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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宋明初依旧被他父亲禁足在家中,外头的消息只能靠胡三送饭时传来。
、郁义山出去一天一夜都没回来,可就这一夜的功夫,郁府又发生了件惊天大事。
安月贞死了。病逝。
整个郁府乱作了一团,这几天许大夫天天来,诊断说是病情很不乐观。这常人脉象本是应四时之动而动的,春之暖,夏之暑,秋之忿,冬为怒,而此时常人脉搏就随四变之动阴阳运转而上下运行,以春应中规,夏应中矩,秋应中衡,冬应中权的规律来使得身体机理一切正常的。
可现在已经入秋了,安月贞一直还是是气血不通,脉若游丝。
那许大夫千万嘱咐病人不可心生忧思,也不能着急上火。但试想想就现在当口,安月贞怎么能不为子衿的事操心呢?昨天下午时分,又偏偏听到了送饭的兰嫂说老爷出门一天了还没回来,安月贞顿时心里便紧张起来,想着这外头乱糟糟的可别再出什么乱子。这样一担惊受怕,腔内心无所依,神无所归,一下致使气血紊乱,脉象不通,一直支到次日凌晨竟然就这样断了气。
郁义山这日午时才从北站口返回家中。
只是没曾想,自己不过离开两天,家中就又遭此变故,自己和安月贞竟是阴阳相离,天人永隔。
历览古今,那大户人家里的三妻四妾各个都是醋海翻腾,你争我斗的。但郁家却不曾有这样的事情。姚芸兰是名门闺秀,祖上历代为官,她与郁义山的姻缘虽是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成亲后倒也相敬如宾,举案齐眉。
安月贞出生一江南富商之家,是庶女出身,自幼喜欢画画,也是因为作画与郁义山结识于江南,当时的郁家可是显赫一方的官宦世家。郁家门槛颇高,虽然安月贞嫁过来是来做二房,但自古以来就是“商人重利轻别离”,这安家也不例外,自然很是很乐意来攀郁家这门亲事的。
安月贞刚嫁到郁家来,姚芸兰也不过二十岁,两个女子都是正值妙龄,刚开始同在一处生活也难免有些磕磕碰碰,但幸得姚芸兰贤淑端庄,安月贞素有涵养,两人之间便没有什么大的事情发生生。在以后慢慢相处中,她们之间更是情同姐妹,就这样竟也这么过了大半辈子。
郁义山想起他这一生,很感谢老天让他遇着了这样两个好女人。
可月贞还这么年轻就去了,想起这,不禁老泪纵横。
他知道,他现在唯一能替月贞做的,就是拼尽全力护得子衿周全。
躺在棺材里的安月贞这回没有穿旗袍。
当然,以后也不会再穿了。
安月贞上身衫袄,下身穿着她那个时代流行过的鱼鳞百褶裙,那是一件用整幅缎子做成的百褶裙,裙体折摺百条以上,穿在女子身上随着绰约身姿来回伸缩张弛,好像那鱼鳞似的,故得此名。以前郁义山喜欢她穿这件衣服,像是清澈见底的水湾中一条粼粼的美鱼。
现在的安月贞妆容依旧,但她静静地睡在棺椁里,那一身的鱼鳞百褶裙也没了生气。原来这就是一个女子的一生,只为了这样一个男人,到死了也只是为悦己者而容。不过安月贞却算是幸运的,最起码她用一辈子光阴来相守的这个男人并没有负她,不是么?真是何其幸,何其不幸。
郁子衿虚脱般跪在灵堂下,这几天发生在这个家中的不幸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她实在是无力承受,先是最爱她的哥哥离开了她,她也要被迫嫁给别人做侍妾,现在连她最亲爱的妈妈也这么永远地离开了她。
姚芸兰强忍着悲痛料理着她安妹妹的后事。
看着安月贞就这样走了她这个做姐姐的不由地感叹。
其实,这也是个可怜人。
姚云兰转念又想到了自己,现在这乱世中郁府也是一天不如一天,儿子又去了,也不知道自己哪一天也就这么同妹妹一样,恨饮黄泉,魂归九天。也料不定那会是怎样的一副光景。
这就是一个女子的宿命,为爱终其一生。
最后也只落得个红颜命薄,黄土一抔,尽掩风流。
真是让人唏嘘不已,可悲,可叹!
郁义山悲痛万分,有了姚芸兰料理这家中事理,现在便一心想着郁子衿的事。
他先来给子衿和姚芸兰交代了一番。
“怎么?子衿不是和明初定了亲?怎么又来了个指腹裁襟的容少帅?”姚芸兰一听郁义山说是子衿和早年天津容景璞容将军的第三子容沐晟容少帅指腹裁襟,便疑虑丛生,这样大的事怎么以前谁都没有提过,显然是郁义山不想让女儿嫁到曹家,可怎么又出来个容少帅。
郁子衿也想不明白,但有一点她可以肯定,那就是父亲自小教导自己心勿被行抑,行勿为物使。怎么可能让自己和别人指腹为婚呢?她虽是一介女流,但并不糊涂,只怕他父亲前些天离开家就是为了自己去找那容少帅了吧。
如此一想,郁子衿更是心生哀戚。
如今妈妈又不在了,郁子衿哽咽着扑到姚云兰怀中哭了起来,自打出了这事,郁子衿从不在她爸妈面前显露悲伤,怕他们担心。但谁都明白,她心里肯定是不好受,可别再憋出病来,郁义山看了此刻女儿哭了出来,反倒心里有了几分安慰。
“不论先前如何,总之我郁家的二小姐郁子衿和容景璞之子容沐晟是指腹为婚。”
姚云兰点了点头,什么都好,只要能救女儿子衿。“那,子衿就要嫁给容少帅?”
“嫁。”
五天期限已到,不出意外,那曹睿应应该回到肃京了。
安月贞已故去两天了,这两天前来吊唁的人寥寥无几,就连宋家也是托人前来。谁敢和曹睿应对着干呢。不过好的是曹睿应也不曾来过。
令人惊奇的一件事的是,下午时刻,容沐晟竟然来了。
听了财叔来禀报后,郁义山着实惊讶,他容少帅现在怎么能现身肃京呢?
“郁世伯,听闻二夫人不幸病逝,小侄特来悼唁。”容沐晟一见郁义山便问候道。
郁义山一听,看来那件事是有望了,这容沐晟开口就称自己“世伯”便是暗示。再者,这容少帅现在是作为小辈亲自前来为郁家的二夫人送楮仪,更是显得容郁两家交情不浅,坐实了两家指腹裁襟一说。那这趟肃京之行也就有了名目。
这容少帅真是好手段。
郁义山心中暗暗又多了分欣喜。
容沐晟笑道:“都是一家人,郁世伯哪里需要这么客气,什么少帅,郁世伯称小侄沐晟就可以了。”
一家人,又是一家人,可真是讽刺。
郁义山苦笑着,道:“是,都是一家人。”
郁义山早已让姚芸兰去叫子衿了。
自己和这费尽心思求来的东床快婿笑谈着。
郁子衿依旧守在她妈妈灵堂前,入画前来说有客人来,大妈让自己收拾一下到前院会客厅处去。郁子衿也不太明白父亲为何让她前往,她可没那心思妆扮自己,只脱去一身孝服,把头发拢了拢,入画也过来跟着,主仆两个顺着走廊向南厢房这里过来。
子衿进去站在屋子中间淡淡道:“爸爸。”
脱去了孝服的子衿穿着时下的“文明新装”,窄袖长袄配着素黑长裙露出半臂雪白的肌肤,一朵清白的花儿簪在那如瀑的秀发间,满身再无其它饰物。
容沐晟本来端着那青瓷茶碗要喝茶的,可闻声抬头一看屋里的人,哪里见过似的。
郁义山对子衿道:“子衿,快来见过容少帅。”
容沐晟今天穿着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宝蓝礼服长衫,套在长衫上头的那黑色丝麻马褂,对襟窄袖,下长至腹,显出几分俊朗。
郁子衿转身抬头,好熟悉,一看眼睛,子衿一下便认出那双眼睛——竟是他。
原来,这两个人老早就见过的。
那时子衿还在上海圣德女校读书,她们的女校旁边就是上海最有名的《时文》报社,那段时间子衿在国文老师迪老教授的介绍下结识了《时文》里的编辑张怡珠。子衿更是倾慕张编辑的才学,她不但常常前去拜访这位学富五车的老学者,向她请教问题,自己还不时写几篇文章拿去让张编辑修改。就这样子衿的好多文美意新的文章还给印在了《时文》上。
郁子衿与那川交好,那川在报社自然也是轻车熟路的。
有一回报社要举行晚会,子衿无奈硬被那川拉着去了。
到了那里,也不过是些喝酒跳舞的场面,那川那疯丫头几下就没影了,子衿给吵得厉害,就悄悄溜出来跑到了报社的一处花房里来,那花房平时就不怎么有人来,只有花匠李老爷子隔几天来打理打理这些花花草草,给它们施肥浇水。如果子衿没记错的话,前一天晌午她来时李老爷子正在当班,那今天他肯定不用再来了,现在这样欢庆的场面肯定也没人愿意到这里来。
这样想着,子衿来到花房前也没敲门就一下侧身闪了进来。让别人看见可就不好了,保不准又得被那些爱闹腾的人拉着出去。可关上门一转身她就僵住了,这屋里有人,而且竟然是一个男子,正往花桌上的那盆海棠上浇水,而她就这样莫名其妙的闯了进来。
花房里的男子也显然被她这个冒昧的不速之客怔住了,这下可好,她进也不是,出也不是。那屋里的男子早已恢复了神色,他看出了子衿的窘态,微笑着道:“花匠这几天请假了,想必这位小姐也是来代替照看这一屋子花儿的吧。”
郁子衿一听,低低吐了口气,原来这人把自己当做报社里的人了,不过听得出他是给自己台阶下,便微微点头一笑以示回应。那她也不能担了这个照顾花草的虚名啊,子衿索性过去拿起葫芦漏洒给那屋角的吊盆兰花浇了注水。一面浇水一面想着自己可得赶紧走,要是让别人看见,孤男寡女的同在一间屋子里,这像什么事。
郁子衿不由往那边撇了一眼,那男子只穿着一身暗灰长衫。郁子衿对报社里的人也不陌生,可眼前的这个人她从未见过,这人虽然衣着朴素,但那眉宇间透着几分轩昂英气,看着可不像侍花弄草的等闲之辈。
子衿只顾想着,突然那男子开口说话了,“这株缨络秋海棠是怎么了,花叶颜色变得这么淡。”他声音不大,像是自言自语。
郁子衿本来就最喜欢秋海棠,听得他这样说,便过去一看。
缨络秋海棠叶面有银灰色白斑,而且开的花朵很大,每个花序着花十余朵,朵朵鲜红。可眼前的这株海棠花叶形极斜且长尖,叶面绿色也确实带有银灰色斑点,但那花序是下垂的,这哪里是缨络海棠,明明是株竹节秋海棠么。
郁子衿踟蹰了一下,还是转过去对着那人道:“这株海棠叶尖质厚,叶子背面是紫红色的。所以这并不是缨络海棠,而是竹节海棠花。”
“哦,是么?”
听得这男子言语中好像不大相信自己,郁子衿没好气地想:肯定是这人错认了花,现在被我一说倒是拂了他的脸面。也怪我多嘴,要不是自己喜欢的海棠花,哪怕他把魏紫认作姚黄去呢,子衿只得再解释:“也怪不得你认岔了,缨络和竹节都开红花,而且这竹节海棠照料得不好,因而叶子上长了银灰色的斑点,以后这花得薄肥勤施。”
屋中男子一听,这女子可真是有趣,一看就是个女学生,臻首娥眉,榴齿皓皓,倒也清扬可人。心里不禁一笑:这还拿那小女子心态来周全我了,她肯定是想着我自己错认了花种,面子上下不来这才又对我解释了这些的。
郁子衿一看那人正含着微笑一双眼睛朝自己看着,子衿倏地红了两颊,赶紧低下头避开了那灼热的眼神,她得赶紧走,子衿便推说自己有事,也不待那人再说什么,她便急急逃了出来。
郁子衿没有想到,原来那日和自己同在花房里的人竟然是大名鼎鼎的容沐晟容少帅。
容沐晟也没有想到,原来那次突然间闯进花房来和自己交谈的女子竟是郁家二小姐郁子衿。
两人暗自想着,这世上的事真是这么奇妙。
前一刻,两人都是互不相识的。
不过是一场无关紧要的际遇,命运就将他们安排在了一起。
现在呢,他竟然要成为她的夫,她要成为他的妻。
这难道这就是命数么?还是说冥冥之中真的自有天定?
见两人无话,郁义山以为是这两人事有变数,郁子衿这儿他不担心,他想女儿会理解他这样做的苦处,况且只有这样,他才能解救自己的女儿,护其周全。
他现在就担心容沐晟会临时变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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