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城

　　1、

　　A城。
　　薛至明这个人，理平头，很浓的眉毛，高高的鼻梁，整张脸就像刀子刻出来似地。冷漠，不苟言笑。安扬第一次随他去酒店是在三个月前。他一言不发地与她□□，完事后把钞票丢在她面前。她微笑着说：谢谢，转身离去。
　　这不算什么。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出来干的时候，拿着那些用身体换来的钱直哭了一整天。之后这感觉一天比一天麻木，脱衣服穿衣服，一切都只是程序。就像有些人，该恋爱的时候恋受，该结婚的时候结婚，该生孩子的时候生孩子，一切都是流程。
　　与同伴不同的一点是，安扬对自己的顾客永远都是客气礼貌的。不关己的事不问，不该问的事情不问，也从不与故作客套。有些顾客喜欢她的这种淡然，总是回头指名找她。
　　“她懂得适可而止。”他们这评价她。
　　薛至明其实是方念秋的客户。念秋是安扬的同行至友，薛至明过来的那一日她刚好外出，安扬便顶了她的班。她对这个沉默的男人有莫名的好感。但她了解自己扮演的角色。他花钱买她的身体，她对他来说不过是一具发泄的工具，她知道。做为一个应召女郎，她应该忠于自己的角色，不做无谓的幻想。
　　所以当他第二次点她名的时候，她有点意外。但仍是沉着应对，与他外出。他带她到酒店，像一头受伤的动物，在她这里发泄别处受的伤，把她的肩咬至出血。她咬着唇忍痛，不看他的脸，不看他的身体，两只大眼睛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她觉得他身上的某个地方有一个洞，这个洞正在不停地淌血，染红整张床。她觉得自己正躺在血泊之上，鼻尖有浓厚的腥味，它们缓缓地从喉咙流入她的心脏。这些血唤醒了她麻木的神经末梢。他让她有了疼痛的知觉。
　　安扬没有与念秋谈起薛至明。与以往不同，她突然不愿意再与念秋分享她与他的一切。念秋问起来的时候，她只淡淡地说一句：没什么。然而言行出卖了她，念秋只觉她每次与薛至明出去后回来，总是面带微笑。于是警告说：你小心不要毁了自己。
　　薛至明渐渐地开始会与安扬说话。会问她要不要喝水，要不要一起去吃宵夜等。这些平常至极和微不足道的语言，对安扬来说是一种鼓舞。但她仍小心谨慎，只怕一子走错，就落得个满盘皆落索的结果。这么多年出来混，她怎么也是学到了一点儿东西的。喝了那么多年河水，她现在想喝一碗井水，并不为过。
　　就在这时，薛至明却突然消失了。连着几个月都无影无踪，她的心如沉大海，终于忍不住哭了一次，把念秋吓得傻了。
　　这么多年了，难道你还不懂吗？他们不过是花钱来找乐子，哪有什么真心可言？这年头，一头狗都比一个人要真得多。你想攀出头去坐正？就算他肯，他家人还不肯呢！口水泡沫就能把你淹死，看你怎么过...念秋愤愤地数落。
　　安扬自然也是心里清楚得很。这些年来她努力让自己变得与别的姐妹不同，也只不过是为着有朝一日能出头而已。花无百日红，所谓青春，不过也就那么几年时光，总也得为后半辈子打算打算，难不成一辈子做这行吧？就算她可以撑下去，那些男人也不可能花钱来找一个老大婆的乐子吧。她也没想着要怎么样怎么样，只不过但求一真心，哪怕是卖油郎。念秋自然不懂她的心。她跟安扬不同，她不想以后。过一天算一天，晴来遮阳雨来打伞，日子都是这样过的。做到做不动的时候，我们就回乡下买块地盖间小屋养老，她这样劝安扬。
　　连薛至明这样的男人都是一样的，安扬叹，这一碗井水果真是不易喝的。

　　2、

　　C城。
　　陈子贵是高中老师，每日都是家，学校，家三点一线的生活的，泛味之极。他与学生们关系不错，他们很喜欢这个一脸阳光的老师，有时会成群结队地跑到他这里来过周末，并跟家人美名其曰补课。
　　陈子贵单身。适婚未娶，好在家人比较开通，并不催促。倒是学生们，一个个鬼灵精似的，老是帮他穿针引线。迎春路上新开了一间书店，老板是个美女。老师你去看看吧，她真的很不错噢。他们说。子贵笑，并未放在心上。过了几天，他路过迎春路时，想起学生们的话，却还是留意了起来。
　　路畔，新油的漆香还在半空中漂荡。子贵推门进去，只见书店略嫌窄小，分类却是极细，并且书架上贴有指引目录。一女郎正在那边摆弄书籍，闻得子贵的脚步声回过头来：欢迎光临！子贵呆住。只见她眉若弯月，眸似寒星，肤色略显苍白，整张脸说不出来的纤秀可人。
　　子贵开始频频往书店跑。学生们一开始不知道，后来有个小鬼路过，看到他们坐在一起聊天，回到学校便一传十十传百地传了开来。周末，学生们聚在他公寓里，争先恐后地追问：老师，你谈恋爱了是不是？
　　又过一段时间，当恋爱关系确定下来以后，子贵带差她回家。陈父陈母一看儿子找到对象了，对方看上去挺纤秀温柔的，乐得合不拢嘴。什么时候结婚？陈父问。
　　婚期定在元月。她坚持简单，并示意把子贵原来的公寓装修一下作为新房即可。子贵更是感慨，如今找一个好女人就属不易，如此节俭持家的女子更是难得。他对她说：你是我几世修来的福份。
　　秋后，子贵需要搬离以便重新装修公寓。她关了书店上来帮他收拾东西，一屋子全是书，她用买来的纸箱装了一箱又一箱。又把他的被单床罩全拆下来，手洗得干干净净。然后出门买菜，做他喜欢的土豆排骨和牛扒。子贵下了课回来家一看，顿时感动莫名。搂着她亲吻，说：我爱你，很爱很爱！
　　元月，婚礼前二天。子贵的表哥艾文从A城赶回来参加婚礼。子贵设宴替表哥接风，他接来女友带至艾文面前：表哥，这是安扬。艾文与安扬一照面，老半天都没合拢嘴，安扬更是脸刷一下全白了。
　　然后，艾文拉着子贵到一旁说话。安扬安静地坐着，一动不动。
　　子贵的婚礼并未举行。
　　过了几天，迎春路上的书店便关了门。

　　3、

　　D城。
　　薛至明喜欢这座城市，是因为这个城市像一个容器。暴力，血腥，性，每个隐蔽的角落都可以拎起一串串的故事。他觉得自己是条虫子，这个城市便是他的潮湿土壤。
　　他在这里觉得很安全。
　　安扬喜欢这座城市，是因为这个城市像一个黑洞。残酷，冷漠，伤痛，每一个故事都可以变得微不足道，无关要紧。她觉得自己是一颗小草，这个城市便是她的春天。
　　她在这里觉得很安全。
　　夜晚，薛至明常常在城中最大的同志酒吧买醉。安扬常常坐在咖啡馆里沉默地抽烟。有一天，薛至明突然不想再喝酒了。他跑到咖啡馆，点了一壶蓝山。角落里，安扬一抬头，便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
　　半年后，独自外出旅行方念秋在这里遇见了盛装打扮的安扬。你不是去C城了吗？念秋兴奋又奇怪地问。
　　安扬悠悠一叹，惆怅地细说往事。
　　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是我的耻辱！曾几何时，他说我是他几世修来的福份呢，最终，也不过如此。
　　念秋安慰说：不要紧，你看，现在你过得多好，要是嫁了他，就不会重遇薛至明，更不会有今天......
　　那倒是。安扬点头。
　　你还记得吗？当初你常说，这一辈子倘若能像花魁娘子那样遇上一个卖油郎秦重，便心满意足了。如今，可了愿了....
　　安扬微笑，没有对念秋说起薛至明的性别取向，辞别念秋，她款款而去。“薛夫人”只不过是一个挂牌而已。这人生，早就下错了子，走错了路。
　　卖油郎，只在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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