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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象玫瑰
※1.
我认识他的时候,只有五岁。
那时刚搬家,父亲抱着我去附近的邻居家拜访,其中之一就是他家。大人说,我们见面没多久就打架。但是我真的一点也不记得为什么和他打起来,为什么抓破了他的脖子,为什么被他在手臂上咬了几口……我只记得哭过闹过后,他的母亲端来的一碟绿豆糕。
甜的味道很清爽,很纯净的味道。唇齿里还留了点特别的淡淡花香。
像极了他衣袖上的味道。
他的名字叫做陈言,但其实他并不善言。
也不知道为什么小时候都能互相指鼻对骂的他,长大了之后,一天说的话却都不超过一百个字。他的母亲有点担心,所以对偶尔上门的我倍加热情,盼不得我这身野脾气也能渡给那个沉闷的少年一点。
简而言之,他就是一个寡言少语的人。
基本两三天就会去他家吃顿饭,我父亲和陈父是很好的棋友,两个人能下一个下午的象棋。而我就是父亲的捎带品,因为留我一个人在家他不放心。
每一次,他总是抬起头用冷冷清清的眼神看我,眸子漆黑,唇抿起,一脸淡漠地说着“你又来了”。
而我总是会在大人看不到的时候,低低“哼”上一声并竖起中指表示我强烈的不满。这时的他,才会微微勾勾嘴角,表现出类似是笑的表情,眼睛闪了闪。
风里带着淡淡的草木辛香,午后的阳光晒在窗棂上,泛出清晰的木质光泽。
从他的房间窗户看出去,是他家漂亮的花园。
陈言家一家子都喜欢种些东西,两层小楼的院子里种满了植物,还有各种大大小小的盆栽。西边角落还支了一个花架,养着牵牛花、葡萄之类的蔓性植物。木槿还有蔷薇、茶花、桂花、杜鹃之类的养了不少,甚至连一些类似鱼腥草的中药之类也养着。院子里唯一高大是棵芒果树——在南方城市的人行道边随处可见。
一年四季轮回,从来没有见过陈言家的院子有荒芜的时候,因为经过的时候总可以闻见淡淡的草香。
我还记得,他的桌子边,总在深冬里摆上一盆盛开的水仙。
※2.
我叫林一。
一二三四五的一。
和陈言是所谓的青梅竹马,每天一起上下学,彼此的班级只隔一堵墙。
一起生活好多年。
也不知什么别离。
少年的单车,一起骑过无数时光,斑驳的树影洋洋洒洒铺满了肩头。
无数的夜晚一起趴在课桌上学习,台灯光晕明亮得晃眼,听不清的虫鸣混进了笔迹里。
午后在花园里一起修修剪剪,空气泛滥着植物汁液的味道,花团锦簇里喝一杯自制的花茶和糕点,和煦的阳光晒干鬓角沁出的汗滴。
中午躲在学校天台,一起抱着饭盒坐在地上吃饭,顺便再争论几道做不清楚的数学题,或者听林一八卦八卦年段里男男女女,地上的影子一天天变长。
周末大清早迷迷糊糊醒来一起爬到东山顶看刚刚升起来的太阳,晨线划着弧从脑袋上晃过,抬头看去全是霓彩。
……
太多的“一起”迷乱了眼睛。
如果再加上“曾经”,会不会就都懂了。
呵呵。
谁笑了笑,转眼就遗忘。
陈言最近的桃花运更盛了。
随着年龄增长,细瘦的少年抽出好看的身段,五官线条被刻画得更清晰,不爱说不爱笑不爱闹的性格也成为附加分,几乎是完美的初恋对象。
抽屉的情书,角落里的告白,示爱的眼神。
全都变多了。
但大多数时候,我都扮演着帮女生转交情书给他的角色。
拜这不太好的暴躁脾气,即使小时候总被大人夸着有灵气的眉眼,长大里以后竟然是一脸痞样,坏坏的桃花眼斜斜吊起,眼睛里的目光怎么看都不是什么好相,加上出口成脏这个特质,最多只有小太妹来认哥哥、求男友,和漂亮精致的美女大多无缘。
但那个时候,不少人都惊讶于我和他是好友的事实。
我也打过架闹过事,但我清楚一次都没做错。
陈言知道。
他也曾陪着我没有形象地抡拳头,但那是小时候的事。
现在的他,只会停下单车在一边默默拿出单词本边看边等我。
再一起回家。
我们待在一块的时候,我的话总是会比他的更多。
我们偶尔沉默,偶尔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虽然更多的是只有我在讲话。
但无论哪一种模式,都是熟稔到骨子里。
“陈言。”
“嗯?”
“我有没有说过你这个人很虚伪?”
“哦。应该有吧。”
“切。为什么我是坏学生,我觉得你也不是什么好货。”
陈言停了停手上在草稿纸上演算的动作,侧眼看了我一眼,然后眯了眯眼睛,嘴角微微上勾。
那副表情直看得人心惊,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喂……别这么看我啊……”
陈言深不可察的黑眼眸转了回去,草稿纸上的算式有了下文,只听见他慢慢地说,“快写。”
※3.
「人生是一场幻世,兄弟是太平盛世,哪怕你在流离初始,我在末世狂潮。」
我曾经在一部日漫里看到的话,用黑笔写在我床头的墙上。
用桔梗花压染的蓝色汁液兑成的颜料,我慢慢地把它抹盖。
陈年的黑色墨水从墙缝里渗出来,那一道瑰蓝色的痕迹,被染得难看死了。
“靠!”我还是满心不爽地骂了出口。
目光飞出窗口,外面还是阳光洌滟。
看来天气果然是不会照顾人心的。小爷我现在特么的不高兴,老天居然也不肯来场淋漓尽致的大雨应应景。
亏我过去虔诚地感谢上天那么久——认识陈言这件事做得太好了。
陈言那个人面兽心的家伙,留学英国这么大的事我居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他的同班同学办好了欢送宴,暗恋他的女孩子都哭了好几场告完白,甚至隔壁那条街上的小弟弟也跑过来跟他像模像样说了一句“哥哥我会想你的”。
我呢,这个天天陪着他的我呢。
在他的机票日期前两天,才从自己某个干妹妹嘴里得知消息。
其道路之坎坷之崎岖,难以揣测。
不怪他要留学。他成绩好啊。
不怪他一个人去英国。他喜欢贝尔法斯特。
不怪他抛下自己离开。他也有自己的梦想。
唯独,怪他什么都没有说。
让我连什么准备都没有,措手不及的看着能相处的时间只剩下不到48小时。
还要留出不少时间生个气再慢慢消气。
睡觉吃饭学习的时间再扣去,有没有五个小时我都不知道。
“林一。”
他站在我的教室门口唤我,夕阳的光线染红了他的发梢。
我没应他,背起书包从后门出去。过道里扫地的值日生无辜地被我撞了一下。我走下楼梯,陈言跟上来。他又在我背后叫我。
“林一。”这次的声音大了一点。我顿了顿脚步,但又重新走了出去。依旧没有理会。
在这个我骑着单车、他跟在后面的黄昏里。
我想起小时候舍不得一次吃掉的巧克力,被表哥担心坏掉一下子就几口吃掉。
我想起小时候最喜欢的怪兽玩具,每天都要拿在手上炫耀,被父亲当成随礼送给了来做客的友人小儿子。
还有那些,我那么珍视的,以为毫无疑问完全属于我的,没想过能那么轻易被人剥夺的各种各样的失去。
不安和彷徨。我终于意识到,我会失去他的这个讯息。
我在最后一条巷口前下了单车,把它停好靠在墙边。转身看着推着单车向我走来的陈言。他背后的金色霞光模糊了他的轮廓,影子变长。
“林一,对不起。”陈言的眉心微皱,声音字正腔圆。我看着他漆黑的眸子,想要看出什么,除了自己始终什么也看不到。
“我只是……”他像是在斟词酌句,停了停,拉长了尾音,“不想让你难过。”
最后两个字被我捕捉到的瞬间,立马就恼火起来。“陈言你丫个混蛋!凭什么我是最后一个知道?你丫的不知道我这样——”但后面一大堆还没骂出口的话很快被沉稳淡定如昔的陈言截住了。
“如果知道我会不在,你不难过吗?”
……区区就是一句反问,区区就是十三个字。就浇熄我所有噌噌往上冒的怒火。
我的面色不霁,深呼一口气,耳边只听得见他的声音。
“我只想最后几天也过得和平时一样。什么欢送宴不需要,什么祝福一点用都没有。像过去的每一天一样,我觉得就很开心。”
少年逆光站在巷口的模样,一瞬间闪亮了起来。
那是他对我说过最长的话。
※4.
陈言走的那一年,他在家里养了一盆新植物。
细瘦的小灌木,茎梗上有小皮刺,长圆形的叶子边缘有单锯齿。
陈言说,这是西洋的一种花,他想看它开花的样子。
直到他离开,那鬼植物都没开过花,连花苞的影子都没见到。
反倒是机场外那一排洋紫荆开得正盛,枝头上落满阳光,绿叶随风攒动。
我看着蓝天,突然就想不起曾经心血来潮去东山上看的那场日出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高考近在眼前,我却再也没了陈言在一旁默默陪伴的身影。我一个人上学下学,一个人去天台,一个人去花园,一个人看着天明天暗。
一个人过高考,一个人上大学。
我渐渐想不起,当初陈言抡起拳头挡在我前面打架的动作。
有点好奇,那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禁不住似水流年,逃不过此间少年。
而时间是怎样从皮肤上爬过,只有我自己清楚。
大学快毕业的时候,陈言的父母移民去了贝尔法斯特,原来住的二层小楼卖给了外乡人。他们走之前来了我家道别,一起用意味深长的眼光打量着我,不知道是不是不习惯我如今这副人模狗样的精英相。
“伯母,你们家是不是有一盆什么西洋的花啊?”我问。
陈母和陈父对视了一眼,答:“有……吧。”
“那可不可以……送给我呢?”我轻不可闻地皱了皱眉,是下意识的,没有经过刻意思考的。
在不见了陈言许多年之后,我看见了那盆依旧恹恹的所谓西洋的花。
它居然还没死,它居然开过花。
繁叶间看得见几片颓败的花瓣,枝头上有一处被裁过的切口,边缘又长处几处枝条,顶端有已经开败的花托。
它究竟是个什么,竟让我没有忘怀。
我看着被放在窗台上的它,眯了眯眼睛。
陈言很久很久才会写一封信来,还有不少封丢在大洋旅途里。
到后来有网络的时候,似乎因为时差的问题,我和他也鲜少直接联系,顶多是MSN上的留言和邮件里的几封邮件。
他也曾回过国,但因为与中国大学假期不同,我们从未再见。
听说他修的是医学,听说他总是很忙,听说他假期很短。
听说他成绩很优秀,听说他实验很多,听说他有点胃病。
比“曾经”更伤人的“听说”。
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不同世界里的人。
※5.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也忘了是他第几年离开的年份了。
我收到一份国际包裹。寄发点是贝尔法斯特。拿掉防护的报纸,里面是一个木盒。木质的纹路有时光的质感,我用手抚摸,有漆过的光滑触感。
我打开盒子,里面全是枯败的花,一朵一朵的挤在一起,已经干瘪失去了颜色和光泽,只剩下沉淀后的黯黄。鼻尖嗅到的是满满的淡香,颓败了很久之后的花,居然还留有暗香。中间有一个已经泛黄的白色信封。
信封里有一张好几年前飞往贝尔法斯特的机票。我没看留言条的内容,心脏却已经被攥得发疼。眼前有点黑,咬着下唇的力道死紧死紧——像是已经知道了什么。
我曾以为不是那么轻易能夺走的东西,根本来不及去缅怀什么,就再也见不到了。那是记忆里最好的少年,我倾尽许久的时光也无法轻易忘却的存在。
年少的我太莽撞,不知道这种情感是如何的不融于世俗,便已在滚滚红尘里一脚陷了下去。还没能理解这份情怀之时,陈言就已经消失在我的生命里,带着义无反顾的决然。我竟然连追上去逼问的直觉都没有。
这么多年以后,我都已经记不清陈言的声音了。
口袋里的手机震了震,我拿起来看。陌生号码的短信。
「林一,对不起。当年我爸妈偷看了我的日记,他们藏起了我寄给你的包裹。我现在才知道。」
我一直一直就站在原地,没有离开,寸步不移。
没有人带我走。
这么多年里他的漠然和沉默。
我以为没有人想要带我走。
突然想起来他阳光下微微侧着脸的样子,光线从他的发梢轻轻点过,低垂的眸子里闪烁着漆黑的芒。
那么好那么好,像带了芳香的玫瑰。
即使还有浑身的刺。
遥远的,始终令人感到圣洁。
走进记忆的洪荒里,用尽好多年,我都在找曾经的那个少年。
沉默而内敛的,美好而厚重的。
时光封锁了所有,我以为只会剩下这把骨头。
不曾想,还有那朵印象里的玫瑰模样。
※6.
「百叶蔷薇。是我一直在种的玫瑰。」
陈言的笔迹。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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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喜欢。上半年作品短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