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海

作者:老鬼STO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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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 章


      .3.

      我曾经非常熟悉一个姓刘的女孩子。

      我记得,她永远是瘦瘦的,永远留着卷曲的长发,叫我的时候,永远要停顿一下,似乎是在重新整理一下想说的话,然后才说出下文来。停顿之前的几个字,曾经是“胡先生”,然后是“主任”,后来演变成“沛东”。

      第一次听到她叫我“胡先生”,是在电话里。

      大概是在3年多以前吧,一个在IT公司做事的好朋友Jack,突然发来一封邮件,随即跟过来一个电话,非要向我推荐一个中文专业的女孩子,说是文笔极好,领悟力一流,只是运气不好,现在工作的公司发展环境很一般,所以想动一动。

      听说是中文系毕业的,我心里先就打了个叉子。我工作的计算机类刊物,技术性很强,虽然也讲求文笔和新闻素质,但是对编辑记者的技术根底、市场知识都有不低的要求。朋友推荐的女孩子虽然在为IT企业服务的公关公司工作了2年,但终究不是计算机科班出身,想来其撰稿水平充其量不过是照着客户的技术文件编辑出一些垃圾稿子罢了,对我不会有多大用处。

      可是Jack这个热情过头的朋友比较麻烦,他的面子不能不给,所以我让朋友先给我一份女孩子的简历,然后电话联络面试的时间。

      被推荐来的女孩子叫刘雪黎,履历简单得一塌糊涂:作为一个湖北人,她在四川上完了小学、中学和大学,然后居然在北京郊区的一个中学找到了一份语文老师的职业,工作3年后想换个环境,于是到了现在这家公关公司。

      不过有趣的是,她在公关公司的岗位变化走了一条古怪的道路——她是以撰稿的身份不经试用就进入公司的,因为在当老师的时候,她就已经为这家公司零星地写了一些稿子;但是仅仅3个月后,她却转变成为客户助理,从职位上看,似乎是降了一个等级;又过了7个月,她的职位变成了客户经理,全权负责一家很大的IT客户,手下还配备了客户助理和专门的撰稿人员。

      简历上所写的这家公关公司我听说过,而且我还知道,她负责的这个客户,是这家公司最大的收入来源。

      这是一条不常见的职场轨迹,因为难得有人会自降职位去寻找机会,这不但意味着可能要用自己不擅长的技能去求得发展,最现实的事情是薪水立刻就会受到影响。简历上的婚姻状况表明,她是未婚的,一个外地女孩子,独自在北京打拼,薪水的细微变化都可能意味着生活水平的降低,我几乎没见过女孩子能够主动承受这种变化。

      女人,远比男人要费钱!

      不过,这让我提高了面试此人的兴趣。说实话我很好奇,不仅仅因为她可能拥有少见的勇气,更因为在公关公司中,能够负责最重要客户的客户经理往往拥有接近于总监的地位和权力,要是她的简历完全属实,她到媒体来发展意味着要放弃很多利益,这是我所不能理解的。

      刘雪黎约面试时间的电话打来的时候,是一个忙碌的下午,应该是在1:40的样子,我正在美术编辑那里看黑白样版,突然听见自己办公桌的方向有电话铃响,于是抓起美术编辑的电话,直接按“0”键把这个电话切了过来——这个可恶的大开间办公室足足有200平方米,等我跑回去接电话,对方早挂了。

      听筒里传来一个很年轻的女声:“您好,是胡先生吗?”

      “你好,我是。”我的声音很可能有点不耐烦,因为那天下午的黑白样版出了很多问题,我的脑子根本不在这个不知道要说什么的电话上。

      “胡先生……”对方停顿了一下,我以为电话断了,于是连着“喂”、“喂”两声,那个女生很快也“喂”了一声,然后语速就正常起来:“我是刘雪黎……给您发过简历的那个。”

      “谁?啊……你好,你什么时间方便过来谈谈?”

      “都行啊,看您的时间吧,您不忙的时候我都可以过去谈。”

      我迅速想了一遍自己一周内的安排,发现好象只有在这个忙碌的下午,还能抽出20分钟见见这个刘雪黎,于是问道:“3:30你到我这里好吗,不要迟到,因为我4:00有一个会,我们可以谈20分钟。”

      我以为对方可能会建议约下周见面的,没想到她立刻回答到:“好的,没问题。”

      后来,刘雪黎告诉我,我在电话里完全是一副领导腔调,让她非常紧张。为了避免迟到,她早早就找了个借口从公关公司跑出来,到杂志社楼下时,时间才刚刚3:00。她同样不想早到,于是在附近的报亭买了我们最新的一期杂志,看了将近20分钟,才掐着点儿走进杂志社。

      说到这里,这个瘦瘦的女孩子在我臂弯中转了个身,把眼睛转过来直视着我的眼睛,继续说道:“沛东……你知道吗?我走进去的时候,一眼看见你,我就知道你是那个跟我通电话的胡主任。”

      “是吗?”我确实惊讶,因为我不是很相信直觉。

      “当然。我到杂志社的时候,办公区门口的迎宾小姐居然不在,我就告诉自己说,不等了,直接走进去,估计能找到。我真就走进去了,你的工位要比其他人大一些,但是离门很远,那个时候你就站在自己的工位里打电话,我一进门就看见你,我就告诉自己说,一定是他。”

      “呵呵,看见我是什么感觉?立刻就爱上我了?”

      “胡说,当我花痴啊!你那个时候还不是‘沛东’呢,你是‘胡先生’、‘胡主任’……”说着,刘雪黎笑起来,铺满我臂弯的卷发也跟着颤起来,让我禁不住把鼻子深深凑进她的头发中去闻那香气。

      我的呼吸喷在她的脖子上,弄得怕痒的她满床躲。这个游戏是我最喜欢的游戏,我抱紧这个纤瘦的女孩子,不让她的脖子离我的口鼻太远,然后发出打鼾一样的声音把更多的热气吹到她脖子上,一则是痒,二则是我做出来的鼾声实在好笑,她总要笑到快岔气了才求饶。

      我有时会问她:“这么怕痒,早求饶不就得了?”

      她说:“那么容易让你得手,你会变本加厉的。”

      我愕然,想不明白两个那么亲密的人还有什么得手不得手的问题。不过,刘雪黎向来自己的主意大过天,我也从来不想改变她什么,不能给人家一个家庭,我当然不能要求太多。

      不过,我还是希望她能记得一些我认为对我们很重要的细节。有很多次,我问刘雪黎还记不记得面试的20分钟是什么感觉,她都说忘了,我说:“我面试你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人生的重要转折点啊,怎么就忘记了呢?”

      “当时很紧张啊,时间又短,我当然不记得了!你记得你讲给我听啊!”

      这个回答让我不知道怎么去想才好,按说我似乎应该表示点气愤,终究这好象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应该有深刻印象才对,但是我又觉得这气愤有点证据不足。气愤是没表达出来,心情却实在好不起来了,所以索性也不讲那20分钟给她听。

      她倒也不来问我,只是笑嘻嘻过来用鼻子蹭我的脸,用嘴唇夹我的耳朵,一边还象哄小孩一样哼些古怪的调调:“乖东东,好东东,不生气,买糖吃……”

      我是又好气又好笑,快30岁的大男人,被她唱成个小屁孩子。但是脸上却实在绷不住,不由得笑出来,她就跟得胜一般又拍巴掌又笑,比我还开心。

      我真是记得清清楚楚,在那20分钟里,一个女孩子所表现出来的自信和机智,当然,还有美丽。

      我确实没想到,刘雪黎是这么漂亮的一个姑娘。她的皮肤不是很白,人也太瘦了一点,但是看上去很健康,小巧的鼻子有非常明显的棱角,鼻子上面的眼睛,象一个15岁女孩子的眼睛,干净得让你有点慌张。

      她说话的速度不快,回答问题时的言语也不多,但是很准确,让我充分相信她是负责过大客户的客户经理。

      我问她:“你是学中文的,虽然带过IT客户,但是你对计算机技术、市场有多少了解呢?”

      她回答说:“我在公关公司负责的客户,产品线很长,我用了2个月时间掌握了他们所有的产品、技术、服务和销售渠道状况,然后又用了2个月时间了解了这个客户所有竞争对手的产品、技术、服务和销售渠道状况,做客户助理到第6个月,我已经是公司里最了解这个客户和相关市场领域的人,所以我相信对于其他的领域,我也能很快掌握的。请您相信,我会很勤奋。”

      “你现在是客户经理,待遇应该已经不错,为什么想转过来作记者?”

      “因为我想获得持续发展的空间。”她顿了一顿,解释道:“我负责的这个客户,眼前看起来一切都好,但是从我们公司的情况看,明年未必能保住这个客户,所以,我想寻找更有发展的职业。”又顿了一顿,她补充道:“我一直想当记者。”

      “你应该努力帮助公司保住这个客户啊!”我这句话不是问题,但是她必须回答,这对她来说,有一些难度。

      “一般说来是这样的,”她思考了很短的时间,然后说道:“但是我认为公司不应该保留这个客户,因为这家客户的财务状况存在很大问题,对下游渠道回流货款的账期拉得太长,恐怕早晚要出问题。如果问题严重到发生支付困难的话,公关公司的费用也会打水漂的。”

      她的回答让我非常诧异,这家公司销售上的问题,我也是最近隐约有点耳闻,没想到今天就从这个女孩子嘴里得到了证实。但是,公关公司是不会得到这样机密的内部消息的,除非是危机已经发生,在进行危机公关的时候才会了解到这种情况。所以,现在她的这些信息,只可能是她在平时的工作中仔细观察和分析的结果。这让我有充分的理由去判断,这个女孩子,是个非常用心的人。

      “那么……”我突然想增加一点难度,“如果现在让你去采访这个公司的老总,你会怎么写这篇文章?”

      “您打算在哪个版用呢?”女孩子的反问合情合理,说明她很了解媒体做事的风格,不同的版面,需求肯定不同。不过,她这么问,就给她自己进一步增加了难度,因为这要求她非常了解我做的这本杂志,了解每个栏目的特点所在。我觉得事情变得越来越有趣,因为从来没人在面试的时候主动增加难度。

      “人物版吧,你给我一个标题就行。”我决定进一步增加难度,标题是文章中最难作的部分,好的记者在确定文章标题的时候,往往把整个文章都已经构思完成了。我想看看她到底有多么让人惊讶。

      这次考虑的时间比较长,但是她重新开口的时候语气很平稳,看起来很有信心:“您看,叫《亚太级人物的中国皱纹》,行吗?”

      我不禁“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告诉刘雪黎回去等通知。

      说实话,这个题目不完全符合传统命题标准,但是起得非常妙、非常有趣。我们所谈论的这个老总,是这家公司重点培养的高层之一,据说未来的发展方向是公司的亚洲、太平洋地区总裁,按说能力是一流的。但是,现在的问题是,他对中国市场的操作失误,已经给公司造成很大麻烦。所以,亚太级的人物,遇到了中国问题,结果有了中国皱纹,不是很贴切吗?实在不由得我不笑。

      同意刘雪黎进入杂志社的决定,其实在她面试之后的第二天,就已经做出了。公司主管人事的副总跟我算得上是哥们,这样的事情,只要打个招呼就可以。但我还是压了一周才通知她,从心理上将,这一周是必需的,不然应聘者可能对自己的才能过高估计,影响未来跟公司的合作。

      在让人事部门通知刘雪黎本人前,我自己先给推荐她前来的朋友打了个招呼,这也是商业习惯,该卖的面子得卖出去,该得的便宜也是不占白不占。

      我能想象,第一天进入杂志社时,刘雪黎的感觉不会太好。首先见她的是通知她被录取的人事助理,这个面貌死板,喜欢巨高高跟鞋的女孩,在要求她填了一堆表格后,带她去见了新闻版的组长。然后她被要求先从听录音整理资料开始工作,而不是被直接委任到具体的版面上。

      我每天都能看见这个漂亮的女孩子从我的工位前走过,手里拿着几盒磁带或者别的什么。一个月后,新闻版的组长开始带她跑新闻发布会,然后我的杂志上就出现了署名“雪黎”的文章,一开始主要是简短的新闻,后来变成四分之一版、半版,甚至整版的深度报道。

      她在杂志社呆了一年,走的时候已经是新闻版的主力记者,如果她继续干下去,新闻版下一任组长一定是她,实际上原来的组长已经快要离开了,因为要移民去加拿大。

      我拿到她的辞呈时是将要下班的时间,但是办公室里依然有很多同事没有走。刘雪黎走过来说声“主任……”,然后就递过来一张纸,我看见页眉上大大打着“辞呈”二字,丝毫不想掩饰自己的惊讶:“辞职?你?”

      “是,对不起,主任。”

      “为什么?”

      “想做对我更适合的职业。”

      我沉默半晌,然后说道:“现在先不谈,15分钟后,我请你在楼下咖啡店喝咖啡,我们慢慢聊聊。”

      之所以建议在咖啡店聊,是不想在办公室讨论一个优秀员工的辞职。她走的那年,媒体圈子里的竞争更加激烈,相互挖人的事情屡屡发生,我的许多手下都在考虑跳槽,甚至我自己也接到过猎头公司的关照。我当然不想在这个时候,当着这么多员工去讨论某人的去留。

      我没想到,下午6:00多的咖啡店,人会这么多,一些人带着笔记本在这里跟客户谈生意,还有人窝在沙发里看书——天知道在这么热闹的地方怎么看得进去,也许更大的意义是展览自己看书的这种状态吧。

      我问刘雪黎想喝什么,她突然俏皮地笑起来,这种表情我还是第一次从她脸上看见,不禁纳闷地看着她。

      “主任……点什么都行吗?”她问道。

      “当然,我还请得起。”原来是因为这个,被员工敲竹杠,在我倒不是第一次了。

      “那就要大杯的冰拿铁咖啡,加双份焦糖,我还想要一份提拉米苏……行吗?”

      “小心发胖。”我提醒她。

      “呵呵,我正想胖呢。”

      我想想也是,她原本就太瘦,也许胖一点更好看呢。不过,她点东西时,最后问的那一句“行吗”,并不象平时说话时的语气,倒象一个小女孩要礼物时那种怯生生的感觉,甚至还带有一点顽皮。我心里暗笑,但是在批准她辞职之前,我还是她的领导,这种想法是不能让她发现的。

      “到底为什么要辞职?是职位还是薪水的问题?”落座后,我马上问道。

      “在楼上,我说的是实话。主任……我确实是想做更适合我的事情。”

      “有更好的媒体?”

      “不,你放心,我不会去做媒体的。”我注意到,她把称呼从“您”改成了“你”。但是这个时候已经不想顾及这些,终究不过是一个普通称呼而已。

      “不做媒体了?你不是说,很喜欢记者这一行吗?”

      “是,我现在依然喜欢。”说着,她的眼睛还是象孩子一样看着我,我找不出不真诚的东西来。

      “那为什么放弃呢?已经有新方向了?”

      “我想去IT公司做市场,我发现,可能我更适合做这种工作。”

      我一怔,觉得挽留她的希望恐怕要吹,于是试探着问道:“已经确定去向了?”

      刘雪黎的回答倒是痛快:“是。”

      “啊……是这样……”我觉得已经没有必要再追问下去,心里却是恍然大悟。刘雪黎原本就不是一个能够停止追逐的人,从教师到公关公司,她是为了改变生活状态,走进商业环境;从公关公司走进媒体,她是为了摆脱左手要应付客户,右手要应付媒体的工作局面,以及工作没有积累、没有发展前途的那种感觉;今天她要从媒体走进IT公司,是打算作一个真正的白领了。
      我唯一的好奇是,她进入IT公司,是不是还会象在公关公司和媒体中那样,先从基础的位置做起。

      刘雪黎给了我一个新的惊讶:“不会,我会去做市场部经理。”

      这一下,我已经没有任何疑问了。市场部经理,掌管的资源和权力,自然要比一个新闻版记者要多得多,感觉更是不可同日而语,记者,充其量就是一个技术活儿罢了,市场部经理,那是管理阶层,完全不同的概念。

      话聊到此处,挽留她已经完全没有必要。我不想问她具体去了哪家公司,无论她去哪里,都可能成为我的客户,现在不必问,早晚会知道。

      但是我没想到,她会问我:“你猜我会去哪家公司?”

      这个问题让我觉得她有点“得志便猖狂”,但是我的涵养不允许我表现这样的心态,这个时候我想更豁达一点,于是笑道:“不用猜,我想你会告诉我的——至少比其他的媒体会早。”

      “一定!”她这个回答不象是职场口气,倒让我听出来一点亲密者之间承诺的味道。

      不知道如何应对,我只好表示惋惜:“可惜,你一走,好记者又少一个。”

      她一笑,转话题道:“主任……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

      “是什么?”

      “去年你聘用我这个毫无新闻经验的人,是因为推荐我的人面子大呢,还是真的因为我有才干?”

      在这个时候被问这样的问题,我实在不知道如何回答。她将来可能是我的客户,当然没必要去开罪她,所以绝对不能回答是因为推荐者。但是直接回答是因为才干,无论是不是真的,在这种情况下好象都有拍马屁的性质,一则她依然是我的下属,二则我也不想被她看成会随便阿谀的人,所以也不想选择后者。

      见我沉默,她笑起来,道:“你相信吗?我猜到你会沉默。”

      这让我大为诧异:“是吗?”

      她并不解释,反而再次转了话题,而且把称呼改回到“您”,她说:“主任……,您是个好领导,跟着您,我学了很多东西。等我到了新单位后,给我个机会,让我请您吃顿饭,行吗?”

      我笑起来,道:“你客气了,是你自己努力。饭呢,应该我请你,给你送行啊。”

      她也笑起来,道:“那就是两顿饭,一顿都不能少啊。”

      她面前大杯的拿铁咖啡这个时候已经基本见底,我的卡布奇诺咖啡似乎也没有了热气。时间已经是上灯时分,窗外光线明显暗了下去,远处的街道灰蒙蒙的,看天上也是暗沉沉的,似乎窝了一场雨。

      挽留显然没戏,我也没有继续谈下去的想法,于是开始说结束语:“既然你决心已下,那么做完这一期,就跟组长交接一些工作吧。我会尽快招募新员工进来,如果有些什么问题,还希望你能够提供帮助呢。”

      听到此处,她点点头道“没问题”,说着脸上的笑容转淡,然后打开随身的手包,拿出一盒烟来,悠悠点着一支。

      我从来没见过她吸烟,笑问道:“你还吸烟?今天,你真是向我展示了很多不为人了解的你啊。”

      “你不喜欢女性吸烟吗?”她的称呼又转回“你”。

      “不,当然不,只是没见过你吸,诧异罢了。

      “你来一支?”

      “你知道我不吸烟的。”

      “因为夫人不喜欢?”

      “为什么这么猜?”

      “我见过你夫人……”她幽幽道。

      “是吗?啊……去年春节前的家属联欢,是吗?”

      “是啊,很贤惠的人。”

      “谢谢。”我觉得,她的语气越来越不同,似乎不是在跟一个领导讲话,这让我觉得她似乎隐藏着什么话,只是没下定决心说出来。

      “我想,你为你夫人一定做了很多改变?”

      “夫妻,本来就是要相互适应,将来你结婚,也会这样的。”

      她笑起来,多少有点落寞:“不知道呢,我也想给一个幸福男人作贤惠妻子……”

      这话说得极无头脑,我不知怎么回答。我倒是知道刘雪黎并未结婚,所以只能顺着话头道:“将来会有的。”

      这时,窗外一个炸雷响起,震得我手一抖,附近停车场上的汽车警报也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大雨转瞬就倾斜下来,满街都是疯跑的行人。

      我们俩呆呆看了半天窗外的混乱景象,回过神来时,刘雪黎道:“主任……,今天请我吃饭吧,就在这咖啡馆,他们有套餐——大雨留人啊。等我去了新单位,我再回请你。”

      她的话虽然理由牵强,但是我觉得自己没道理拒绝,于是给余慧打电话说要晚归,然后点餐。

      刘雪黎后来跟我说,我给余慧打电话的时候,她几乎打消了跟我继续她的预谋话题的勇气,但是那天晚上的机会,在她看来实在是太好了——居然我会请她在咖啡馆谈辞职的事情,居然我没有坚决地结束所有话题,居然让她等到了那场雨。所以,当她想到这些的时候,她告诉自己说:“我本来也没打算和她争啊!我只是想看看,这个男人是什么样子罢了。”

      “那你发现这个男人是什么样子呢?”我听她这样说,不禁反问道。

      刘雪黎看着我的眼睛,足有半分钟的样子,仿佛在看巧克力蛋糕上的两颗樱桃,然后她的眼睛里出现了我熟悉的狡黠神色,没容我躲避,她就伸出手来捏着我的鼻子道:“你可知道,每次我想起那天晚上,我会多么生气——多好的机会,我已经被自己推过来了,你却向后一退,让我重重摔在地上——你怎么可以这样不珍惜我这么好的一个女人!”

      对她的质问,我无话可说,只能轻轻把她捏住我鼻子的手拿开,握在我的手心里,然后把这个被自己的回忆气得几乎发抖的女孩子抱在怀里。

      她则继续述说着自己的气愤:“我那天在回家的出租车上,沮丧得几乎要疯掉,开始的时候我就不断说‘他太聪明了’、‘他太聪明了’,后来我实在是气愤,于是反复地说‘银样蜡枪头’、‘银样蜡枪头’……”说着,她挣脱了我的臂弯,在我怀里挺起身来,甚至还挥着纤瘦的拳头增强语气。

      我忍不住笑起来道:“你知道银样蜡枪头是什么意思啊,就用来说我。”

      “我怎么不知道,你就是银样蜡枪头,心里的手都伸出来了,嘴上却转起一把刀来,生生砍断了希望。”

      刘雪黎说这些话的方式,仿佛在铺陈一篇文章,当我依然是她的领导的时候,我从来不知道,她会有一些时候是这样讲话的。不过现在想起来,我和她在咖啡馆一起吃饭的那天晚上,她这种说话的习惯其实已经有所表露。

      确实象刘雪黎说的那样,咖啡馆提供的晚餐都是一些套餐,无非“咖喱牛肉饭”、“纽约鸡肉饭”而已,不但缺乏新意,而且殊少选择。我们胡乱点了些吃的,又续了一壶红茶,在窗外“哗哗”的雨声和窗内莫名暧昧的气氛里开始了这顿没有预料的晚餐。

      刘雪黎的烟远比我想象的要勤,等餐的十几分钟里,她连抽了两根烟。我忍不住说道:“烟还是要少抽,看你平时也不抽烟,这样一时不抽,一时猛抽,对身体尤其不好。”

      她倒是听话,将刚刚点燃的第三支烟在烟灰缸里熄灭了,然后说道:“听你的口气,真象我爸爸。”

      “是吗?他知道你抽烟?”

      “啊?啊……不,我老爸这个人,拿我没办法,看不惯的地方想说我,但是终究是女儿,又不能说得太严厉,所以所有的训斥都变成了讲道理,那个语气啊,跟你刚才说话一模一样。”

      我笑起来,道:“那你听你爸爸的道理吗?”

      “我这个人我行我素惯了,老爸的道理,听是要听的,做就不好说了。”说着,刘雪黎端起茶杯来,眼睛就在茶杯后面笑起来,满眼的顽皮与狡黠。

      “我行我素?倒真不知道你是这样啊。你们组长从来是对我说,刘雪黎是最不会讨价还价的一个记者,给什么任务就干什么活儿,都快成你们组的救火队员了。”

      刘雪黎淡淡道:“多做一点,充实……”言语间,落寞盈于齿颊。

      我本来想她会因为这么一夸而高兴,没想到她是这样一个反应,自己倒是一顿,只好随口应道:“也是,现在能这么想的人不多了。”

      刘雪黎的话接得很快,听起来意思却让我一惊,她说:“我是没办法才这么想,但凡有合适可心的人撑着我,我何必这么辛苦?”

      我放下手中的叉子,看着她道:“你不象是希望去靠着别人的人啊。”

      “也不是要去靠着别人,只是自己辛苦,有时候会空落落的。”

      “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应该有不少人追你呀。”

      听我这么一说,她叹口气,低头用勺子在餐盘中拨拉着,并不回答。这倒让我难为起来,不知道下面说什么合适。想来,最好的办法无非是劝慰,于是我试探道:“天涯何处无芳草,不只是说男人心态的,对女人也有用啊。”

      她点点头道:“话是这么说,谁知道我就难呢!”

      “要求太高了?”

      她摇头,算是回答了我的问题,然后突然象下了什么决心似的咬了咬嘴唇,道:“主任……,除了你的妻子外,你还喜欢过别的人吗?”

      我没想到她问出这样一个问题,于是反问道:“为什么这么问?”

      “就是想知道。”

      我笑道:“你这个小丫头,脑子里想什么呢!”不过觉得这个问题似乎不回答也不合适,于是继续说道:“在她之前呢,也许朦朦胧胧有过吧,我也说不好算不算喜欢或者是爱,但是,在她之后,就没有了。”

      “现在没想过有一个这样的人吗?”

      “那不是婚外恋吗?”

      “你会害怕吗?”

      我被这个问题逼到了墙角上,一时间不知道是该讨论婚外恋的问题,还是该澄清是不是会害怕的问题,而且这跟害怕有什么关系,这似乎跟某些原则是有关系的。但是这个女孩的问题实在出得古怪,她真的问了“你会害怕吗”,我为什么要害怕?我害怕什么呢?害怕婚外恋,还是害怕余慧?

      可是,如果我不害怕,会是怎样?

      这时,窗外又是一个猛雷,刘雪黎手中的勺子“当”的一声掉在餐盘里,我抬起头来,看见她的眼神刚刚从惊恐中脱离出来,瞳孔在桌上小小烛火的光线中跳跃着某种期盼,一瞬间我发现她真是漂亮极了,漂亮得让我不忍卒睹。

      但是,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怎么可能会接受那样的一个位置呢?我不可能给她余慧的位置,但是她不可能接受另一个位置的!

      想到这里,我在心里给了自己一个耳光,斥责自己道:“你想什么呢!你以为你是谁?可以随意去安排别人的位置?你又有什么权力设置那些位置?”

      “我想,这不是什么害怕不害怕的问题!”我回答刘雪黎。

      “我以为,很多人,很多男人是因为害怕,所以不去想的。”刘雪黎远比我想象的要坚韧,这让我充分了解了她在工作上体现出来的那些韧性都来自哪里。

      “为什么这么想?也许他们有原则。”

      “你的原则?”

      “……,是。”我想,我当时的口气应该不是很肯定,虽然我回答了是,但是,瞬间内,刘雪黎的眼睛里,有东西死掉了。

      我想,我不应该这样绝对地去处理这件事情,于是我换了一个口气道:“你知道,这种情况发生的时候,必然伴随着一种不公平的诞生……”

      刘雪黎接口道:“我知道,确实是这样的,一个人的独守与期盼,时间把人刻画成怨妇,生活的目标不是寻找而是等待,希望在失望中幻灭。”

      我没有注意到,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刘雪黎用这种方式讲话,原因是,刘雪黎所讲的内容真的让我吃惊——真有这样的人,明知道火是灼热的,却依然去赴死!

      让刘雪黎丢掉了勺子的那个惊雷,是那天晚上的最后一响雷声。随后,雨势迅速小了下去。我们匆匆结束了食不知味的晚餐,然后就送刘雪黎上了出租车。

      车门关上前,刘雪黎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主任……,您,太聪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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