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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那边!你,你领几个人去这边!……”
透过残破的窗纸,透过生满野草的庭院,透过倾颓的院墙,恰能看见路口。十几个人手持火把,分成两队,沿着两条路的分叉追下去。
“行了,都快着些!”领头的人吩咐下去,正待开拔,其中一人忽而立住脚步,手指着这边:“大管家,那边会不会……”
为头的大管家抬手给了那人脑袋一巴掌:“你呆了!那里是什么地方,你难道没听过?”
被拍的人缩了脖子,不敢做声。其他人面上也是一凛,纷纷道:“行动些!行动些!别杵在这儿了!”
“快走快走。”
火把和人声渐渐远去。
窗边屏气宁神站了许久的那女人小心翼翼地舒了口气,抱着肩,沿着墙根,缓缓坐倒在地上。她穿着青色的襦裙,头发胡乱挽在青地白花的粗布头巾里,看打扮像是哪个大户人家的使女,但是……
我走近了几步,细细打量,果然。
她年纪看来二十几岁,三十不到,肌理细腻,一双手纤细白嫩,并不像做惯粗活的。况且……我定定看着她耳畔晃晃悠悠的翡翠坠子,绿得仿佛要滴出水来的坠子。
这样的坠子呵……
我想伸手摸一摸她的坠子,手伸到半路,却又折回来,轻轻抚上自己的耳垂。
呐,我也有一模一样的呢。
那女人脸埋在膝间,肩膀一耸一耸的,是在哭么?
我凑上前去,想看仔细些。
她打了个寒颤,抬起头来,把自己抱得更紧了。
外边的火把早去得远了,只有残破的窗纸间透进来淡淡的月光。初八,不是新月,不是满月,只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好日子,对么?
我歪过头,看着她。
她抬起头,看着窗纸洞里初学扇的月亮,眼睛眨了眨,两颗泪珠一个不小心,滑落脸颊。
看月亮有什么好哭的呢?
我凑到窗户边,也歪着头看月亮。月光洒下身上,该多舒服啊!就像记忆里新妇穿着的锦缎,滑滑的,凉凉的。
她的眼泪一颗连一颗,没完没了。
我有些不耐烦了。哭到眼泪干,又能怎样?
我也不是没哭过。
忽然难受起来。应该是难受吧?
哭自然是没用的,可那时偏偏忍不住。最开始或许有几分叫人看见的念头,可哭到后来,就没人待见啦。
那为什么还是哭呢?
微风吹来,吹得面前的窗纸扑喇喇响,吹得身后的蛛网飘飘荡荡,吹得她抱着肩打了一个寒颤,咬着唇笑了一声,却笑的和哭一样。
但她终于还是不哭了。
她使劲拿袖子擦了擦泪,袖上的泥土沾了泪,抹得脸上纵横交错的。我摇摇头。啧啧,这样可不好。“妇容”可是四德之一,顶顶重要哩。这么不讲究,叫人见了,就是现成把柄。
对吧?
我歪着头看她,她却楞楞看着眼前月光下歪倒的破木头架子。当年是摆花甁的呢,现在……花早死了,瓶子也碎了。
她轻轻叹口气,又仿佛舒了口气。
“哭什么呀?”她口角含笑,自言自语:“不是说不哭了么?哭给谁看呢?”她微微垂下眼皮:“哭得多难看呀……”她悠悠叹口气,又弯起嘴角,眉尖微挑,抬眼看着窗纸洞里的月亮:“你说是吧?”
我在这边哩!
但她并没理会我,又收回了目光,盯着那木架子看了半天,眼光却不似刚才那么散乱。过了许久,她重重吁了口气,仿佛终于做了什么决定,缓缓站起身来,直了直腰,转了转脖子,骨头缝里传来几声轻响。
是呀,终于还是要下一个决定吧?
这本当是我所期待的事,可仿佛心里又分明有几分不舒服。为什么哩?
我歪着头想了想,忽然也笑了。
那必然是错觉。
我哪里还会不舒服呢?
她站起身,四下张望,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我知道东西在哪里,可怎么告诉她呢?
我也四下张望。
我们都还没找到自己要的东西,外面又乱哄哄的闹起来啦,闹得远处人家的狗都不得安生,仰着脸“嗷嗷”地叫起来。
她面色一凛,两步蹿到窗边,眼睛贴着窗纸的破洞往外瞅。我也探过头去张望,只见火把下人头乱挤的,比刚才还多了几个人,正中簇拥着一个衣裳华丽的人,一起指指点点、畏畏缩缩地往这边走,隐约传来几句话,却听不大真切。
“……只有这里……”
“可这里是……”
“大娘必然是……”
“还是……”
“……也好……”
一群人晃着火把,跳过院墙,走到门口,却推三阻四,没人来推门。
有人提议:“要是到后头放把火……”
然后他脑袋也挨了一巴掌:“胡乱说甚?且听大郎吩咐。”
他们都瞪着眼,瞅着那个身着华衣的人。
那是个三十出头的男子,颔下微须,瞧那打扮气度,家里总差不到哪里去。许是哪家的孩子呢?我把玩着发梢,细细地想,可什么也想不起来啦。
那男子被人注视了半天,终于咳了一声,向前迈了一小步,叫道:“娘子可在?”起来声音还算响亮,半途里又心惊胆战地小了几分,尾音在晚风里颤了几颤,终于是听不大清楚了。
屋里的女人微微冷笑了一声,走到门前,忽拉一下拽开了门。风猛地灌进来,吹得她裙角一阵乱舞。
阿也,我头发也会被吹乱罢?
我站在她身后,继续玩自己的发梢。
那男子见门忽然打开,吓了一跳,向后退了半步,待见到开门的人,又止住步子。起先似乎要笑一下,忽然又板起脸,怒道:“看你弄成什么样子!真是胡闹!”
我在那女子身后,看不见她神情,只听她温温柔柔地开口:“郎君今日大喜,怎的夤夜至此?”
大喜?
我从她肩上探过头,看了一眼,果然。怪道那男子衣裳这般华丽,却原来是新郎倌哩。只是这样的日子,不去看新人笑,竟来寻趁旧人哭,却是什么道理?
“你!”那男子却先恼起来,指着她道:“你一妇人,半夜三更在外游荡,是何道理?”
“月明花好,闲步至此。”她也不肯示弱。
“好,好!”男子气极反笑:“好个闲步游玩!果然女子无才方是德!不过看了几本闲书,就先学得伶牙俐齿了!”
她微微福身:“郎君谬赞。”
我听着他二人言语交锋,依旧捋着头发,可是……捋头发越来越不好玩啦。
做点什么,就说“女子无才便是德”;不做什么,转过脸又是“庸脂俗粉言语无味”。
呵呵。
我笑着看他。
他却怒视过来:“天下竟有你这般不守妇道的女子!果是小家里出来的,失于教养。看你今日却要跑到哪里去?”
她猛地抬起头来。
我盯着他,向前一把捽住他衣领,冷笑道:“跑到哪里?我还能逃到哪里?”
“教养!家教!就是为了这些东西,他们又把我从娘家赶回来!我还能逃到哪里?”
“你哪来的……”他骇得变了脸色。
我心中有些快意,仿佛舔着唇边的鲜血一样的快意。
我扯着他的衣领,凑前一步:“天下的道理都在你们手里了,呵呵。你能风流,我不能嫉妒;你能变心,我不能逃走。那一家里,可有半个为我说话的?”
他惊惶地向后退去:“我……可……”
“可什么?可那是你的家人,我是外人,是吧?”我抬手擦了擦唇角,仿佛那里有血,或许真的有罢,然而那又怎样?我依旧笑着:“那我的家人呢?他们说嫁了人就是别家人了呢。怎么成了家,反倒没了家了呢?你倒是说说看哪,呵呵……你这会解圣贤书的,倒是说说看哪……”
他脸色惨白,只想往后退。
又不说!
我忽地恼起来,猛地抬起另一只手,也探向他的颈间:“怎么不说?”
“啊!”他大叫一声,向后倒去。
“大郎!”一堆人扯着他,一同往后退,嘴里还喊着些什么。
“说哪!”我乍着手向前扑去。
“快走快走!”几个火把在眼前晃来晃去,晃得我一阵眼花。真是气煞我也!待我一个个都抓住。
眼见就要抓住一人的衣角,猛觉颈上一紧。
放开!放开!
我抓着颈间的那道绳索,拼命扑腾。可是没用。
喉咙那里的骨头要错开了,脸要紫了,舌头要探出来了。
还没找到替代我的人,那绳子一直在那里呢。
唉!
我怏怏地退回来。
她身子一软,倒在门里。肩膀撞到门上,“哐”一声,半扇门板在夜风里摇摇晃晃。
那些人去得远了,一时还没回来。不知是取黑狗血呢,还是公鸡血?唉呀,好有趣。
她终于慢慢醒过来,坐在地上愣了一会儿,慢慢扶着门站起来。
“吱呀”两声,门合上了。
她摸摸自己颈间,眉头皱了皱,长长叹了口气。
哀莫大于心死吧?我明白的。
她摇摇晃晃地走着。
我摇摇曳曳地跟着。
屋里有些地方照不见月亮。她掏了半天,从身边摸出两块火石,一截小蜡烛,点着了,又慢慢往里走。
她果然是走到我的梳妆镜前。
对,就是这里。
她把蜡烛放在铜镜前。
我向前张了一张,镜上结满了蛛网,尘土积得有半寸厚,什么也看不见了。
擦一擦嘛,擦一擦嘛。
这个盒里是铅粉,这个盒里是眉黛,这个盒里是胭脂。
坐下来,擦擦脸上的灰泥,施粉,画眉,点唇。
要看看镜里的模样,就像当年偷试嫁衣的少女一般无二。
嫁衣,对了,还有嫁衣。
一阵风过,床架子上破败的帷帐随风舒卷。
她猛地回头,床架上挂着一身鲜亮亮红艳艳的嫁衣,在风里飘飘荡荡。
她走到床前,轻轻抬头摩挲着那嫁衣。
衣服还像是新的,人却不是了。
从穿上它的那天,一步步走来,终于无路可走了罢?
从开始的地方,勾住结束,画成一个圈吧。
我比量给她看:就像这样,一个圈。进去了,怎么出得来?
她眼神有些闪烁,似乎不怎么专心。呃……或许是在犹豫?
可还在犹豫什么呢?
到如今,难道还有什么别的办法么?
万般都是命,半点不由人。
谁给过我活路呢?
她眨了眨眼,似乎终于下定,抬手解开襦裙的衣带。
然后……
她拿了个包袱,从里头找了一身暗色衣裳换上了!
再然后,她把那身嫁衣解下来团成一团了。
又然后……她把嫁衣塞到换下来的衣服里了。
喂!这是什么?不该这样的?
我晃起袖子,拂开床边的幔帐。
她终于发现床头的那根白绫。
白绫套在窗边的房梁上,凳子放在白绫下。
这里看得到外头,晒得到月光。
可……有什么用呢?
倚在窗口,看着她忙忙碌碌。我似乎应该欢喜罢,可却不是。
唉。
喂!又错了!
才朝外看了几眼,她又闹出新花样来:怎么把塞着嫁衣的旧衣服拴在白绫上了呢?
她跳下凳来,满意地拍拍手,朝窗外看了看,脚尖一挑,凳子倒在地上。
这……没用的呀!
我想拽住她,她却不理会,背着收拾好的包袱,里里外外跑了一圈,把破旧的帷帐,木头的花架……零零总总一堆东西,全都堆在摇摇晃晃的旧衣服正下头。
然后……
快烧到头的蜡烛凑近的幔帐,明亮鲜艳的一道火线画在帐子上。
那火线跑得那样快,“忽”地一声,就圈起了一簇红艳艳的火苗。
她看着火光,嘴角勾出一抹笑,低低说了一句什么。
笑意最浓的时候,她转过身,走向另一侧的门。
怎么能是这样呢?
很长一阵子没下雨了,所有的东西都很干,比如桌子啊,凳子啊,床啊,花架啊,窗框啊,门板啊……还有房梁,和整栋木头建的房子。
火势越来越大,终于还是有附近的人看见了。一堆人围在院外,却都不过来救火。
“啊也!那里有个人影,就在窗子那里?”
有人指着烈火围绕的窗口,她挂上去的旧衣已经着了火,晃来晃去,看不真切。
“啊!鬼啊!”
“等等,那衣裳瞧着像是……”
他们似乎都不肯过来救火,似乎在畏惧着什么。
火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哗啦”一声,当年拴白绫的房梁砸了下来。
房顶烧穿了。
我坐在当年踢倒的凳子上,抬头看。
噫,原来这里也能看到月亮。
火势渐渐小了,我的烦恼却越来越大。
白绫和房梁都没有了,我可怎么再寻替代呢?
替代……我为什么要寻替代来着?
为什么一定要寻替代?为什么走不开呢?
啊也,她最后说了一句什么,好像有些道理的样子。
对了,她道是:“大千世界,无挂无碍”。
太阳慢慢升起来。火渐渐熄下去。
我也要走啦。
自去自来,莫找替代。
走出门外,太阳照在身上。真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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