自己吃掉算了。
一个纵身跳开,他握紧了手里的剑,加入战局,问:“这究竟是什么妖魔?”
“是雍和。”逢宵身上已经挂了彩,一脸愤恨,“我说了,你就是自己想死也别连累别人!”
“喂喂喂,你从哪里看出来我想死的啊……”风汉的剑全力劈向妖魔雍和,划出呼呼的风声。
逢宵趁着雍和的注意力被风汉吸引,悄悄绕到它的背后,借着一块大石头高高跳起,手里的刀向雍和的脑袋砍去:“哪里都能看出来!”
虽然被雍和躲过,却也给它留下了一道大伤口,腥臭的血液喷溅出来。风汉乘胜追击,与逢宵配合着,一前一后,与雍和缠斗起来。
他到底是在做什么?
为什么要来到黄海?
为什么要在这里与妖魔打斗?
又为什么……要跟自己打那样一个赌?
是要与天斗吗?不,他自问还没有那样的魄力。
把那繁华的一切托付给上天,真的可以吗?是谁决定了命运的轨迹?
天命……还在他身上吗?
六太以为他自己隐藏得很好。其实尚隆什么都知道。
一反常态地对朝政积极起来,哪怕撑着朦胧的睡眼也坚持出席每一场朝会——朱衡还因此被他吓到了。坐在栏杆上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就连吃桃子的时候都会露出一两个茫然的眼神。他的迷惘,他的疑惑,他全都看在了眼里。
麒麟代表的是天意,是民意。麒麟的迷惘,也是百姓的迷惘。
在绿柱子的楼里喝酒嬉耍的时候,偶尔能听到令人不安的谈笑。
哎呀呀,不知不觉地,雁居然都三百年了啊!真了不起呀!只有奏能够相提并论了吧?
那是,因为我们的主上够英明啊!
三百年前是个什么样子?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三百年前,我爷爷的爷爷还没出生呢!
啧啧,大概就像柳或者戴那样的吧?吃不饱穿不暖,到处都是天灾,还要逃避妖魔的捕猎。
我上次看到柳的难民了,啧啧,真是可怜啊!
你们说,雁不会变成那个样子吧?
谁知道呢?——都三百年了呀!
一定会很可怕吧!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要变成废墟了吧?
真是可怕呀!
游走于十二之国,见过无数个王朝的诞生与毁灭。尚隆自信能一眼看出王朝崩坏的征兆。
说着容易,当问题真正横亘在面前时,才发现原来那一切都只是空谈。
不,不是空谈。他知道该怎么做。他早就已经想好了对策。一条条,一件件,该做的,不该做的,该换的,该裁的,该升的,该贬的,全都在他心中。只需要下几道命令,依靠着三百年的积威,马上就能有条不紊地执行下去。这个本就生机勃勃的国家,马上就能剜去初显的腐坏,继续欢快地摇着船橹,向前航行。
只是,他忽然地不想那么做了。
已经坐了三百年的玉座,还要继续下去吗?四百年、五百年、一千年?
曾经他想要一个国家,看着那个小小的国家在他的手里发展壮大,美丽繁荣。
现在他的国家已经繁荣昌盛,他还能做什么?
他还要做什么?
出剑依旧利落,剑尖所指却有了迟疑。
哪怕是常世第一的剑客,心有了犹豫,再快的宝剑也会变钝。
几经辛苦,终于一剑刺入了雍和的心脏。大狒狒似的妖魔轰然倒地。
风汉擦了擦剑身,将剑收回鞘里。逢宵看了看那饰着宝石和金银的剑鞘,嘲笑说:“真是把好武器。”
“确实。”风汉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不过显然跟逢宵说的不是一个方面。
削铁如泥的宝剑,治世百年时冬官府贡上的贺礼。是礼器,也是凶器。
他到底是为什么要挥剑?是为了保护自己吗?为什么非要保护自己?是为了保护他人吗?可它真的能保护他人吗?也许他挥剑只是在求一个痛快,求一个酣畅,享受剑光劈开风的声音,享受毁灭带来的快感。六太说得对,他是将要毁了雁的男人。
其他的妖魔很快就会被血液的味道吸引过来。猎尸师们决定马上转移。除此之外,还得处理伤口和沾血的衣物。太阳已经升起,余下的时间不多了。如果不能在正午之前赶回令乾门边,这接下来的三个月就只能在黄海度过了——这只能是自取灭亡,因为带在身边的粮食和水都不足以支撑那么久。
风汉带来的吉量却已经被雍和吃了。一同死去的,还有将他带进黄海的那个猎尸师。
队伍中弥漫着一种古怪的气氛。猎尸师们将同伴的尸首收拾好,埋了起来,并在旁边做了记号。
“走吧……”一个猎尸师拍了拍逢宵的肩膀,“下次再来将他带回去。”
人人都说他们出入黄海,早已惯见生死。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同伴死亡这种事情,无论看见多少次,永远都不会习惯。
捕猎进行得并不顺利。直到太阳高挂,一队整队人也只捉到了一匹驳和一匹鹿蜀。
至于风汉想要捕捉的驺虞,更是连影子都不知道在哪里。在驺虞出没的地方布下了好几个陷阱,都一无所获。
又一次捕捉失败之后,风汉提剑的手就那么定在了半空中。
与雍和的打斗耗费了太多时间。猎尸师看了看太阳的位置,叹了口气:“看来只能到此为止了,令乾门可不会等人。”
风汉沉默地摸了摸宝剑的剑柄。
真的就……到此为止了吗?
听说人死之前都会回忆起一生的经历。他这也算是大限将至了吧?
年幼时吹入城中的海风,死气沉沉的妻妾,活泼欢快的游女,濑户内海上漂浮的鲜血和尸体,焦土之上向金发少年许下的承诺,斡由不甘的面容,百年和两百年的庆典,渐渐变得繁华无比的关弓……
他不禁嘲笑起自己来。闹什么?跟自己打赌以一头驺虞决定未来生死成败的人,不正是他自己吗?现在这算什么?不甘心?
他有这个资格吗?
愿赌不服输什么的,实在太逊了啊!
他应该就此放下手中的剑,跟着猎尸师走出黄海,回到高高在上的玄英宫,从此放下恼人的朝政,放下那早已令人生厌的一切,每日与一二红颜把酒闲话,赌骰贪欢,醉生梦死,直到天罚降临、让雁三百年的繁华重新化为一片荒土。
应该是这样的,不是吗?
那现在这不甘,又算得上什么?
他转头。猎尸师们正在收拾,准备打道回府。
阳光有些刺眼,风汉眯起眼睛,忽然目眩。
他想,总说他家那只笨麒麟太过任性,其实他才是任性的那一个。
他想,或许让他再打一个赌。
反正就这么回去也只是混吃等死,那还不如死在黄海,干干脆脆。
一股豪情悄然而出,渐渐填满整个胸腔。
“我想……再试一次。”
猎尸师们安静下来,扭头盯着他。
“时间不够了。万一捉不到,你可就要被关在黄海里面了啊!”
一人拍拍他肩膀:“还是跟我们回去吧。三个月后令巽门开,还能再进来呢。”
没有那个机会了呀。风汉想。
三个月后,谁知道他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再拖下去,他会把这最后一点耐性消磨殆尽的啊!
“由他去。”开口的竟然是一直对他冷嘲热讽的逢宵,“反正命是他的。与我们无关。”
其他的猎尸师为难地看了看逢宵。
“谢啦!”风汉懒洋洋地勾起嘴角,从腰上接下来一个玉佩扔过去,“我答应给带我进来那人的酬金还没付完。拿着这个玉佩到雁的官府去吧,说玉佩的主人欠你们钱就好,会有人给你们付钱啦!”
嘴上说着让他自生自灭,逢宵却还是给他留下了一匹驳——风汉自己的吉量已经被妖魔吃掉了。
“别以为我是在帮你。反正都是要卖的,卖给外面的人和卖给你也没有区别。驳的价钱,我会加到账上一起找你的人讨要的。”
猎尸师的身影渐渐远去,风汉拍了拍脸,让自己清醒一些。
翻身骑到驳上,深呼吸一口气。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他想。
它轻巧地跃过一丛灌木。
彼处传来一股醉人的香味。比最迷人的花香还要迷人,比最鲜美的食物还要鲜美。它试探着迈出几步。风吹过山谷,灌木枝叶摩擦出细碎的响声。它踩过一片石滩,小石子咯啯咯啯地响动。捕猎时沾到前脚上的血迹早已被舔舐干净,黑白相间的软毛在风中蓬松地晃动。
哪个角落里似乎传来了不熟悉的低语。它疑惑地侧耳,可是抵不住那香味太过诱人。它不管不顾地朝着散发出香味的方向奔去。
风汉藏匿在巨石背后,一动不动,屏住呼吸,看着那头驺虞朝陷阱走去。
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一步,两步,三步。
那只漂亮的野兽踏入了陷阱之中。
风汉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好像三百年间,它从未如此激烈地跃动过。
就是这时!
它吧咂着嘴。白色软玉破碎开来,散发出更加浓郁的香味。它觉得自己又飞了起来,蛋青色的天空变得越来越明亮。风抚过四肢和背脊,耳畔似乎响起了什么声音。
行动似乎被束缚住了。
晕乎的脑子一下子清醒过来。黑色蛋白石似的眼睛睁得浑圆,熠熠生辉。耳朵竖了起来,它烦躁地挣扎,踢蹬,它用尽全力向前飞奔,想要将背上的人甩下。箍在背上的力道却越来越大。
无法挣脱。
终于,它停下来,安静地垂首。
“哎呀呀,这下可没办法了。”
明明是一等一的高兴事,却偏偏要用无奈的口气说话。
“捉到驺虞竟然还有什么不满吗!?”那个逢宵如果在旁边的话,大概会这么说吧。
他还是赢了不是吗?
看来上天还是不想他放弃啊。
名为风汉的男人,像是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不同于前些日子说笑之中总有些刻意的味道,这一回是真真正正、从里到外地放松了下来。
回到玄英宫大概要被揪住臭骂一顿,又有好几个月不能出门了吧?
六太那家伙肯定会在旁边幸灾乐祸。
这次捉到的驺虞,绝对不能给那家伙骑。延王亲手捉到的驺虞诶!当然只有延王自己能骑啦!
他搔了搔驺虞的头顶,给它取了名字:“从今天开始,你就叫‘虎’吧!”
虎像是不耐烦地甩了甩脑袋,又眯起眼睛享受起来。
……
糟糕!令乾门快关了!
风汉慌里慌张地夹了夹虎的肚子,驱使它往令乾门的方向飞去。
按驺虞的速度,应该能赶在关门前赶到的吧?
就算不能也没关系。
不知道玄君和女仙们会不会很高兴见到他呢?
唔……大概也会被臭骂一顿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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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首先说明一下,有些版本的简体译文里用的是“驹虞”,其实这是不对的。日文原文用的两个字是“驺虞”的繁体,大家可以转繁体看一下。
诗经里的《驺虞》一诗,历来众说纷纭。主要的分歧在于对“驺虞”的理解:有说是指仁兽的,有说是指猎牧官的,也有说是指猎人的。就原诗而言,个人比较推崇猎人一说。
不过放到十二国的背景里,驺虞自然指的就是那个驺虞。
白地黑章,威风凛凛,一日即可飞渡一国,妖兽之中最为珍贵的驺虞。
《毛诗序》解:“人伦既正,朝廷既治,天下纯被文王之化,则庶类蕃殖,蒐田以时,仁如驺虞,则王道成也。”
治世之时,风纪清明,人人教化,草木繁盛,生机勃勃。如驺虞之仁。
忽然就想起了,大化二十年,六太从云海之上鸟瞰关弓时的那一句感叹。
他说:“真的变绿了啊!”
让尚隆这个最明白自己究竟肩负着什么的人,冒险闯入黄海,闯入那个连麒麟都有丧命之虞的世界,我认为是不大可能的。
虎和玉,都是底下的官员献上的骑兽。
但我爱死了这个设定。
于是只好勉强找了个理由。
尚隆到黄海去,其实是打了一个天大的赌。
如果能捉到驺虞,那就继续走下去吧!如果捉不到,那就我命由天不由我。
又,我仔细研究了一下,玄英宫的驺虞是一只黑底白纹、一只白底黑纹,白底黑纹的是玉,所以虎是黑底白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