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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鸣紫陌曙光寒,莺啭皇州春色阑
他说,我会成为他的力量。
那位老大夫帮他缝合伤口的时候,他微笑着说着我们的过去,我们的未来。生活会很安逸,就像我想要的那样。一生会很漫长,就像走不到终点那样。
我只能满怀憧憬的点头应和,尽管我知道那不过是虚妄的幻想,他许给我的,已经够了。其实,十里红毯九重高阶兑现了,就已经足够了。毕竟,那个时候,我还以为他是他,不曾改变。今天,我才知道,他依然是他,只是我改变了。变得不再懵懂,变得狠辣,变得开始揣测一切。
好半天,老大夫停了手,对着那个女子说:“小幽,那老朽先走了。”
小幽点点头,把他送出了门。萧谋趁着这个空当,对我耳语:“这里的人,并不怎么和善。”我知道,这是事实。那老翁连走都没有与我们道一声告辞,可见这里确乎是这样。然而,毕竟我与他也并非什么和善之辈,我也就一笑置之:“你可是和善之人呐,定王公?”
他也压低了嗓音的一笑:“启禀殿下,自然不是。”
小幽走进来,目光在他身上定了一定,说:“先生在这里多歇几日吧。痊愈了再走也不迟。”
他看了看我,说:“不了,我们急着赶路。”
小幽顺着他的目光,扫了我一眼:“先生,恐怕夫人的腿现在还不能走。”
我的手抚上左腿,确还有钻心彻骨的疼痛。他见我眉头微蹙,伸臂轻轻揽过我,头也不抬的说:“那便叨扰了。”
我抬眼,欲说与他一句无妨,然而,话到嘴边,却正好撞见小幽脸上几不可察的一抹笑意。心尖似乎忽然被狠狠的砸了一下,塌下去。
萧郎,我功高盖世,人杰英豪的萧郎。
他见我神色微变,也抬头看去,她却恰好已收敛了神色。那抹笑意,成了对我一人的挑衅嘲讽。
我知道她有什么资本嘲讽我——她的小麦色的温暖肌肤,她的健康的身体,不需要人挂念,不需要别人劳心,而她,又能很好的照顾别人,我知道,如果她愿意,她可以很细心。然而我,我的惨白的冰冷脸色,我的孱弱的病躯,早晚会耗尽萧谋最后一丝耐心,遭他背弃。
震惊之余,我轻轻依进他怀里,他拨开我一丝乱发,低低问:“怎么了?”
我摇摇头,说:“我累了,陪我一会儿。”
他没有说话,只是让我靠着他。就当我是撒娇吧,趁着他还有足够的耐心对我。
“先生,那小幽去给夫人拿药。”
我看着她的背影,无奈了一声:“她什么时候能不只对你说话。”
他笑的灿烂,抬起我的下颏:“怎么?吃醋了?”
我别过头,佯作生气:“没有,怎会?定王公功盖千秋,贱妾不敢。”
“你对我还不放心么?”
我喃喃:“只是对她不放心……至于你,看心情。”
“那夫人现下心情可好?”
我眨了眨眼,别过头不理他。他便摆出死皮赖脸的架势软磨硬泡,最终偷偷在我颊上落下一吻,我挥手一击,他却已跳远,狡黠的看着我:“夫人看来心情很好。”我只能一声不屑扭头不去看他,他便又巧笑着贴近,我趁机狠狠捏他一下,学他的模样,狡黠的看着他。他正要有所动作,门外却传来一声轻咳,他立时去看,我亦是抬头,落落大方的看着她。夫妻间本是该吵吵闹闹的,这样的事叫她撞见,也不该是我羞惭。倒是她,该为自己不解风情道歉。更何况,她有意为之,我又何必作小女人的娇羞?她想给我个下马威,可她不知道,我又怎是寻常女子。纵然孱弱,也曾挥斥方遒。
“公子,药拿来了。”
这是正式向我宣战了,又改口叫公子。
“公子。”她又款款的说,“相处半日,竟还不知公子贵姓?”
“啊。”他拜拜手,胡诌,“王定,在下王定。这是我夫人,卿儿。”
我瞥了他一眼,对小幽含笑颌首。小幽也不过对我一点头做了回礼,说:“小幽看公子气宇非凡,并非常人。”
我暗暗又拧了他一下,非常人,叫你胡诌,不知一会儿又该扯出什么。
“姑娘谬赞了。”他这次倒是知礼的很,“姑娘独居么?”
她竟做忸怩状:“是。”
“那我们在姑娘这倒是多有不便。”说着便要挽起我,“我们还是不打扰的好。”
我好容易屏住笑意,低头透过睫毛看她神色。人家欲拒还迎,怎就赶上你不解风情?
“公子说的哪里的话!”她急急开口,音调都慌的发颤,“小幽这里,没什么不方便。再说,附近除了那个老大夫,再找人家又要走很远。天色已晚……公子还是在小幽这里委屈一夜吧。夫人的腿脚也还不方便。”
我挑眉,这妮子,也就这种时候会来提我。
“夫君。”我不温不火的开口,“那便在这里歇一夜吧。明天再赶路不迟。”
“公子,大夫吩咐了,夫人的腿最少要歇上十日。”
“十日?”我插进话去,又凑到他耳边:“十日,卫浦歌早就派大军过来了。到时候,我看你这‘王定’怎么办?”
“姑娘,我们明日就走。左不过我抱了夫人走,不让她,受半点磕碰。这样,大约无碍吧?”
“可终归还是静养的好,万一落了病根……”
我对着他说:“既然是回万翙,应该不会落了病根吧。”
“放心,谁敢让你落下病根,我定不轻饶。”他微笑着,却是说给小幽听。
万翙,大朔的心脏,岂是乡野可比的?
“公子要去万翙?”
他点头。
“那不是还有一道丰水?一路坐船飘摇,这于夫人不利。”
再拖沓下去,恐怕卫浦歌亲自找来。即便我们现在就走,只怕到不了丰水,便被皇宫禁卫保护的好好地了。
“姑娘真是多虑了。”我开口,愈发觉得此人黏腻异常,“其实,现下便走,与明早再走也无甚分别。”
她恨恨的给我一瞥,不再说话。
那晚,在小幽的坚持下,我和萧谋睡在里屋,她则睡在外间。
我与萧谋小声说笑了一阵,他便催着我快些入睡。
第二天一早,我正睡的朦胧,却听有人敲门。又听得小幽趿鞋去开门,之后忽而是一阵熟悉的甲胄战靴声。我立时翻身惊醒,抬眼却见萧谋已披了外衣蹬靴出去,忙叫住他:“等等我,我也去。”
他便又回身小心帮我穿好丝履,抱我出门。
果然是卫浦歌亲自来了。带了十来个护卫。
小幽呆立在门边,似乎被这阵仗吓住。
“静仪!”他看见我,大步迈过来,“你可伤到了?”
我看见小幽哑着嗓子说了声:“静仪?”
“已无大碍。”我只觉亲切,开口。
他却是怒极,指着萧谋的鼻子几乎跳脚:“定王公!你大婚那日朕是怎么说的!你若是欺负了朕的妹妹,便等着脑袋搬家!便是你再怎么能耐,朕也是一纸诏令下去!”
“皇兄!”我赶忙拦了他的手过去,再管不得小幽的神色心思,如今他一语抖清我们身份,小幽恐怕也不敢再动什么心思。
“皇兄莫急,若没有他,臣妹恐怕再见不到皇兄。”我忙着为他求情。
“静仪!休要再向着他了!”他一甩袖,“罢了!回了万翙,定要前前后后算他一笔!走!”
他并没有从萧谋手中夺过我,我便知此事大约将要不了了之。便催着萧谋赶快跟着他出门,然而,他的脚还未踏出门槛,身后只听扑通一声:“敦肃静仪长公主!”
我一愣,透过他的肩膀,小幽正跪在地上,头深深垂着。方才,卫浦歌只是叫我静仪,她便知道我的封号。
“小幽昨日多有怠慢,不敢求长公主恕罪,但请公主允许小幽为奴为婢伺候长公主!”
每个人都想往上爬,她似乎并不例外。这样一番说辞下来,她便是真的做了我的奴婢,也好过在乡间面朝黄土背朝天日夜劳作。二十几岁的女子仍未嫁人,大约是这乡下汉子确也不合她的脾性。跟了我们回万翙,于她,兴许还能结一桩满意姻缘。自此飞黄腾达也未可知。
但是,我能容得下她吗?一个觊觎过我丈夫的女人,我能容得下她天天与我一处,甚至连他来见我时,她都恭立在一边吗?我容得下吗?
即便容得下,谁又能说,她不会是个祸根?
我正踌躇,萧谋率先开口:“定王府环婢已全,定王妃也不是糜奢豪侈之人,姑娘的心意,本王代王妃领了。他日,定派人来答谢姑娘相助之恩。”
大步踏出,他不像我,没有半分犹豫踯躅。
上了马车,他环着我,才说:“你方才犹豫些什么?想要把我推给那个女人么?”
我推开他,靠好:“你是我的丈夫,我不想和任何人分享我的丈夫!”
“那你犹豫什么?”
“她也许只是想往上爬!谁都会想往上爬!”
“你想帮她爬到什么位置,在你我之上吗?!”他似乎有些恼火,“那样的人,到了万翙,不知又会看上谁家公子,惹出事端,最终,是必然连累你的!往日我总说你精明过头,狠辣过头。如今怎么又犹豫不决了呢?”
“能帮一个人总是好的。何况,我还在乎什么事端吗?”我以为,我的身份,是不会有什么事端找上门来的。
“万一她还觊觎我呢!你还要帮她找个好夫婿吗!”他忽然怒斥道。
我从未见过他这样生气,一时间竟被生生震慑,动也动不得。
万一她和我们走,只是想要他呢?只是想要定王妃的位子呢?我给她吗?我不给她,她又会做出些什么呢?我不敢想。
然而,忽然有一个念头闪过脑海,令我不禁然颤抖:“你早晚要纳妾的。”
他亦是周身一颤。
“你早晚会纳妾,你要稳固你的地位,婚姻是最好的联盟。”我几乎哭出来,却只是压抑着颤抖,“也许,定王妃……”我不忍再说下去。心已经七零八落,再说下去,便会粉碎。
方才,我还信誓旦旦,不想和任何人分享我的丈夫。可是,这原来不是我想与不想的问题。
婚后,他一直宠我,以至于我根本忘了这个问题。甚至是我俩最远的时刻,我也没多加考虑,没有力气去考虑。
他抬手抚摸我的颈背:“信我,不会有那一天的。”
我点头,靠在他胸膛上。然而这次,我并不信他。他是那样注重权术的人,肯定很早之前就想过姬妾的事情,只是从未和我说过罢了。婚后不到一年,更何况我是长公主,还没有人有胆量找他议婚,然而日后呢,等我们热情渐退……
我知道,为了他的前程,我得学着接受这一切。
夫家的前程,便是我的前程。
自古以来,这便是铁则。我有一身本事也逃不脱的牢笼。
一路上,舟车劳顿,我只是倦倦的倚着他,不愿再睁眼看这世间纷扰,然而合了眼,也睡不安稳,神思恍惚。即便睡着,也总是看见那白色的光,红色的血,在眼前摇晃,继而惊醒。强压住自己,不允许惊叫脱口,但那一身虚汗却是半刻不停,周身湿腻,我只想回了府里赶快跑一个热水澡。然而也借着这几身的虚汗,高热退下不少。我并没料到,这次的病,来的急,去的也快。倒是一大幸。
昏昏沉沉大半日,他轻轻摇我,我听见车外喧闹,便知道已经到了王府。他把我抱出去,府里下人们七手八脚的围过来护住我们,便往仙翎阁走。直到踏上那一方小舟,左右才终于散去,只剩他与我。
“这些个下人,不过晚回来了这一时半刻,就都这个模样了。”他进门笑到。
仙翎阁除金风玉露外,从未叫下人进过,此时,也是他亲自一盏盏点灯。屋中诸事皆有金风玉露早早洒扫干净,我浑身乏力,靠着床沿看他的模样,安静了许久才说:“身子粘腻的难受。”
他顿了顿手中火星,转头看我:“你是要我去给你提水不成?”
我见他又是嬉笑的模样,翻个身不去理他:“没个正经。”
他见我没有谈笑的兴致,也就不再说话,吩咐了金风玉露进来伺候我沐浴,自己躲在屏风外面,我隔着云母屏风,也只能看到远远模糊一点灯火,他大约是在灯下看文书。这沬安一行许多日子,积压的政事大约也够他受的。心中忽而隐隐有些心疼他,伤的那么重,今日,莫非还要伏案天明?
“主子的腿怎么这幅模样……”玉露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让我不知如何应答,远处灯火也是晃了一晃,不再平稳。
“本以为出去游玩一趟,主子能开心些。”金风不知怎么也应和她,“怎么这一趟回来,人又憔悴了这许多。奴婢办事不力,伺候不周,还请主子责罚。”
我听见灯火那边忽而有了靴声,忙急急打断她:“胡说些什么!本宫怎样本宫自己清楚!还不都闭嘴!”
“退下!”靴声停在屏风之外,传来萧谋一声低令。
金风玉露赶忙低头退出去,他的脚步声又起,我只得慌乱喊了一声:“萧谋!”
“怎么?”
“别过来!”我伸臂去够搭在一边的中衣,然而腿脚动弹不得,怎么够都够不到。心中惶急,再一用力,浴桶竟咣当一声跌地,萧谋再等不得,大步绕过了屏风。
我狼狈摔在地上,左腿的疼痛一时难忍,我只能紧咬下唇。
身上忽而一暖,他脱了外袍罩住我,将我抱起,缓缓放回床榻,皱眉扳过我的脸颊:“不是说过了么,疼不用你忍着,喊出来就好。”
我摇头,忍痛开口:“不疼。”
他的目光,几乎是难以置信的模样,半晌,他狠狠抱住我,长叹:“你怎么这么傻,这是你的家啊!”
家。
这个字眼,多么熟悉,有多么陌生。
我曾以为,苑家才是我的家,后来,父亲将我拱手萧谋。尽管我干脆接受,但是自那以后,我从不想家。哪怕是做了长公主,住在宫里,我熟悉紫禁之中每一条路,每一座殿宇,但是那不是我的家。我以为我没有家,再不会有家,然而他今天告诉我,这定王府,便是我的家。我不知道,对于这么一个男人,我能不能谈亲情,谈人情,但是这一句话,只是这一句话,已经让我足够温暖。
温暖,但我不能依赖这份温暖。
我怕它一旦分崩离析,便是我最难以接受的终结。
我的湿发绕在他胸口,他似乎感受到那份冰凉,没有让我再靠在他身上,只是撩开覆在我左腿上的他的濡湿了的外袍,我听见他喉结上下滚动的声音,别过头不去看。
“你不让我看,就是因为这个?”他声音喑哑,压抑着太多辨不清的情感。我不敢接话。
“你早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他握住我的双肩,紧紧看着我,我却只是低着头,连看都不敢看他。
“卿!”他一声高喝,“看着我。”
我没出息的落泪,才去看他。
“我没事。”我低低开口,没有半丝底气。
“你叫我怎么信!”他指着我的左腿伤处,“都已经这样了!”
我下意识投去一眼,纵然已经知道,然而再看,心中仍是震惊——我左腿伤处已经肿成两腿粗,大片暗红淤紫,在我苍白的皮肤上显得刺目惊心。那骨骼,即便掩在肿胀的皮肉之下,然而分明是错位的。
“若非我今日撞见,你还要瞒我多久?”
“我……”
“再这样下去,这条腿就废了你不知道吗!”他用力甩袖,对着门外吼:“去宫里!进宫去请太医!”
“萧谋!你疯了!”宫闱,那也是你说进就进的。更何况是在这寂寂深夜。
“你不是也疯了?!这样的伤势为什么不告诉我!那个老大夫没有治好为什么你不告诉我!”
“我就是怕你这样,我才……”压抑不住的声音,再难掩饰的低泣。我干脆伏在他胸口,以免被他窥去神情。
他一时哽住话语,只是沉默着抱住我,抱住我。
我咬住下唇,直到血腥溢满唇齿。
门外忽然一声轻响,金风的声音很小心:“大人,大夫请来了。并不是宫中太医……”
他挥手扯过锦被将我紧紧覆盖,我也慌乱拭去脸上泪痕,他放下帷幔,低低开口:“进来。”
那浴桶倾覆,水泼满室的样子,似乎是将那医者惊了,半晌才挪到床边,隔了床幔看去,隐约是个女医。金风是贯来细心的,自然知道即便是王妃一足一指,都是不便让外人见到的。
他大约也发现是个女子,便拉开半边帘幕,让那女医瞧我的腿。那女子却是倒吸一口凉气,扑通跪在一地冷水之中:“恕奴下冒昧!王妃需将脓血放出,用刀去除坏死的皮肉,再敷药正骨,必定……疼痛难忍。比王妃上次,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我想起前些日子,那老大夫为我诊治之痛,周身不禁一个冷战,他的怀抱亦是猛的一窒。
“就没有止痛的药么?”
“有……只是,为药力所不及啊!”
“那也去给本王备来!”
那女子慌乱写下一张药单,金风玉露赶忙吩咐下去配了药,端来与我吃了,我顿觉左腿胀痛舒缓不少,女医趁此快刀划过,脓血奔涌,萧谋转过我的脸颊,使我不去见那一场景,只是看着他,心中瞬时宽慰。然而还未来得及一笑,左腿便一阵尖锐的痛,我下意识去看,目光还未触及,他便又捧过我的脸,说:“你只要看我,就够了。”
我勉强笑了,说:“你又不是大夫,看你,还能治病不成?本宫可没时候与你顽笑。”
我硬扭头去看,却是心头一颤——那大夫正拿利刀割去我坏死的血肉,那钻心的痛便是自此而来。她手极快,脓水转瞬除净,现下更是迅速止住汩汩而出的鲜血。萧谋伸手迅速捂住我双眼:“我便说过,只看我就够了。”
我攀上他的手臂,他回手握住我,“再忍一忍。”
“没事,那药很有效。”我颤颤开口,泄露了全部痛楚。
“王妃,奴下要为您正骨了。”
“你便大胆下手吧。总不能再正错一次。”我知道她此刻心中必然紧迫,虽然她动作迅速非常,然而我到底不是寻常病人,一点差错都可能使她祸连九族。
“斗胆请王妃再忍痛了。”她伸手按住我的腿,另一手飞快一掠,便听得一声闷响,我熟悉的骨骼错动的声音。更加熟悉的剧痛铺天盖地如潮似浪,向我袭来。我只能紧紧抓住他的手臂,看向他的脸,他的眉头,蹙的那样深,那样重。他的唇线,甚至比我的抿的更直、更硬。
我好想抬手遮住他的双眼,作为对他掩住我双眼的回报,然而手只抬到一半,便被疼痛扼住咽喉,再也抬不动了。
眼见着我的手跌下去,我的眼睛也再也撑不住,重重阖上。耳边,只有他那一声高喊:“卿!”
白光,血色,白光,血色。
无尽的交替,无声的喊叫,高涨的悲哀。
同样的梦,又一次将我惊醒。
只是这次,我没有尖叫,只是猛的坐起来,上身瞬时晕麻,又跌回被衾。
萧谋就在床边,稳稳地扶住我:“怎么?哪儿不舒服?”
他语气急迫,似乎与以往不同。
“没什么。只是做了噩梦,猛地起身难免……”我眼角瞟见一抹天色,将近正午,“早朝,你去了么,早朝?”
他愣了一愣,乐了:“怎么这个时候还想着这些琐碎的事。”
“琐碎?这攸关你的地位,甚至是身家性命。”这朝堂之上,不知多少双眼睛在看他的差错,不知多少双手等着写弹劾奏疏。
“定王妃有喜,想来是怠慢几天也没人能说什么的。”他几乎要笑出声来了,我却愣在原地,久久没有明白他话里意思,等到明白过来,金风玉露已是双双跪倒,高呼:“恭喜王爷,恭喜王妃。”
手,不自觉抚向小腹,这里,已经有了一个小生命?原不觉得孩子如何,此时,才真真切切觉出他的可爱。
他握住我的手:“已经两月有余了。”
“两月余?”我心头忽然黯然,此时,不过二月末,新年时,我所受之毒可会伤及他?这许多日马不停蹄舟车劳顿,又可会伤及他?
他明白我心中顾虑,微微一笑:“放心,他很好。本还想瞒你些时日,等你恢复了再说与你,哪知你刚醒来就不依不饶,对为夫大吼大叫,吵吵闹闹,着实是剽悍非常。为夫便想着,你大抵是有气力来接受这件事的。”
“你还想瞒我?”我佯装发怒,用力拧了他,“说,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只是昨夜,你昏睡过去之后,那个女医便给你把了脉,本是要确定你身子安泰无虞,没想到,竟摸到喜脉。这我才知道。可这孩子二月有余,你竟不知道,没察觉?”
我脸色微红:“自我体弱之后,素有不调之症,这你是知道的。我只当……”
“这不怪你,我也并没留心,哪知日子混沌便已过去两月。原本的调理之药,竟是一点都未奏效的。”他如今,哪怕是皱了眉头,都沾染了几分喜色,“如今已是不能再乱用药了。皇上听到消息,特地叫御医每五天过来请一次脉,刚刚来了一位,你睡着便错过了,似乎是很有本事的,开了几副调理安胎的药,已经叫人去煎了,这次你可得老老实实喝了,别叫我心急。”
“这是自然。”我挑挑眉头。低头看着小腹,那里还没有一点凸起,怎么就会有一个生命在那里不断生长了呢?
他顺着我的目光看去,声音轻柔:“是不是觉得不可思议?明明谁都没有准备,谁都没有发现,他就已经悄悄的来了,而且陪着我们经历了那么多。”
“我在想,威震四海的定王公当初,也是这样不可察觉的一个存在么?”
“那你可要先想想,能言善辩巧舌如簧的定王妃当初,是不是也是这样?”
“能言善辩?”我敲击他的额头,“巧舌如簧?定王公当真大学问。”
“这是自然,不然怎能迎娶到长公主呢?”
我又与他胡诌几句,卫浦歌便急匆匆跑来了,金风玉露甚至一声通报都来不及,他便闯进内室,见我与萧谋闹作一团,倒是甚为宽慰的笑了,或许,他不管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只要真心待我,宠我护我如他,便好了。
“静仪。”
“皇兄!”
“朕是连折子都没来得及看完就过来了,那些个人还跟朕唠叨没完呢。朕哪里等得及?”他的笑意掩饰不住的摆在脸上,闪烁在眉宇之间,“快,让朕看看朕的外甥。”
“皇兄真是急糊涂了。才两月怎么就看了?”我被他的模样逗得一乐。萧谋也没他这样心急。
“朕在宫中这么多年都没有子嗣,没想到却叫你这小妮子抢了先。”
没有子嗣。皇子为延续血脉相火,婚姻比常人来的更早,然而他还没有子嗣。我想知道,是他现在不想要,还是萧谋不想?看卫浦歌说的没有半分遮拦掩盖,似乎是他自己暂时还不愿要孩子,虽然看样子他倒是对孩子喜欢得紧。不过,皇家的孩子,一旦出生,便必然是争宠,争位,争国本,那是谁都不愿看到的,他自然也是不愿看到自己的孩子骨肉相残。
“皇兄也是时候了,不然臣妹的孩子出生了,连个玩伴都没有。”我趁机鼓动他,“后宫空虚,也该再纳一些新人进去了,皇上还真要做孤家寡人不成?”
“你也和朕说这事。那些大臣们,最近都快把朕烦死了,说什么,采选些端庄女子进宫。到底是朕的后宫还是他们的后宫。”
“陛下可别动气,那到底是为了皇嗣绵延,卫氏千秋。”我劝他。
“到了八月,历来大选的日子,朕自然会选。这恍惚才看见三月,选什么秀女?”
“皇兄近日脾性不小。”我笑道。
“你是喜得贵子,为兄可是被这群大臣……不说了,朕也只是来看看你,折子还没看完,朕得走了。”
“恭送皇兄。”
他风风火火,迈出去几步,又退了回来,义正言辞指着萧谋:“朕还是那句话,要是静仪有什么闪失,朕要你人头!”
“皇兄!”我不禁哑然。卫浦歌却没理,甚至连他的回答都不等,转身离去。他知道,萧谋的回答必然是“是”,又何必浪费时间?
他走后,萧谋看了看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问:“怎么?”他摇摇头,到底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说,不过无关紧要的事情。我不再深究,一来是他不愿说也就没人能强迫,二来我现下的心思,全在孩子上,也不想再多问什么,再多想什么。
目光飘摇窗外,高阁院落,流觞曲水,已是一片春光旖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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