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一场谈笑

作者:是齁死的不是撑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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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


      我不知道皇兄是不是真的决定用靥儿的战略,然而我知道,五万大军一旦与萧谋所部汇合,士气高涨,大军挥师而取安苍王庭,或许指日可待!
      这当真是要夺取安苍了,没有半分退步,没有半分忍让。
      鲜卑藏风的心血,鲜卑藏风臣服的心意,终于要毁于一旦了。
      因为我的女儿,因为一番连我都没有听到的所谓战略的演说。
      军报依旧按时送来我手中,然而靥儿已不再央着我为她解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何时,她看懂了这一行行短短的小字,看懂了字里行间她的父亲的血性和坚忍。

      平明二十五年,正月,前方传来战报,安苍王庭意欲归降大朔。捷报传来,要卫浦歌定夺。
      而卫浦歌,召靥儿进了宫。我陪同一旁。
      “靥儿,你看,你父亲已经俘虏了安苍王,安苍请求投降。你说是要灭国,还是要让他们归降?”
      靥儿略作思索,说:“舅舅,如果是投降,安苍以后积累国力,难保不臣。”
      卫浦歌对我深深的一笑,拍了拍靥儿的头,走到案边,提笔竟是军令。
      “安苍,蕞尔小邦,勾连皇族淮阳王,意欲不轨,不除之不足以平民怨。”
      我看着他将朱红的印玺重重盖上,阴干墨迹,封进檀香木盒。
      檀香木盒,传给前线最高将领的指令,最后一个指令。这个盒子一旦到了萧谋的手里,就意味着更高战争的开始,最后战争的开始。

      回府的时候,我问她,她不是曾经希望允许安苍臣服的么?她告诉我,安苍人太坏了,居然破坏了水源。即使是背水一战,破釜沉舟,但是用这种方式荼毒士兵,实在是不尊重对手,也就不值得尊敬。如今他们臣服不过形势所迫,而这种委曲求全的做法,实在令人不齿。军人,就该痛痛快快的死在沙场上,而不是卑躬屈膝活在敌营里。
      她给了我太多惊奇。多到我不能接受。
      我的女儿不该是这样,我想让她像是寻常家的孩子,衣食无忧,天真烂漫,偶尔也会贪玩任性。我不希望她像我一样,早早就开始学习,如何快速的成长,如何给敌人致命一击。我忽然想问自己,逆鳞局,我是不是会传给她。我不可能传给哥哥的孩子,未来尚不可知,也许那会是靥儿的威胁。我宁愿是我想得太多。但他毕竟是我的亲哥哥,我的不得不防的亲哥哥。

      又是一年二月二,萧谋班师回朝。军报中说,他带着安苍王的首级,还有大朔新的西北边疆地图。
      我帮靥儿束好她最爱的发式,心中情感莫辨。
      她穿着最喜欢的大红罗裙,明黄外襦,像一团火。
      她有富贵相,皇兄这样说过。然而我不知道如何回应。
      “母亲你不好好打扮么?”她扯着我素色羊肠裙的一角,眨着眼睛看我。这双眼睛,和我的一模一样。萧谋这样和我说过。我只愿她的命运不会和我的一模一样。
      “不了。”已经够了,他,其实并不在意这些。而且,我知道,哪怕我流落街头,一身破旧,他也还是会一如既往。或许当初王毓和我说的没错,他真心待我,夫复何求。
      我们约定好的,会在城门相迎。
      百姓满街,拥堵在城门口。萧谋只会带进一千轻骑兵,接受万民朝拜,天子嘉奖。
      定王公的威武模样,这些百姓或许已经憧憬依旧了。我只是愿他一切如旧,就像定王府。
      我想带着她登上城楼,一如当初我在宛南时在城楼上遥遥看他进城。然而城下那忠诚却不太机灵的守城兵卒却将我拦住。
      我与他解释一番,他却什么也听不进去,兀自摆手推开我们,我出行又是向来不带着印绶的,倒惹得靥儿没来由的发了火气,对那军士又骂又踹。我只能无奈对他笑笑:“孝敏郡主向来不讲什么规矩的。”我努力保持皇家的雍容气度以求他相信,然而,大抵他是没办法从我那一身素色衣衫上看出几分雍容的吧。我暗暗苦笑,若是这时身边有一两个下人也好,今天出门我却特意没带了下人。我想像是城下这些女人一样,等候自己的丈夫得胜归来。
      我叹了口气,既然要像他们一样,那便不要登临城楼了。
      我抱起靥儿,让她能看的清楚些。无意挤过重重人群,到离门口最近的地方。遥遥相望,哪怕隔了千百里的距离,只要能让我看见他那闪耀赛过正午阳光的身姿,就已经足够。
      城门吱呀叫着,缓缓打开,百姓之间发出一声近乎看见神明的呐喊:“定王公!”
      民心所向,为大军让开一条通途。眼前人墙一层层矮了下去,这些百姓,向着我的丈夫一一虔诚叩拜。我只是抱着靥儿站着,等待城门完全打开,了疾的铁蹄踏进万翙。
      “跪下!”又是那个守城的顽固不化的军士,他应该也是极仰慕定王公的赫赫军功吧。
      我回以一笑。我不能跪他。曾经那段恪守相敬如宾的日子结束之后,他不允许我们之间再出现身份的芥蒂。他说,我生产之后他长跪两天两夜,就是为了这种芥蒂的终结,就是为了偿还他欠我的一切。尽管他说他还不清了。
      定王妃的膝盖,不会再为任何人而弯。
      那个士兵竟然不顾礼数要按住我的肩膀,靥儿不依不饶狠狠咬了他一口,才逼得他罢手。
      一声清脆蹄声忽而响起,缓慢,从容,渐渐走进。
      城墙下的门洞中声音回响,很是好听。
      了疾的马蹄声,我最熟悉不过。笃笃的声音,如他,沉稳,持重。
      “父亲。母亲你看,是父亲!”
      分别半年之后,我终于我望见他的身影。白盔雪甲,闪耀堪比日月。墨黑的了疾将他衬得越发光芒四射。他的目光,一如当初,坚毅果敢,跋扈不羁。
      他似乎在寻找什么,眼神游移片刻,终于定在我身上。
      我对他微微一笑,他勒住马首,遥遥向我递手。
      百姓们齐齐看向我,我只是保持着那一抹微笑,一步步走向他。
      高头大马,威武将军。了疾扭过头对我轻哼一声,我亦是笑着看它。
      “你回来了。”浅浅开口。
      “你还好么?”短短一句问候,却是包含了所有。
      “府里一切都好。”
      “我是在问你。”他俯身一声轻笑,将我扶上了马。靥儿咯咯的笑着,玩弄了疾的鬃毛。我面色一红,低下头去。
      “我还以为你会在城楼上等我。当年不就是么?”
      我投眼一瞟那个守城的士卒,他正好迎上我的目光,羞惭的直接低下头去。
      “没事。只是想像寻常人家。”我靠在他怀里,轻快的说。
      “你啊。”他一声无奈,策马往前徐行。我与他一同接受万民敬拜。
      许久,他终于到达宫门外,回首看了一眼身后百姓,毅然骑马走进宫门。
      这不再是他的跋扈,他是一朝的将领,今天,是他带着一千精兵,浴血奋战之后,回到皇廷接受皇帝的检阅。这一千精骑代表的十五万军士,撑起了我大朔西北的天!他们当之无愧!
      我停在礼政门外,恭立等候。同他一起接受百姓的朝拜已经是越矩了。纵然我们相濡以沫,但这世上,总归还是要知礼仪,识进退才能走得长久。
      宴请和犒赏总会有的,并不急于这一时,我只要静静守候,该来的总会来,或早或晚。
      很久之后,萧谋终于骑马出来,再一次将我们扶上马,挺直脊梁昂首阔步而往定王府。

      府中,按着我的吩咐,洒扫干净,并未做太多煊华的布置。我知道,他辛辛苦苦半年未得喘息,最想要的,并不是一场声势浩大的庆典,而是一个温暖如初的家。他飞了太久,需要的,不过是一个歇脚的地方,一个可以放下一切的地方。
      站在大门前,他揽着我的肩膀,久久伫立。终于一声长叹步入。日色已薄,我们简单吃了些,他叫奶娘把靥儿带走,目光定在我身上,良久。
      “你还好么?”
      “你已经问过了。”
      “可是你没回答。”
      我一转眼珠,笑道:“府里一切都好。”
      他却没有笑,只是探手过来:“你瘦了。有什么烦心事?”
      “没有。”靥儿的事,我还不知道要怎么说。
      “你在怪我,灭了安苍?”
      “那是那是皇兄的决定,我不怪你。”我险些脱口说出靥儿。
      “你在瞒我么。”一句问句,我却没有听出半分疑问,手心居然不期然满是冷汗。
      “没有。你不信我么?”我努力微笑着,为他倒好一杯温茶。
      他终于没有一脸严肃的看着我,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将茶递过去,我的心头却忽然一派悲哀。我们这是怎么了?如同刑讯一样的重逢。是谁的错?是哪一步,哪一刻,有了偏差?
      他只是将茶碗端到唇边,却又突然放下,低低一声:“我累了。”
      “你是要本宫侍候你沐浴更衣么?”我绕到他身后,环住他的脖颈。
      他回首,从鼻腔中呼出一抹笑意:“人人都说,小别胜新婚。”
      我嗔道:“哪有半年这么长的小别?”
      “本王说有,就有。”他轻哼了一声,揽住我,久别重逢后的耳鬓厮磨。

      那天,我做了一个当年我经常做的梦。
      白光,血色。只是这次,不再是他,一身鲜血的在我面前倒下,而是靥儿。长大了的靥儿。我看不清她的容貌,但我知道,那就是靥儿!她看着我,那双眼睛和我的一模一样,她慢慢的流泪,一点点滑下去,滑下去,一点声音都没有出。然后,我低头,看见了倒在我脚边的我的女儿,看见我了我满手的血腥,那血,满是她的味道。
      我尖叫着惊醒,萧谋亦是猛然起身。他毕竟过了那么久的军旅生活,一点小的声响都容易将他吵醒,更何况是我撕心裂肺的一声惨叫。
      “卿,别怕,我在这儿。”他紧紧抱住我。
      我大口喘息着,四周一片漆黑,我感谢这一片黑暗,让他看不到我的泪水汹涌。
      “没事。”我故作云淡风轻的说,“没事,只不过,只不过是一个噩梦罢了。”我多想说服自己,那不过是个噩梦,那充其量不过是个纠缠不休的噩梦。可它那么真实,那么真实,真实得我不得不去相信。
      “你这悍妇,也会有怕的?”他说笑着,试图缓解我的紧张,但我知道,这不过是一厢情愿。我的丈夫,我的女儿,在梦中,死在了我的手中,任是谁,能不紧张?能不害怕?手染亲人的鲜血,这该是怎样的痛彻心扉?我不敢尝试,不敢回味。
      这个梦,我从未和任何人说过,即使我和王毓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我也没有和她说过。我毕竟不是平明十四年的那个小女孩了,我学着有了自己的秘密,学着保护自己,学着忍受孤独。
      他揽过我,要我再躺下,然而我没有,我僵硬的坐在那里,半晌,手扶住他的胸口,勉力一笑:“又出了一身虚汗,我歇一歇,你先睡吧。”
      趿鞋下榻,我没有去理他的反应,径直到案边,点了一盏烛火,备好了笔墨发呆。我不知该写什么,写给谁。明明脑子里有太多东西想要说出来,可一旦落到笔端,却只剩一滴颤巍巍落到纸上再化不开的浓墨。
      “你要做什么?”他不安的看着我。
      “别管我,我自己安静一会儿。”我胡乱撩起垂下的乱发,它却又不听话的垂落。我重重放了笔,再也坐不住,“你睡吧,我去看看靥儿。”
      “怎么了?”
      我不管不顾的往外走,并没听到他的话。
      “外面天冷!”
      我推开房门,一股冷气倏忽灌入脖颈,我没有止住脚步,心如火焚。
      “卿!”
      身上一暖,他已经跟过来为我罩了锦衣。
      “你果然有事瞒着我,对不对?”
      我眼神闪烁着,不敢抬眸看他。
      “时至今日,你为什么还要瞒我,你有什么还要瞒我?你信不过我么?”
      我终于抬头,凝视着他,凝视着他,想要把他看穿。
      “靥儿的事?”
      我浑身一颤,大步退出他的怀抱。
      “靥儿的事你何必连我都防着呢?!我是她的父亲啊!那是我的亲骨肉!”
      我忽然变得无措。是啊,他是她的父亲。靥儿不只是我的,也是他的。靥儿的未来,并不是只有我在担心着的,并不是只有我才可以担心着的。可是就这么告诉他,告诉他,我们的靥儿,其实是个将才,其实,将来是可以领兵打仗的,其实,这次歼除安苍的主意是来自靥儿,其实
      “你曾经答应过我的,以后,靥儿会找个寻常人家,平平淡淡一辈子。还作不作数?”我小心翼翼地说。
      “自然,我答应过的,自然作数。”
      “好。”我咬着下唇,思量许久,“如果我说,这不是我们可以控制的,你会信么?”
      “怎么?难不成卫浦歌现在就给她指了人家不成?”他蹙蹙眉,“那也可以完全推掉啊。”
      “不,不是卫浦歌,不是王毓,谁也不是。是她自己。”
      “你什么意思?”
      “萧谋。你不会知道,你的女儿和你一样,生杀予夺,淋漓生死之间。”我几乎是怀着敬畏和惶恐说出的这句话,“萧初,萧初她简直不像一个孩子。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以为可以瞒住,我以为可以瞒住所有人,可是她自己去找了皇兄,她向皇兄展示她的才赋我们没办法决定她的人生。我很怕,很怕她,会像我一样。”
      他轻轻拥住我,扶我进了房里,说:“你记得我们打了败仗那次么?五万个年轻人的命啊,五万个啊!就在前一天晚上,我们还在营帐外,火堆旁,一起喝酒,一起说庆功宴会多么豪奢。他们都是热血沸腾的年轻人,最好的年华啊。就那么没了。我骑在了疾上,他们的血就那样飞溅到我身上,火烧一样的烫啊。你知道我们被迫退守沙漠,心里是什么滋味么?功亏一篑么?功败垂成么?不是,我们那时候,粮草不足,水源不足,我们想的是,我们得杀回去,那五万个兄弟的尸骨,我们得收回来,他们不能被黄沙掩埋在那里,他们得回来,接受所有人的敬仰。后来,军里瘟疫横行,人、马又死了一大批。军心浮动,我跟他们说,说我们不能再死在这里了,我们得打个胜仗,活着回去,我们得把他们的尸体带回去,告诉所有大朔子民,这些人死了,他们是为了大朔,为了你们死的。他们死的壮烈,他们死的豪迈。他们理应像是那些死去的名将们一样,有一方祠堂供人祭拜追思。
      “天冷,最冷的时候,那些尸体,都冻得“他不忍说下去,只能转过这一段,”后来,我们就是拼着这一口气,撑到得胜归来。城里百姓只看到了我和一千精骑,你们怎么会看到,城外的大部队里,还有五万个尸骸等着亲人前去装殓。天人永隔!那是一辈子,一辈子都见不到了我差一点,就和你一辈子都见不到了。你方才看到了的,有道很小的伤痕,我跟你说不碍事。那是安苍王被我割下头颅之前的最后一击。你没见过安苍那边新的武器,长剑,剑身比我们的要细,很锋利,但却不易折断,那是真正削铁如泥的宝剑。那一剑,就从这儿。”他抓着我的手按在他肋侧,“一直穿过去,伤口很小,但是几乎要了我的命。如果我不是将军,如果我不是统帅,如果我也是个不起眼的兵卒,就没有人会花心思救我回来了,就没有人再在乎我家里是不是也有妻儿在哀哀的等着我回家,盼着和我再说句话。
      “其实,我们可以更早到万翙城的。我以为那些将士们都愿意早些和家人团聚。结果他们和我说,要慢些走,等伤口都好了,结了疤,不会再流血,再回家。他们怕家里人心疼。偌大一个大朔,死了那么多人了,已经够让老百姓心疼的了。那一刻,我就告诉自己,人各有命,生死由天。万事看开,一切随缘。”
      他这一席话说完,竟已泣不成声。我从未见过他掉泪,即便是王毓说我生产时他孤自垂泪,我亦是想象不到那模样,然而现下真真正正见到了,竟也惹出一阵心酸。
      一辈子,这场战争,这场最终胜利的战争,耗尽了多少年轻生命的一生。我等回了我的丈夫,可是又有多少女子从此独守空闺,多少个孩子再也叫不出一声父亲。如若,他真的马革裹尸,我不知道,我和靥儿将要作何打算。他走之前,我万般不舍,依依叮咛,可是我竟未曾想过,刀剑无眼,他或许功高至伟,可他到底是个人,他万一回不来了,我该怎么办?这辉煌灿烂的定王公府,我要怎么撑起来。
      人各有命,生死由天。万事看开,一切随缘。随缘。靥儿,自有她的命数,我们管不到,管不起,倒不如看开,珍惜眼前。趁着他还在,我还在,这个家还算完整。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趁着还能彼此依靠,那就不要再纠缠这些小事,这些琐碎。不论现实多么可悲,我们,总比那些天人永隔支离破碎的家庭要好太多太多了。
      “萧谋,此生此世,再不要有战争。”我这样说着一句攸关天下国家的大愿,然而,不过是因为,我想说,从今以后,一生一世,我们都不要受天人永隔之苦。
      “好,尽我所能,给你一个太平盛世。”他郑重承诺着。
      那么这一生,无论前路如何,我们都要一起面对。靥儿也好,未来也好,都有你陪我。
      我终于决定,将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所发生的一切都细细讲给他。靥儿的事,陵错当初的那一句“若我当了皇帝“,所有的所有。我一个字不差说与他,说与他我所承担的惊与怕,告诉他我的无措和惊惶。他终于深锁重眉,看着我,好久才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我不知道他会有什么动作,然而有他这一句话,已经足够让我安心。

      次日傍晚,暮色微醺,皇兄来定王府,家宴。
      萧谋下朝后告诉我这个消息时,“家宴”二字,让我感动良久。
      这是一个家。它很稳固,很安全。
      陵错又和靥儿玩闹起来,我将萧谋告诉我的十六个字转告了王毓。或许,总有一天,这个心结我们会慢慢忘却,微笑着看着他们长大,默默陪伴,直到我们能陪伴的终结。
      那一顿饭,因为靥儿和陵错变得热闹起来。皇兄脸上一直挂着一抹高深莫测的笑。一直到放下碗筷,他才说,王毓已经有了他们的第二个孩子,我这才惊觉,岁月竟是如此匆匆而过。然而,这次,皇兄身边的良人,大约真的是他一生的良人。
      人各有命,我们的命数已经算是极好的了。我该知足。

      那天晚上,笙歌散去,在凝晖堂,他在案边,一柄摇曳灯光,一摞锦折文书。我静静靠在榻上,捧了一本老庄,等他处理完政事。
      微微一个呵欠,倦倦搭了手不再读书,他这才回过头来看我,“在读什么?”
      “老庄。”
      他笑意更深:“怎么,要研究无为之道了么?“
      “我只是想知道,顺其自然。“我故意顿了一顿,”比如说皇兄,自然而然的有了第二个孩子,陵错居然已经这么大了“
      “你想说什么?”他佯作不懂的模样。
      “靥儿已经五岁半了,为什么”
      他一阖眼,转头又面对一桌的公案,嘴角的笑意颤抖着要崩坏:“你先睡吧,累了一天了。”
      我想问他,已经六年了,为什么王毓都已经有了第二个孩子,我却我明白,他一定知道什么。他越来越不擅长瞒我,或是我越来越擅长拆穿。但是就像当初,我没有言明,我不知道,一旦跟他挑明了,会不会就回到以前那种相敬如宾的日子,那种哪怕只是远远瞥到一角翻飞的裙裾都会心碎的日子。我过怕了。不想再冒险了。
      所以我选择缄默。

      天未亮,我醒来的时候,他已经不在。大约早早去了早朝。身侧的床褥还有半分残存的温度,足够我贪恋。靥儿起得很早,蹦蹦跳跳跑进来缠着我早些起床,早些起床,门外,有一地细碎花蕊,飘在风里,像是神仙幻境一样美丽。
      我想,靥儿一定没有见过那样的母亲,赤着脚就跑进了风里。
      那是火红的花蕊,在院子里纷飞,明明,府里从来没有这样的花。
      仰头,他站在屋顶上,袍袖翻飞,手中一个巨大的湘妃竹蓝,倾泻,如雨的花蕊。
      “喜欢吗?”他高声喊我。
      我没有说话,只是对他一个大大的微笑。
      “那就再跳一次朝阳舞吧!为我!”
      朝阳舞,朝阳舞,我还是教靥儿的时候跳过,她很聪明,只教了几遍就会了。然后,又是什么时候跳过呢又是什么时候,一心一意,只为他跳过呢?
      “没有礼乐,我才不跳!”我逗他。
      然而,他从怀里拿出一支篪,对我遥遥招手。
      “等我。”等我,换上最华丽,最耀目的衣服,等我,爬上屋顶,迎着最灿烂的朝霞,为你跳一曲朝阳。
      父亲说,母亲只在黄昏时刻,悬崖之边跳舞。一世的芳华,仿佛都在那舞里融尽。
      父亲说,母亲跳舞,从来都是穿高高的云头舄,仿佛可以直擎苍天。
      父亲说,母亲的广袖,可以兜揽日月之光,天地之辉。母亲的裙裾,可以倾倒众生,席卷众生。
      我只能臆想,当年的母亲,是怎样倾世的女子。

      我还没有学会穿云头舄跳舞,但我努力让每一次腾跃,旋转,平稳而轻盈。
      那身火红如同漫天飞花的广袖长裙礼服,是多年前,我的婚服,那上面,金丝还熠熠生辉,鸾凤和鸣的纹样依然生动,那长长曳地五尺的裙裾,飞扬,如同盛放的花朵,繁复瑰丽。
      脚下乌青的砖瓦颤颤,发出脆响应和他的篪声。
      目光流转,恍惚瞥见他的神情,我几乎确信,那就是父亲当年看着母亲的模样。痴缠。
      仿佛下一刻,眼前的人就已经离开,飞向九重天外。
      大约,他心里想的,是曹植的一首,《洛神赋》,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
      神往间,发间一枚金簪滑落,直直飞向他的手中。恰是最华贵的那一枚凤簪。赤金的翅膀,血玉的眉眼。朝阳,忽而完全出现,万丈光芒刺目,燃烧了天边云霞。我挥舞广袖兜住那一缕阳光,兜住那满天飞蕊。
      最后一个倾身,他的篪声,终于只剩绕梁余音。
      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做到向母亲那样,倾倒众生,席卷众生。然而我并没有那样宏大的愿望,此一生,倾倒他一个,就已足够。就如母亲当初,悬崖边上一舞,也只有父亲在一样。

      他迎向我,我缓缓向他走去,时间缓慢流淌,岁月静好。
      廊檐下,下人扑簌簌跪了一地,我以为那是对我的恭贺,慢慢扭转头去,却听见我这一生都无法忘记的一声嘶喊——
      “皇上,驾崩——”
      远方,皇城的方向,忽而传来哀钟,掩盖了篪的余声,震彻整个万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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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章 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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