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不知

　　7
　　方尛然见到许泽的时候，许泽穿着最最普通的白衬衫，没有任何花纹，只有在袖口有着墨绿色的袖扣，如同他的人一样，温润如玉。
　　方尛然冷淡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继续打自己的游戏。许泽也不恼，安安静静地坐在旁边，脸上的笑容自然地维持着。
　　于是，她觉得没意思了，关了电脑，跑去看电视。许泽没动，安安静静地看手里的教材。
　　好久好久，太阳都快下山了。
　　“喂，我妈给你钱是让你来吹空调的吗？”
　　“如果你准备好了，我们可以开始。”许泽走过来，好脾气地笑着。
　　“别废话，快点。”
　　方尛然并不是是非不分的小孩，她只是没人管，性子有些蛮横。
　　所以，当她发现许泽不仅教得好，人更好的时候，就让方妈妈给他升了奖金。同时，一天比一天地依赖他。
　　其实，她至今弄不明白，对于许泽的感情，到底是自己一直坚持认为的爱情，还是从小稀疏的友情，或者是成为习惯的亲情。
　　但她确实喜欢上了那种感觉。
　　在她玩游戏的时候，许泽端杯水给他，用好听的声音温柔地提醒她，“小然，休息一会儿，眼睛会坏掉的。”
　　在她心情奇差的时候，许泽会摸摸她的头，像哄小孩子一样，“小然，有心事记得告诉我。”
　　在她做不出题目的时候，许泽会安抚地拍拍她的脑袋，认真又温柔地说，“这步想错了，小然很聪明的。”
　　在她为了他打人受伤的时候，许泽会叹息着给她上药，很轻很轻，如同被羽毛拂过，“小然，不要打架了。”
　　她在他面前一向温顺，这次却倔得很，咬着唇问他，“为什么？我在保护你呀！”
　　许泽看着那孩子带着点委屈的倔强，心疼得要命，伸出手抱她入怀，“我会担心的，小然，打架总是会受伤的。”
　　好吧，于是她乖乖的，不再打架，不再闹事。
　　可是，那样温柔的许泽，那样好看的许泽，那样疼她的许泽，为什么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还要骗她？
　　说什么出国留学，也许再也不回来了。就算，就算是那样，也没有关系呀，可是，为什么她中考完以后，见到的是躺在加护病房里脸色苍白瘦得只有一把骨头的许泽？
　　从来不对她说爱，从来不回应她的迷恋，甚至连正经的拥抱亲吻都没有，都是因为他来做她的家教本就是度过生命最后的时光？
　　如果不是她硬要来医院，是不是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了呢？
　　“小然，要幸福。”
　　许泽，用那样残忍的温柔，与她诀别。
　　8
　　知了在香樟树上夜不成眠地嘶叫，寂寞得连心脏都被刺痛。
　　我无法对纪屿解释那天的失态，所幸他也没问，只是我们之间的相处越发沉默起来。那个嬉皮笑脸的无赖纪屿好像不曾存在过。
　　“我们去一个地方吧。”他仍旧学不会询问的语气，霸道地一如既往。
　　我抬头看他，直至确定那双清亮的眼眸中写满了恳求。
　　“随你。”
　　结果，他带我来到了那个我永远不想再来的地方。
　　种满三色堇的一个小山谷。我和许泽的秘密基地。
　　我站在公路边不动，理智告诉我应该微笑着走下去，并且惊喜地称赞好看。但是，事实上，我落荒而逃了，如果他可以放开我的话。
　　“方尛（xiao）然，你必须听我说。”他紧紧地抓着我的手臂。
　　“你放开，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可以管我的事？你滚开！”我直接踹向他的小腿，用力之大甚至听到了撞击骨头的声音，“你别叫我小然，别叫我，别叫我！”那是，许泽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了。
　　我从来不知道男生的力气会这么大，他把我拖了下去，无视我的打骂，即使我跌倒在地上，他仍然拖着我往下走。
　　到了谷底，他把我掼在地上，自顾自地坐在草地上，以极其惬意的姿态躺了下来，然后完全不管他身旁极其狼狈的我。
　　“初二的那年，我爸妈离婚的那天，我跑到了这个地方。那个时候，还不是花海，野草丛生，然后我看到了一个男生，穿着干净的白衬衫，袖子高高挽起，露出一截病态细瘦的胳膊，拿着镰刀，在割草。实在是十分好笑的场景，当我笑出声来的时候，他转头看见了我，扬起嘴角给我一个友好的笑容，半点没有被嘲笑的恼怒。我感觉不好意思，就帮他一起除草。很难说，如果没有他的陪伴，那天我会怎样。”纪屿的脸上出现怀念的神色，嘴角的笑容又哀伤又温暖。
　　我慢慢平静下来，半跪在草地上，低头看着纪屿，仿佛可以透过他，看到他。那些我不曾知道却为我存在的岁月。
　　纪屿侧过头来，了然地对我微笑，没有半分杂质，一直延伸到灵魂深处的笑靥，让人眷恋。
　　“之后，我每个周末都会来这边帮他撒种子，种花。大部分时间，我们都沉默着，可以却出奇地默契。有一天，他忽然不再微笑，他给我讲你们的故事，讲他的身体，讲他是如何渴望生命，如何眷恋你们在一起的时光。然后他拜托我，在他走了以后，要照顾你。”说到这，他露出了恍惚的神情，“我很不以为然，这是你们的故事，我并不想成为配角，即使在他死了以后会成为主角。我当时很恶毒地想，你多幸福呀，有疼爱你的父母，还有一个似兄长似情人的他在你不知道的地方为你种下满山谷的三色堇。幸福得让人想要破坏，所以老天就要他死。”
　　我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听不见任何声音。眼前的男生以如此讽刺的语气告诉我，许泽的死是必然。
　　纪屿仿佛看不见我的脸色，把我拽过去，按倒。伸出左臂把我的头固定在他的肩窝处。
　　“可是，我忍不住观察你，看到你的神情一天天的麻木，然后一点点的痊愈，变成了现在这样的你。不再是他口里的小然。其实，在公车上，已经认出了你，也明白那个字念尛（mo），可是就是想要那么喊你，想要打破你牢固的面具。可惜，你的伪装完美到无懈可击，甚至连眼波都是没有任何变化的死沉。我才明白，他的离世对于你来说，是个怎样的存在。”纪屿的声音仿佛从远处传来，轻柔，低哑，可是丝丝缕缕都渗透进了我的心里，直击我封尘的记忆。
　　我呜咽出声，忍了三年的眼泪终于在此刻完全溃不成军。
　　纪屿坐起身来，把我搂进怀里，轻拍着我的背。
　　“怎么办，你是他的小然，而我，还是想叫你尛（xiao）然。”他的声音轻得就像是在喃喃自语，我却偏偏听得一清二楚，“我不想成为他或者代替他，但我想陪在你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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